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臟像剜裂一般巨疼。
裴子燁心如刀絞,想閉上酸澀的眼睛不再看幻象中的種種,可連星茗當下的春心萌動、情竇初開,一如他當年。從前他一直得意洋洋衝燕王妃炫耀道:是我先來,傅寄秋後到。
如今時過境遷,才知這句話有多可笑。
誰先來誰後到,一目了然。
原來他才是真正後來的那個人。
現如今再想及從前種種——在裴子燁為他一個笑容一個蹙眉而心念浮動惴惴不安之時,連星茗在同一時間同一時刻,也正因為另一個人而心念浮動惴惴不安。
他當年竟然半點也未看出。
裴子燁嫉妒到快要瘋了,胸口與胃部都有莫大的灼燒感,促使他想揚起長虹劈裂這該死的幻象!他迫不及待想要出第二層幻境,抓住連星茗,問一問他——
既如此,你為什麼要接受聯姻?!
裴子燁仍然抱有一絲期望,既然連星茗當年自願接受聯姻,還反過來笑著勸他也接受現實,是否也曾對他抱有一絲感情?
哪怕比對傅寄秋的感情少一千倍一萬倍也好,隻要不是完全冰冷的聯姻!
隻要不是完全冰冷的……
對他來說就已足夠。
***
過後的一年裡,連星茗還是每隔兩個月就回一次佛狸看望家人。
原先他在蓬萊仙島日益消瘦,如今往返自如,總算不像以前那般悶悶不樂。
隻不過這次歸家,宮中氛圍略有不同,在戰事愁雲慘淡的天幕下,竟還溢著濃鬱的喜意。
他得知了一個消息,母後有孕了。
這理應是個極大的驚喜,佛狸皇室子嗣單薄,在連星茗誕生之後,母後一直在積極備孕,卻多年無所出。連星茗很小、很小的時候也曾期待過能有一個妹妹或者弟弟。
那便是三公主,亦或是三皇子。
這原本,應當是一個極大的驚喜的。
可現在宮殿內的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眼色,明明心中大鬆了一口氣卻不敢歡快慶祝。
連星茗張了張嘴,強撐出笑容,習慣性行了個仙門的禮,“兒臣恭賀母後有喜。”
皇後頓了一下,擔憂觀察他的臉色,道:“星星,過來。”
連星茗沒有動。
皇後臉色白了一瞬,繼續道:“你父皇與我商議過後,希望這個孩子能由你來取名。”
“……”
連星茗依舊沒有靠近,垂著眼簾按部就班道:“皇姐因月得名,兒臣因晨星得名。接下來便應是金烏。若是個妹妹,便命名為連晴,若是個……弟弟,便命名為連曙,分彆寓意雨過天晴、曙光乍現,母後認為如何?”
“好,好!”
皇後連連點頭,哪敢說個“不”字。
正想要再話話家常,連星茗卻已經垂著眼睛躬身告退,轉身大步走出皇後寢宮。
頭也未回。
皇後一下子就愣了,哽咽捂住了面頰:“他在怨我!”()
連玥忙安撫道:星星一時接受不了罷了,他不是在怨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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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以前若有什麼不如意,定會衝到我懷中吵鬨撒嬌——他,他方才明明失落,卻還是在笑。你看見他臉上的笑了嗎?”皇後都不敢回憶連星茗方才的笑容。
桃花眼微微彎下,眼眶卻通紅,好陌生的笑,她從未見過連星茗這樣對她笑過。
連玥歎氣道:“星星隻是長大了。”
皇後慌亂無措道:“他才去蓬萊仙島修仙半年,如何長大?再怎麼長大也是我的孩子啊。”連玥又安撫了數句,轉身急忙追出,緊趕慢趕才終於在宮門前攔下正欲返程的連星茗。
“星星……你是不是,不開心?”
