皇姐要隨軍出征?
連星茗抿唇,許久都沒有說話。
連玥觀察著他的表情,心底有些惴惴不安,道:“星星,你會覺得皇姐不自量力嗎?女子參戰,多半讓人詬病。”
連星茗深吸一口氣,道:“怎可能,女子參戰讓人詬病,那是因為人們根本就沒有給你們施展的餘地。不說其他,那漠北最驍勇善戰的將軍,不也是位女子?她能行,你定也能行。皇姐從小便聰慧,論起熟讀兵書,你的見解要比我精到許多。而今國危披上戎裝,何人要詬病?在嘲諷你之前,倒不如先看看自己能否舍下安生日子,冒險奔赴前線。”
連玥這才長舒一口氣,溫柔笑道:“有星星的支持,皇姐也能稍稍安心。你可知道前些陣子的洞台堡之戰?”
連星茗搖頭:“我被禁足了,不知道。”
連玥彎唇道:“漠北自西南方向繞行,預備攻陷洞台堡,威武大將軍駐守洞台堡。守城數日,老將軍一直與我有書信往來,商議對策。”
守城數日……
這四個字連星茗實在是太熟悉啦,有種聽之便覺驚憂、膽顫的錯覺。
這七年來,佛狸一直在守城。
卻節節敗退。
直至今日已經痛失小半國土。
“這座城守不住了”、“某位少將軍英勇就義”、“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幾乎成為佛狸的家常便飯,時常從各個蓬萊仙島弟子們的口中說出,大家雖然都避著連星茗談論戰事,唯恐讓其憂慮。可連星茗多多少少還是聽聞過。
在他的刻板印象中,“守城數日”的下一句話,就應該是——一敗塗地,潰不成軍。
他艱澀動了動唇,聲音悶在喉嚨裡。
“然後呢?”
連玥笑意加深,道:“漠北圍城半月有餘,最終耗儘糧草,收兵下西南。老將軍趁敵疲憊,速速帶領兵馬追擊,你猜結果如何?”
“……如何?”連星茗緩慢眨了下眼睛,他甚至都能感覺到咽部的血管在緊張跳動。
連玥道:“捷報頻傳!”
連星茗愣愣張了張嘴巴,“贏了?”
連玥:“贏了!”
“真的贏了?”連星茗足足停頓了十幾秒鐘,才猛地回過神來,他一下子興奮從淺海中站起身,帶起潮濕的海水。連日渾渾噩噩的大腦仿佛霎時間變得非常清醒,恢複應有的元氣。
他跑到傅寄秋面前,大笑強調道:“師兄,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傅寄秋隔著鎖鏈看著他,點頭:“贏了。”
連星茗:“你不笑嗎?!”
傅寄秋這才彎了彎唇,笑容清雅正準備要說話,連星茗卻已經興高采烈猛地調頭跑回連玥面前,“皇姐可參與布兵追擊的計策?快快快!快給我講講你們是如何追擊的?我想聽!”
若是讓蓬萊仙島其他門生見到連星茗這種模樣,必定會驚訝到瞪大眼睛——他們的這位小師祖練琴
的時候總是一幅死氣沉沉的模樣,即便琴音得到數位長輩的讚不絕口,他也是一下課就立即收起法琴,絕不在長輩面前多表現一下。
可是到了談論排兵布陣時,他能從巨大的金色鎖鏈這頭跑到那頭,空曠的寒岩窟中隻有他一人在上躥下跳,就是為了能夠找一個更好與連玥說上話的角度。
連玥無奈笑道:“快停下!你踢起來的海水都濺到少仙長的身上去了。”
連星茗眼睛亮起:“究竟如何贏的?”
連玥道:“大燕援兵五十萬,已穿越洋江來到佛狸,補給的糧草也已到。從前我國隻擅采礦、貿易,實乃土地肥沃的礦泉之源,兵力並不強盛,而今得同盟國助力,才能夠反敗為勝。”
連星茗:“……”
連玥疑惑問:“怎麼了?”