離家時宮門外青草叢叢,半年過去,青草飄黃,風吹便斷。連星茗笑道:“方才是我沒有控製好情緒,皇姐你替我向母後告個罪,日後若有機會,我再親自來向母後請罪。”
連玥抿了下唇,“你不開心。”
連星茗道:“我並非不開心。皇室子嗣單薄,我身為二皇子卻無法儘責守護佛狸,這是我的過錯,至今想起仍然不能釋懷。如今若有一位皇弟能夠彌補我失責後的空缺,實乃大喜之事,對國對民都是福澤。”
連玥道:“也許是三皇妹。”
連星茗彎唇笑了笑,轉過身調侃般輕笑眨眼:“那我便更應該要引頸自戮了。”
從那以後,連星茗便乖乖呆在蓬萊仙島,再也沒有三更半夜悄悄回過佛狸。
一年後,佛狸那邊傳來了舉國歡慶的大喜消息——
佛狸皇後誕下了三皇子,叫做連曙。
也就是當日,連星茗時隔一年才再一次踏進寒荷師叔的仙府,總算彈出了那首搖籃曲。
曲調優美動聽,即便隻是最、最基礎的搖籃曲,在連星茗的手掌下仿佛也能奏響與旁人截然不同的韻味,立即與同階弟子拉出了巨大差距。
“師叔,我的小長假該結束了。”他將那枚通行法器歸還寒荷,長舒一口氣疑惑笑道:“師叔為何要這樣看我,您不為我感到高興嗎?”
寒荷目光隱隱帶著憂慮,最後隻是歎了口氣並未多說什麼,摸了摸他的腦袋。
“看來你心底的那個念頭已經斷了。”她道:“現如今,你的心總算是靜下來。”
連星茗不是靜心了,他是死心了。
聽說女孩子要比男孩子早熟許多,於是在蓬萊仙島選仙當日,連玥看見遙遙遠去的各色劍光時,便已經仙夢破碎。
連星茗要比她遲許多,直到三皇弟出生,他才恍然發覺於皇位於國家,自己已經毫無可能,也毫無作用。
為之奮鬥了前半生的夢想,就這樣以一個讓他心力交瘁又無力抗衡的方式,寥寥落空。
他終於不再害怕每個月四次的學琴課程,也不再抗拒見到溫柔親和的寒荷師叔。
可他卻再也不敢回到佛狸探親。
()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鬼混過去。
轉眼便是又三年。
寒荷師叔教會了他一個非常精妙的辦法,那就是在逆境中善於欺騙自己——他不喜歡彈琴,但他覺得法琴好看,那他就一日複一日向自己灌輸這個念頭:我喜歡法琴的美麗,我喜歡琴修施法時的風雅飄渺,所以我才要彈琴。
騙著騙著,這件事好像變成了真的,他收集了五把漂亮的法琴,依次放置在傅寄秋做給他的櫃子上,從上到下分彆是……
二老婆、三老婆、四老婆、五老婆、六老婆。
對此係統有一大堆牢騷要吐:[差生文具多。我跟你說過的東西好的不聽,不好的全聽進去了,讓你給琴取名你直接弄個排名。]
[哈哈。]
[那你大老婆呢?]
[大老婆的位置當然要留給本命法琴啊。]
係統道:[行,那你先留著。等你和我簽約以後,我這邊能給你提供一個新手福利,就是法琴熒惑,瘋批美人自然要配備頂好的本命琴。]
連星茗報以微笑:[再好也婉拒。]
他從寒荷師叔仙府回居所的路上,碰見了不少蓬萊仙島的門生,眾人嘻嘻哈哈繞上來送給他一大堆曆練時所得新鮮玩意兒。連星茗一一謝過,抱著一堆東西笑道“日後心境不穩便來找我,我彈些祥曲助你等修行()”,眾人連連訕笑擺手:算了算了小師祖你創的全都是思鄉祥曲,本來不想家的,每次一聽你彈琴就開始想家。?()_[(()”
連星茗歎氣笑道:“誰讓思鄉曲最簡單呢,同一套模板直接往裡套不同的減字譜,多方便?用來糊弄寒荷師叔最好啦。”
“哈哈哈哈我定要將你這話告知寒荷師叔,小心她打你手板板!”
他看起來無懈可擊。
總是帶著散漫又恰到好處的輕笑,似乎對外界的事情完全不關心了,戰亂、流離失所的人們,全部與他無關。
到後來就連裕和見到了他,也滿意點頭:“當初選你修仙,果然不錯。”
一路微笑著同眾人點頭致意,返回居所時連星茗眼睛一亮:“阿檀!”
他眉開眼笑湊到傅寄秋面前,“你在等我下學嗎?”見傅寄秋將手藏在身後,他便要繞到傅寄秋身後,去看他藏了什麼東西。
傅寄秋道:“你不應叫我阿檀。”
連星茗假裝沒聽見這句話,道:“你先給我看看你藏了什麼,和我有關係嘛。”
傅寄秋凝神看他,眉宇微動:“無關。”
連星茗:“無關為何不給我看。”
傅寄秋抿了抿唇,道:“以後再給你看。”他耳根微紅轉身回了庭院。
連星茗看見他這種模樣便覺得好玩、心裡歡喜,傅寄秋在外總是板著一張臉,倒也不是嚴肅,而是脫離了紅塵味的飄渺感。連星茗這幾年經常逗他,一開始傅寄秋還會有些反應,後來像是習以為常,不再流露出情緒。
可上次曆練之時他們途徑一座村莊,裡面有個六歲小姑娘總是纏著傅
() 寄秋,叫他“阿檀()”。一開始兩人還以為小姑娘將傅寄秋誤認成他人,後來才得知當地將阿檀?()_[(()”比作容貌美好、風度瀟灑的心儀之人。
也是對夫婿的愛稱。
連星茗一方面是覺得此事過於好笑,另一方面也是抱了些隱秘難宣之於口的試探心思,有事沒事便要調笑著喚他一聲,逗逗他。
每一次他將這兩個字輾轉與唇/齒之間時,傅寄秋總會臉紅,要麼就是耳廓紅透。於是連星茗便像是嘗到了蜜一般的甜頭,他不讓他叫,那他偏偏要叫,早上叫晚上叫,何時何地都叫。
他有時候甚至還會在裕和仙長面前這樣稱呼傅寄秋,這是他在規矩森嚴的蓬萊仙島之中,唯一能夠暢笑開懷的莫大樂趣。
後方門庭傳來一聲陰陽怪氣的拉長音調:“阿檀——”
連星茗轉過頭。
白羿坐在台階上衝他揮手,嬉笑道:“不娶何撩啊。”
連星茗走回去坐到他身邊,兩人都面對著傅寄秋的庭院。過了會兒連星茗歎氣問:“你覺得師兄對我有意思嗎?”
白羿:“噗咳咳咳咳咳!”他驚悚轉頭看過來,“你真喜歡少仙長啊?!”
連星茗道:“不然呢。”
白羿:“我以為你隻是在逗他!”
連星茗一言難儘看他一眼,道:“你這個腦子是怎麼當上小將軍的。阿檀這種稱呼自然不能隨便叫,為何我不逗彆人,偏要逗他。”
白羿沒有回應後面那句話,反而得意仰起頭:“我能當上小將軍是因為我有個好爹!”
白羿問:“你真喜歡少仙長?”
“嗯,就是不知道他怎麼想。”連星茗點了點頭,還以為白羿要為自己出謀劃策,誰知道白羿這個不學無術的家夥當即幸災樂禍高高蹦了起來,看模樣是要衝到傅寄秋院子裡大喊一聲:那誰誰誰,二殿下喜歡你!
連星茗也不急著攔他,轉身衝屋子裡喊了一聲:“皇姐,白羿暗戀——”
白羿立即緊張捂住他的嘴巴,訕笑道:“二殿下,咱們誰也不要害誰。”
白羿暗戀皇姐這件事,連星茗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這事兒還是係統最先看出來的。皇姐自小被孤立,能夠玩到一起的玩伴,無非就是連星茗以及白羿二人。
且白羿最早就提過讓連星茗繼承皇位後,千萬不能老眼昏花給他瞎賜婚。
現在回過頭想想,此子竟然早就深埋賊心了啊!