連星茗驚詫道:“大燕還真送來了五十萬精兵啊?”
連玥道:“說起這個我還沒有問你,你是如何說服燕王妃與燕王的。”
連星茗心虛,含糊道:“就,就,我也沒說什麼。”生怕皇姐追問,他連忙轉移話題道:“父皇母後同意皇姐隨軍出征嗎?”
連玥抿唇笑道:“求了很久他們才同意。母後說巾幗不讓須眉,若是能勝下幾場,也能流芳千古,總比和親後死得悄無聲息、毫無意義要好。”
連星茗深以為然,大笑讚同點頭道:“皇姐有此等想法自然極好!現今戰事吃緊,若我未曾修仙,我寧可戰死沙場也不要龜縮於皇城之中等死。至少努力過、嘗試過。”
連玥也笑了,雖沒有連星茗笑得那般放肆,卻也比平日裡的閨閣公主生動許多,她道:“比和親好。皇姐的一生之願便是能夠修仙,若不能修仙,那麼皇姐的願望就是能夠嫁在佛狸,死後入皇陵。現在想想,若能夠為國捐軀、為國爭光,死後榮譽葬入皇陵,豈不是更美滿?”
連星茗本在開懷大笑,聽見這番話後,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收斂笑意欲言又止。
連玥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了,歎口氣摸了摸他的頭,柔和笑道:“星星要答應皇姐,無論皇姐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參戰。”
連星茗抿了抿唇。
以往若姐弟二人意見相左,往往都是連玥包容大度謙讓連星茗,見到連星茗笑了,她便也覺得歡喜,一些小細節讓一讓弟弟也無妨。可這一次,連玥卻尤其堅定,眸光定定看著連星茗道:“星星,你要認真地向我保證。”
連星茗不正面回答,道:“若當年去修仙的人是皇姐,我則是去參戰。我馬上要戰死了,皇姐會袖手旁觀嗎?”
“……”
連玥本來在替他整理鬢角碎發,聞言輕輕拍了下他的額頭,失笑道:“就你歪理多。”
連星茗哈哈道:“你看,你自己都不能袖手旁觀,我怎可能眼睜睜看著你出事。”
連玥想了想,道:“至少不能參戰。”
連星茗其實也知道這一點還蠻嚴肅,皇姐多次不放心地提醒他,也在情理之中。
那日未被世人發現他秘密參戰實屬僥幸,再來一次可就不一定了,佛狸必定會被推到風口浪尖處。且修仙者參戰的確對國民有更大的衝擊,隻是輕輕揮一揮手都能夠掃倒大片兵馬,屆時戰爭的死傷人數恐會增多千百倍不止。
連星茗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雖心中無力又苦澀,卻還是抬眸道:“皇姐放心。我發誓,我絕不參戰。()”
他羨慕抬起指尖摸了摸連玥肩頭的黑金色戰甲,這原本是他為自己準備的戰甲,從小便幻想有一日要身披戎裝,所向披靡。
那數十年的期盼歲月,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最後竟然是連玥穿上這身戰甲。
他來修仙,連玥保家衛國。
這世上之事,還真是命運慣會作踐人。
連玥握住了他的手,溫柔笑道:星星的夙願,日後便交給皇姐來替你完成吧。?()?[()”
她離去之前,衝連星茗雙手合攏躬身一拜,兩側拇指內扣,行的是仙門的禮儀。
抬眸笑道:“七年前是星星先恭賀皇姐,實在不合禮數。今日,便由皇姐先恭賀星星求仙問道——成仙成神,蔭庇王朝長延。”
連星茗瞬間就回憶起來。
七年前,蓬萊仙島選仙那一日,他們二人登上摘星閣,向著綿延萬裡的大好江山高喊出對方努力了半生的追求。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眼眶酸脹彎起唇角,掀起仙袍前段俯身跪地,鄭重行下了皇宮的禮儀。
“那星星便在此恭候皇姐凱旋,保家衛國,護佑萬民安危!”