連玥背著行囊從屋子裡步出,疑惑問:“星星方才喊皇姐了?”
連星茗正要張口,白羿一記眼刀飛了過來。
“……”
連星茗微笑道:“我是說我送你們一程。”
連玥疑惑看他們數眼,輕輕點了點頭。
來到島邊。
船隻已經備好。
連玥將行囊交給婢女,轉身時看著連星茗欲言又止,最後道:“星星,母後與父皇很想念你。他們托我問,你何時回去看看他們。”
() 連星茗靜默片刻,笑道:“三皇弟如今也該有三歲了吧?正是喧鬨的時候,我不便回去打擾。”
連玥啞然道:“你回去,怎能叫打擾。”
連星茗笑著將她推上船,道:“皇姐的好意我心領啦,替我向父皇母後帶個好。”他衝船夫揮手示意,這時候白羿突然一個急轉身跑了回來,一句話沒說摟住他的肩膀,重重抱了一下,還伸長手臂重拍他的後腦勺。
連星茗被打得後腦一疼,忙要推開,卻怎麼也推不開,他又不敢用靈力。
從前離彆時都是連星茗戀戀不舍,近幾年是連玥戀戀不舍,白羿此人一直都是一幅風風火火、嘻嘻哈哈急著想走的模樣。
這還是第一次抱著他不撒手。
連星茗挑眉,笑道:“大膽!以下犯上,你這是小將軍之位坐得太舒服,又想要全族抄家流放了?”
白羿抱著他,沒給他看臉,聲音依舊嬉笑:“嗐,沾點你身上的仙氣,沒準能沾點好運。”
連星茗微微一愣。
正要再說話,白羿卻已經又猛地一個調頭,頭也不回竄上了甲板,大笑道:“走啦!”
層層疊疊的海浪淹沒了船隻的虛影,待船隻慢入幽藍深海的儘頭,就再看不見了。春去秋來,海島添霜,等到下一次連玥來看望連星茗的時候,已經是半年之後。
這一次白羿沒有來。
連星茗問白羿為何沒有來。
連玥笑了笑,道:“他染上風寒了,如今躺在寢臥上起不來,星星可彆笑話他。”
連星茗怎可能不笑話他,幸災樂禍道:“真不知又去哪家酒樓連夜賭骰子了,武將竟染上風寒到臥床不起。皇姐這次回去時,替我和他說一聲佩服、佩服。”
又過半年,白羿依舊沒有來。
連玥這次則是道:“白羿小將軍日前縱馬摔落,腿骨折了根,無法出行。”
連星茗:“……”
又過半年,白羿還是沒有來。
這一次連玥說了什麼理由,連星茗幾乎沒有聽清楚,他隻是低著頭輕輕“哦”了一聲,從此再也沒有再追問白羿的去向。
任憑外界如何風雨飄零、馬革裹屍,諾大的蓬萊仙島仿佛永遠飄在凡界的頂上,置身事外,平和安寧。就像他們身邊的幽藍色大海,那些翻騰的白浪猝然淹沒沙灘,將沙灘染成濕黑色,日複一日伴著潮起潮落,不為所動。
冥冥之中連星茗有一種預感——
白羿去參戰了。
連星茗開始練琴。
比從前更加努力,努力千百倍不止。
他的心中一直壓抑著一股無法釋懷的巨大不甘,像是有一個被捆住的人一直在他的腦海裡嘶聲尖叫,痛苦掙紮。被隔離在海島之中,他無法得知戰況,即便得知也毫無作用,因為他現在根本就插不上手。他隻能將所有的清醒時間全部用來練琴,這樣就沒有空暇去想許多。