“承你吉言,百戰不殆。”
連玥後日便要啟程,不便久留。她衝連星茗笑著輕眨眼,揚了揚手中的一片玉簡,便步出。
連星茗一開始不知道那片玉簡是什麼,直到傅寄秋又給了他一片一模一樣的玉簡。
裡面傳出了連玥溫柔的聲音。
***
一開始,連星茗整日焦慮。
明明是皇姐隨軍出征,連星茗卻夜晚白日都睜大眼睛瞪著玉簡,有時候開口前都擔心打擾到皇姐與老將軍們討論戰術。隻有在連玥主動找他時,連星茗才敢多說幾句話。
“勝了!我們奪回了樊磐郡。”
用係統的話來說,連星茗好像從一個鬱鬱寡歡的垂死之人,突然間變得生機十足。
他時而大笑,時而同連玥暢快聊軍事。
他對於外界所有的認知,都是從這一片小小玉簡中得來。有時候連玥兩三日都不曾聯係他,有時候兩人交談時,對面背景音嘈雜錯亂。
連星茗一邊為皇姐擔憂,一邊又發自內心感到驕傲和自豪——他的皇姐巾幗不讓須眉!
一戰勝。
二戰勝。
又勝,乘勝追擊。
捷報頻頻傳來,舉國愁雲慘淡一洗而空。
透過傅寄秋的口中,連星茗得知外界都在盛讚連玥足智多謀,細心耐心,最善於利用最少的人數擊敗最多的敵兵。若是易守難攻之地,她定能守住,
() 若是易攻難守之地,她也不戀戰,竭力保下兵馬,後遷難民。
若勝,她也並不苛待俘虜,而是特地厚待不隨意殺生,此舉能夠讓漠北的許多士兵到山窮水儘的地步時,不拚死一搏以命換命。
僅僅數月,戰無不勝。
世人皆知佛狸的長公主聰慧善良,她到了哪兒,仿佛希望的種子便能傳播到哪兒。
“我希望我們可以公平取勝。”連玥溫柔的聲音從玉簡中傳出,含著笑:“但也不避諱使用一些小小的伎倆。”
連星茗失笑:“譬如?”
連玥道:“譬如隻傳勝仗不傳敗仗,隻傳美名不傳庸名,敵軍聽到崇寧長公主來了……”
“便會聞風喪膽,還未戰便早早心生頹勢!”連星茗哈哈大笑出聲,道:“皇姐百戰百勝,必定後世流芳。我反正活得久,千百年後若能聽見有人誇皇姐,我便要上去也跟著吹噓一番。”
話音落下,玉簡對面傳來水聲。
連星茗還以為是自己附近的淺海,細聽才發覺這水聲滾滾浪濤東逝水,奔流不息,湍急不止。這不是海水,這是江水啊。
他疑惑:“你們現在到哪兒了?”
“連雲城。”連玥答。
連星茗靜了,心尖微微刺痛一瞬。
連雲城,白羿的戰死之地。
直到今日,白羿尚且不能全屍還鄉,這就像是一根深紮與心底的刺,日日夜夜讓他寢食難安。
連玥的聲音也低落了許多,道:“連雲城是邊關要地,前通後達,被漠北奪取之後,我方運輸糧草都得繞一個大圈子。今日眾多將領商議之後,決定抽調七萬精兵,洗刷曾經的血恥。”
連星茗抿唇:“你也要去?”
“我坐鎮後方。”
連玥隨軍出征,一直都是軍師一類的角色,絕不能親身上陣。因她不僅僅是連玥,她還是崇寧長公主,是眾多士兵心中的信念,若她倒在哪場戰役中,對國民與軍隊的打擊可想而知。
見連星茗久久沒有說話,連玥開口安撫:“星星不必為皇姐擔憂。連雲城易攻難守,漠北駐守連雲城的將士隻有區區兩千人,十分輕敵。我等抽調七萬兵馬,勢要殊死一戰,還我佛狸國土,寸寸不容割讓。此次任務不重。”
甚至可以說是“輕”。
七萬人打兩千人,用係統的話來說,那就是:[你姐閉著眼睛打都能拿下連雲城。]
連星茗便也放下心來。
當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戰事大捷,流離失所的難民們俱歡顏,國家繁榮昌盛,黑金國旗升至最高點。崇寧長公主一身霞狀立在摘星閣,圓日初生,燦漫的金光鋪撒在台階上,登過漫長的階梯,長公主回眸一笑,向他輕輕伸出了手——
邀約共登摘星樓,重談當年的雄心壯誌。
醒來後。
寒岩窟冷清寂寥,玉簡從那一日開始,便徹徹底底無了消息,再未亮起過。
頭三日,連星
茗還尚且平靜,到第四日時,他便有些坐不住了,在淺海中焦躁地來回走,直至渾身透濕才恍然回神,坐到石台上靜候。
第七日。
玉簡顫顫巍巍,在連星茗驚愕難當的注視之下,“哢擦”一聲碎成數塊。
“……”夜深,驚雷劈響。
連星茗被這雷聲駭得一震,閃電的紫光照亮寒岩窟,他“唰”一下子站起身,疾走數步踏過淺海冰涼的水,跑到金色鎖鏈附近。
抬指,靈力剛從指尖掠出,便立即在空中調轉了個彎道,絕大多數霎時反擊撲面!
連星茗騰空而起,摔到水裡才反應過來,狼狽爬起身一看。
地面亮起一個巨大的、古樸的法陣。
明明浸入冰冷的淺海海水當中,他卻不受控製地渾身發燙,抬指時仿若身處炙熱的岩漿之中。一種莫大的心慌感籠罩在頭頂,他恨恨一咬牙,再一次抬手甩出一道靈力。
果不其然大半反噬自身。
隻有一小半擊打在巨大金鎖之上,因他奮力反抗的緣故,陣法與法器皆被激活,地面迅速升騰而起一個半透明的牢固結界,罩住了他。
他被靈力反衝到五臟六腑都在翻湧,彎腰想要嘔吐,卻什麼都吐不出來。
數次靈力暴擊之後。
到後來,他幾乎一看見那枚金鎖就控製不住地轉過頭,胃部痙攣,生理性乾嘔。
連星茗臉色慘白看向四周,又踉蹌衝回石台,拾起玉簡碎片。
四下無筆。
他索性咬破指尖,以血代墨寫下求救之文,又轉回頭擊出過半靈力,到最後重傷渾身染血,才拚命將那金色巨鎖擊開一角,用最後的靈力送出那封求救書簡。
他知道大燕皇宮在哪兒。
“去找燕王。”玉簡聞聲而動,化為一縷微光直指天際,“去找裴子燁救人。”
他驚慌無助,不知道現在該找誰幫忙了。
隻能求救於同盟國。
可燕王遠在大燕,即便想派兵支援連玥,也有心無力。他隻能在心中祈禱那玉簡能夠快些、更快些,儘快送到燕王的手中,讓燕王告知裴子燁此事。過後的一日,連星茗才後知後覺發現不對勁,這幾日無任何人來寒岩窟探望他。
以往傅寄秋每隔一日都要來。
他們為什麼不來了?
是不是師父下達了命令?
師父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下達命令,不允許外界與他接觸——是不是皇姐出事了?!
他控製不住地胡思亂想,每每靈府吸納入小半靈力,他便儘數灌出擊打金鎖。飛濺而起的海水之中,金鎖紋絲不動,他的靈府、丹田卻損傷慘重,到最後就連呼吸時鼻腔都充斥血腥味。
裴子燁會來得及去嗎?裴子燁會不會不去救皇姐,裴子燁若得知他的求救,定會去!
第二天天明時,寒岩窟依舊靈力暴走,連星茗跪在淺海當中,靈府內空空如也,他隻能紅著眼眶用手指去掰那道巍然不動的金鎖。前方
響起沉重、急促的腳步聲。
連星茗抬頭一看(),眼睛陡然亮起:師兄!