每日除了琴,還是琴。
一開始寒荷師叔還對他的突然
奮進而欣慰,可隨著時間的流逝,寒荷師叔看他的眼神愈加無奈,像有什麼話想說卻不忍說出口。
連星茗微笑婉拒寒荷師叔的挽留與談心,每一次上完課就回到居所練琴,不知道為什麼,他心底的那股火氣怎樣都無法宣泄,他的修為日益增長,心底的火氣卻愈來愈大。
叫他喘不過氣。
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割傷了自己手。
仿佛“呼哧——”一下子,那股火氣猝然間順著指尖的傷口傾泄而出,漫到琴弦錚錚響。
連星茗看了指尖紅痕許久,抬起手緩慢將傷口按到了琴弦之上,重重用琴弦將傷口豁開。看著腥血潺潺而出,他竟一點兒不覺得疼。
反而覺得暢快淋漓,欣喜交加。
他好像發現了一個發泄的渠道。
他每日每夜都在練琴,故意將手割傷、故意將傷口豁開不讓它痊愈。直到看到滿手猩紅青紫紅腫遍布,他才會從胸腔中長長舒出一口氣,十分滿意地結束了今日的練琴修行。
從前是鬼混掉在蓬萊仙島的修行日子,而今更是將生活過得烏七八糟,渾渾噩噩。在外依舊言笑晏晏,沒有任何人看出來他有何不對勁,關上門時,連星茗面上的笑容霎時間消失得乾乾淨淨,在無數個深夜暗自期待走向法琴。
砰——
巨大的關門聲。
連星茗恍然回頭,才發現傅寄秋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院子裡,也不知站了多久。
臉色難看至極。
連星茗認識傅寄秋以來,從未見過他的臉色這般難看,忙站起身笑道:“怪我!我練琴練到忘記時間,天竟都要亮了。是不是我打擾到你休息了,那我之後注意一下……”
話還沒有說完,傅寄秋就大步走來,攥住他的手腕拽著他往屋內走。
傅寄秋從來沒有這般強硬過。
連星茗也是第一次看見他真正生氣,被這股劍修的磅礴氣勢壓到不敢說話,低著頭一路踉踉蹌蹌地跟了進去,心想以後要學一下隔音結界如何施設。
“坐下。”傅寄秋聲音低沉,泛著嘶啞。
連星茗乖巧坐下,還在軟聲道:“你彆生氣,我知道錯了。我明天同寒荷師叔學習如何施展隔音結界,保證以後不會影響到你!”
他這話不說還好,說完後傅寄秋的面色變得更差,清雅的眉頭緊緊蹙在一起。
他拿出藥瓶,低頭給連星茗的手掌上藥,下顎繃緊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連星茗也安安靜靜。
過了會兒,傅寄秋問:“疼不疼。”
從前寒荷師叔假裝打手板板時,連星茗回來後都大喊著疼,說最怕疼了。可如今卻笑道:“不疼,一點兒都不疼。”
傅寄秋上完藥後,握緊他的手,沉默許久才問:“怎樣才能讓你開心些?”