傅寄秋不知道這幾日經曆了什麼?[((),往日一塵不染的白袍沾了點點血腥,面色也實在冷凝。他進來後看見連星茗渾身浴血的模樣,先是停頓了一下,才禦起絳河,猛地劈斬在金鎖上。
框!一聲驚天巨響。
寒岩窟石壁抖擻落下碎石,噗通噗通數聲激起片片白色的水花。
金鎖隻撐開了一條縫隙,劍氣消逝過後,它立即又沿著兩側攀爬聚攏。傅寄秋抬步以肉身相扛,收劍時指尖的腥血滴落在幽藍海水中。
觸目驚心。
“走。”傅寄秋言簡意賅。
連星茗慌忙爬起身,踉踉蹌蹌從他身側跑了出去,回頭問:“我皇姐怎麼了?”
傅寄秋:“快去救!”
這三個字堪比昨日的悶雷,將連星茗打了個措手不及、驚恐萬狀。他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立即轉身往外跑,又似想起來什麼,擔憂回頭看向傅寄秋:“我出逃,你怎麼辦?”
傅寄秋以肉身硬抗高階法器,掌側的絳河嗡鳴聲不斷,發出已到極限的暴鳴聲。他的眉心有一道實在顯眼的紅色紋路,那是外力刻下的束縛咒,以前連星茗曾經看過這種咒法——蓬萊仙島養了許多仙鶴,每一隻仙鶴都被種下過此種咒法,若仙鶴想要乘海西出,便會被立即拉回蓬萊仙島。
這是對牲畜下的咒!
傅寄秋可是少仙長啊,是何人對他種下此等咒法?!
現在顯然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傅寄秋唇邊染上一絲血,讓他本就豔的唇色變得更姝麗。
對視幾秒,山川湖泊仿佛在這一刻凝滯,傅寄秋聲音乾澀,“走了,就不要再回來。”
連星茗愣住,他不知道傅寄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他看懂了傅寄秋的眼神——
前路告急,後路凶惡。
酸澀感再一次浮上眼眶,連星茗忍淚轉過身,頭也不回在滿目墜落的碎石間往外跑。
連星茗離去之後。
絳河墜落在地,傅寄秋單膝跪地吐出一口腥血,身形前傾倒在陣法之中。
金色巨鎖在他身後迅速合攏。
他抬起指腹抹掉唇邊的血,石台上突然響起一聲很輕、很輕的聲音。
“阿檀。”
在連星茗的聲音。
傅寄秋身形一頓,蹙眉抬起頭看。
一位若幻若實的貌美青年端正坐在石台之上,身上的白色仙袍被血染紅,墨發披散在肩頭,彎著唇角,瞳孔卻黑壓壓如死水。黑氣遁地而走,激起無數海花,那道身影過於虛幻,仿佛隨時隨地都能在他的眼前破碎消逝。
“我在消亡。”
它看著他,輕聲道:“你救贖不了我。從被選來修仙的那一日起,我便一步一步,主動邁向了死局。”
嘩啦!絳河劍氣至,虛幻身影消失。
傅寄秋呼吸急促收起劍,深深閉上了眼。
() 未來修真界的唯一清貴象征——少仙長,在這一日,生出了隻有魔修才會有的心魔。
何其可笑。
***
連星茗重傷,靈府虧空,隻能搭乘船隻逃離蓬萊仙島。到了岸上後也無法用靈力驅使通行法器,隻能租賃一匹馬,一路疾馳趕往連雲城。
路上,他實在等待不急,在馬匹活活累死後,他向租賃馬匹的商家詢問戰況。
商家見他渾身都是血,又一幅風塵仆仆的模樣,極力勸說他先停下來洗換衣物休整一番再趕路。連星茗卻瞳孔猩紅緊攥他的手臂,聲音發乾道:“戰況究竟如何了?!()”
商家為難歎氣道:小公子,你不要急。崇寧長公主點了七萬兵馬前往連雲城,佛狸皇城守備虧空,漠北大軍趁勢直搗黃龍,攻陷皇城。?()?[()”
“……”
連星茗感覺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有種心悸到要嘔吐的錯覺,他嘶聲問:“皇城被攻陷了?”
商家點頭,疑惑道:“可是有一點實在讓人難以理解。漠北大軍從前攻陷了哪座城池,都要屠城羞辱,以此來逼佛狸自動投降。可是這一次他們明明攻陷了皇城,卻隻是圍著皇宮,在外停駐數日都不進宮,此舉奇也怪哉。”
連星茗眨了眨乾澀的眼,這一刻他無比慶幸自己曾經心虛設下的那道法陣。
心虛又如何?
隻要能護住父皇母後與宗親宮人們的性命,保證國破之後他們不會被殘忍羞辱,便值了。
他又緊張問:“崇寧長公主情況又如何?”
商家搖頭,歎氣道:“崇寧長公主帶領七萬大兵進駐連雲城之後,便再無音訊。也不知道她在做什麼,而今佛狸皇城都被攻陷了,她竟然還不趕回去支援,而是在連雲城內與那兩千漠北軍鬥智鬥勇——實在是拎不清輕重!誒——小公子,我話還未說完——”
連星茗扔下錢袋,翻身上馬。
染血的衣擺在寒風中翻騰,恰似白羿那日趕赴邊關之事,眉宇都帶著肅穆的冷霜。
原本三日的馬程被他日夜奔波,縮至一日。
等到達江邊時,連星茗已經氣血翻湧,眼前陣陣發黑。他想著,仙人不能參戰,那我就不參戰,我隻是去把我皇姐救出來。
跨江依然要找船夫以木舟渡江,老船夫拿的是賣命錢,道:“小公子,你現在過去也是無用。城門緊閉,打不開的。”
“打不開?”
“對。城門已緊閉數日有餘,城內毫無聲響,七萬大軍仿佛進城的那一瞬便死了個乾乾淨淨,真是奇怪。”老船夫擺船槳,搖頭唏噓道:“隻能看見有滾滾黑煙從城內上空升起,說起來,連雲城內還有不少來不及逃難的民眾,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如何了。”
連星茗心力交瘁,隨老船夫一路緊急奔赴到城門前。足足有二十人高的青銅門巍然屹立,恢宏、壯觀,泛著焦黑之色。
“小公子,之前也有人讓我載他渡江,來城中尋找失散的親屬。但這座城門許是內裡上了門棍,從
() 外面推不開。”說著,老船夫像是要示範,雙手搭在城門上重喝一聲。
城門開了一條小縫隙。
老船夫愣住了,“誒,這座城門之前是推不動的!”他立即轉頭焦急往回跑:“小公子你等我一下,我去叫些人來一起推城門。”他話音剛落下,連星茗便上前一步,指尖縈繞所剩無幾的靈力,重重一推。
老船夫身形微頓,啞然回頭看。
轟隆隆!轟隆隆!伴著地陷天塌之聲,青銅門緩慢向內打開,焦黑的滾煙撲面而來,他轉過頭被嗆到咳嗽數聲,才越過連星茗的肩頭好奇往裡一看,面色登時巨變!
城門後是一條直通的千米長街大道,橋梁房棟夾擊著寬路,地面上堆著無數扭曲掙紮的焦黑屍體,形狀可怖難以分辨樣貌。他們身上的黑金戰甲幾乎被融化成為黑水,浸透泥磚地,讓這一片白色的磚石汙成焦炭模樣。
有人將另一人護在身下,有人爬到城門前,身形凝固成摳弄城門的絕望形狀,一座一座焦黑的屍體泥塑栩栩如生,老船夫正要開口說話,前方的那道青年身形猛地向前一傾踉蹌摔在地。
他嚇得一驚,上前數步去攙扶。
卻隻看見一張慘白如紙的俊秀面容,眼睛裡都彌漫著著了魔障般的紅血絲。
呼呼!呼呼!冷風從耳邊呼嘯而過,仿佛冰涼了渾身的血液,連星茗抬頭看時,身邊的地形渾然一變——灰塵四起!大火化作赤紅色的波浪漣漪,空氣都被灼燒到扭曲、窒息。
“開門——打開城門——”
尖叫聲,痛呼聲,沉淪在烈火中的士兵們在他的身邊痛苦翻滾,妄圖撲面身上的烈火,繼而一個一個被火光所吞噬。火霧繚繞中,他緩慢低下了頭顱,眼眶漲熱瞪著自己的手掌。
這不是他的手。
這是一隻女人的手,小而柔軟。
這隻手曾經輕柔地撫摸他的面頰,曾經溫柔整理他鬢邊的碎發,還曾經搭在他的掌心中,隨著他一步一步,與他相視一笑高登摘星樓——
這是他姐姐的手。
這是他的姐姐,最疼愛他的姐姐啊。
“開城門……開城門……”
連星茗踉蹌奔逃到青銅門前,渾身血液仿佛一瞬間彙聚到頭頂,讓他心驚膽戰腿腳發軟。他想要使用靈氣震開這道該死的門!丹田裡卻空空如也,無論如何也抽不出一絲一縷的靈力——最後,他隻能用手硬生生去摳那條窄小到幾乎看不見的門縫,十指連心鮮血淋漓。
裴子燁在哪裡?
他不是已經傳了玉簡,求裴子燁來搭救皇姐了嗎?這算參戰嗎?
裴子燁為何會毫無音訊。
面前一道勁風襲來,猶如當頭重擊,連星茗向後仰倒,仿佛一下子被擊入了焦黑的土地之中,深埋地心。睜開眼時,四面都是海水,鋪天蓋地朝他湧過來,勢要將他溺斃而亡。
他不斷掙紮向上遊,耗儘全身的力氣衝出窒息的海底,遊向能夠讓他暢快呼吸到新鮮空氣的水面上,抬起眼簾一看。
一道巨大的金色鎖鏈困在他的周圍,識海中仿佛響起了某種東西碎裂掉的聲音,他明明沉在海水中動也未動,周邊的景物卻全部在視野裡瘋狂倒退!隻有那把讓他驚懼交加的巨鎖,在極速向他逼近著,像是能張開血盆大口將他活活吞下去。
那種胃部翻江倒海,想要乾嘔的感覺再一次襲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迅猛。
透過這把讓他無力抗衡的金鎖,連星茗看見了一些東西,一些足以將他的人生判下死刑的東西,輾轉沉淪,無人能夠救贖他。
他站不起來了。
他像是被擊倒,倒在海水裡,倒在困住他整整七年的深海當中。
溺水,入眼所及皆是水。
入眼所及都是鎖。
呼吸驟停。
[醒醒!]係統的焦急斥喝聲劃破窒息的海水,猛地刺穿耳膜。
連星茗刹那間驚醒,心臟狂跳時轉過頭看見老船夫擔憂的面孔,“你怎麼了?”
係統與老船夫同時出聲,痛罵道:[你真要考慮一下和我簽約了!這不是婉拒不婉拒的問題,你現在連心魔都出來了,你不和我簽約,你難道要去當魔修嗎?魔修隻會更沉淪心結,更不受你的心念所控。]
[剛剛那個是……心魔?]
連星茗撐著地面站起身來,眼眶痛到極致,卻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他面容一片空白看著眼前無數具焦黑的屍首。
這些人被困在城中活活燒死,大多人屍骨無存。連星茗連為皇姐收屍都做不到,他所見到的是一團團焦黑融在一起的屍首,每一具都有可能是他的皇姐,每一具又有可能不是。
也許皇姐已經燒成灰燼了,也許沒有。
他試圖艱難辨認屍首。
尋找到那一個被他從小到大日夜擦拭的黑金戰甲,可是連他也無力辨認出來。
“星星,皇姐死後,想要葬入皇陵。”皇姐出征前,唇邊的那一抹溫柔笑意猶在眼前,“為國爭光比和親好,至少死後能榮譽葬入皇陵。”
他幾乎有些神誌不清了。
很難分清楚現實與心魔幻境。
身邊又響起另一道聲音,是老船夫,他唏噓搖頭說:“七萬人都打不過漠北兩千人,這個崇寧長公主,不會打仗就彆領兵,害人害己喲。”
“真是蠢笨,禍國罪人啊。”
連星茗下唇無力動了動,他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了。
為什麼會這樣?
皇姐出征大勝數次,為何你們隻記得敗的這一次?
世人隻知蠢笨戰敗的禍國罪人崇寧長公主,有誰知道聰慧善良的連玥。
想要找出皇姐的屍首,想要帶皇姐去皇陵,榮譽下葬。可連星茗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了,重壓排山倒海般壓上來,幾乎要壓垮他。
他連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大哭一場的時間都沒有,隻能面色慘白給了老船夫一大筆錢,讓其把能夠看見的士兵屍首擺到城外。
他數日後會回來收屍。
老船夫雖然不解,但為了錢財還是願意乾這種臟活累活。連星茗跨越大江,翻身上馬,又馬不停蹄奔赴皇城。
七萬大軍為何打不過兩千人?
這座城門之前為什麼會打不開?
他不敢細想,更不敢深想。
隻能緊緊繃著腦子裡的那根弦,不讓自己累倒。還未臨近皇城,便能看見許多背著包裹,神色淒慘的子民們從城門口往外跑,有些人甚至都沒有背行囊,一幅天要塌了的驚恐表情。
連星茗有一種十分不詳的預感。
他有一種從來都沒有過的害怕、恐慌感,大腿根部被馬鞍磨得刺痛。
策馬衝入皇城,奔馳過曾經數年讓他熟悉至極的官道,商鋪的布匹被推倒在地,白色的布從這一頭滑到了那一頭,又濺上泥濘。
天邊不知何時起,下起了絲絲細雨。
雨水打濕面頰上的血,滑進眼眶,連星茗卻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順著這條無數次他與白羿、連玥遊玩過的街道,奔向皇宮。
他上一次沒有來得及與父皇母後告彆。
他還沒有來得及說,他有很多話都沒有來得及和親人們說。父皇與母後會不會為了他的不告而彆而傷心?會不會有一日也在深宮中盼望著,前去修仙的孩子能夠回家看看他們。
他想起了父皇鬢邊染上的白發,以及因戰事吃緊而日益消瘦、佝僂的背影。他又想起了母後逐漸添上細紋的眼角,以及那個隻有六歲,會因為他一個笑容而暗自雀躍的孩子。
皇宮還是印象中的那個皇宮。
卻根本就沒有漠北軍圍宮難入,如今宮門大開,高高的宮牆上紮出幾十根厚重的木頭,有粗大的麻繩捆住一些人。
奔逃的宮人、身著漠北軍服的士兵,人群在宮門處匆忙穿梭,沒有一個人對他投來目光。
連星茗不敢抬頭看,卻不得不抬起眼睛面對這足以讓他牢記一生的噩夢景象——
皇室宗親六十餘人,屍首殘破不堪倒吊在宮門之外,任雨水捶打,任人圍觀。
天好像真的塌下來了。
連星茗腦子裡一直緊繃的那根弦“啪()”一聲寸寸斷裂,他側身摔下馬,整個身體都在雨水泥濘中被衝擊力帶得翻滾數圈。待停下來時,一口血箭從口中猛地噴出,不過幾秒鐘他的掌心、下顎滿是烏黑的血。
連雨水都衝刷不掉他身上的汙血,與他心中幾乎要剜裂的撕扯劇痛感。
一夜之間,血親死絕。
國破家亡。
這個世界上所有曾經愛他的親人,所有會溫柔把他抱在懷中,摸一摸他的腦袋,笑著叫他星星?()_[(()”的人,全部都離他遠去。
地面與天空仿佛調換了位置,崩潰趴倒在地時,連星茗看見了遠處翻騰的黑金色國旗。
被一塊石頭,壓在了他曾經設下過防禦結界的地方。
寒風一吹,國旗上的汙泥四濺,仿佛在風暴中大笑嘲諷著——
你瞧,這裡曾經有一處防禦結界。
哈哈,真是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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