連星茗心裡茫然,仰頭道:“我現在每天都很開心啊,學琴也不難,長輩們和其他小弟子都對我很好,前些天我還和他們一起去玩葉子牌了呢。就連師
父近來也說對我很滿意,都沒罰我去敬茶。我很開心啊。”()
傅寄秋拿出繃帶,將他的手指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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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星茗抬手抖落綁帶,啞然笑道:“你纏成這樣,我這幾天怎麼彈琴。”
傅寄秋一言不發,將他的手重新纏起來。
連星茗便也不與他糾結了,大不了明日彈琴的時候再揭開就是了。他乖巧伸出手,哈哈笑著勾了勾食指道:“你看我這手,像不像白螃蟹?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的手也纏成這樣。”
“……”傅寄秋卻沒有笑,目不轉睛緊緊盯著他的指尖,眼尾泛著哀默的紅。
***
再一次見到白羿時,是鎮遠大將軍的喪葬白事。
鎮遠大將軍臨危受命,接過聖旨於國家危難時出征,血戰沙場數年,而今殘肢歸鄉。
連星茗這一次有光明正大的返鄉探親緣由,臨彆前是傅寄秋送行。
“阿檀究竟藏了什麼好東西,給我看看唄。”連星茗抬手去摘他的儲物戒,又在逗他。
傅寄秋收手,“還沒弄好。”
連星茗哈哈笑了數聲。
他其實知道傅寄秋藏了什麼,以前不小心看到過。
——還是那個曆練時的小村莊,當地的女子將心儀之人比作“阿檀”,當地的男子同樣也有回饋。相傳他們那處的少年郎自出生時便能拿到一塊山脈下挖出的渾濁玉髓,自小便一直掛在胸膛前,約莫十幾年的體溫溫養,能夠將玉髓中的渾濁儘數祛除,讓其變為清澈。
在求親那日,少年郎們便會取出這枚玉髓,將其贈給心愛的女子,聽她們軟言細語喚一聲“阿檀”,溫養了十幾年的玉髓從此有了歸處。
凡人溫養要十幾年,修士自然用不了那麼長時間。
若傅寄秋送他此物,是何種含義?
連星茗隻是一想到,便覺得心跳加速,高興雀躍得不行。
……
……
惶惶然數年,連星茗在時隔四年以後,重新踏上了佛狸的土地。
這裡已經與記憶中大不相同。
佛狸國一直以來都是彩帆飛揚,瓊樓金闕。而今家家戶戶都掛著白布條,每一片揚起的布條,似乎都在彰顯著一位再也無法歸家的將士,似乎都在彰顯著一個家庭的破碎。
鎮遠將軍府邸亦是如此。
白布蕭條,門可羅雀。
連星茗踏著一地黃紙錢走進去,禮堂內跪著一名身穿喪服、身材高挑的青年,正是白羿。
聽見腳步聲他也未回頭,直到連星茗出聲,白羿才緩緩轉過了頭,牽強勾了勾唇角。
“二殿下。”
連星茗走過去,默不作聲上了一注香,問道:“怎麼回事。”
白羿張了張嘴巴,又閉緊。
許久後才故作輕鬆聳肩開口:“能怎麼回事啊,打不過人家唄。我和我爹過峽穀的時候,兩邊滾下來巨石,你說說,這誰能反應得過來?我隻記得我當時一直在躲,
() 一直在跑,等我跑到林子裡等到救兵後,回去找時隻找到了我爹的一半屍首,還有另一半被石頭壓碎了。()”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連星茗這才發現他已經比自己高出了不少,身材也健碩許多,哪兒還有從前不學無術的模樣?現在儼然已經是一位身經百戰的俊朗英勇小將軍。
看來以後不能問人家知不知道我爹是誰了。?[(()”白羿拍了拍連星茗的肩膀,反過來扯唇安慰:“戰場上生死一瞬,稀鬆平常,我爹說過這是遲早的事情,在他身邊聽得久了,真面臨時好像就沒有那般傷感痛心了。你也不必這種慘白臉色,走,好久不見不得喝點?”
還喝。
連星茗轉頭看了眼鎮遠將軍的牌位,無奈轉身跟上。他們去的還是上次款待傅寄秋的那家酒樓,如今戰事焦灼,許多酒樓都已經倒了,還有年輕人接到征兵令隨軍出征,從前熱熱鬨鬨的酒樓,如今一片冷清蕭條。
在樓下,他們遇到了當年那位出老千莊家。
那人應當不是來起小賭桌的,隻是路過此地,看見白羿時卻突然神色激動前衝數步。
連星茗以為時隔數年他還記仇,眉頭微皺正要出手攔,那莊家卻猛地往下一跪,痛哭流涕道:“白羿將軍!順薊林壩失守之事可是真的?我——我家小女兒遠嫁此地,年前每逢月末便遣人來給我送封信,年後再無音訊!”
白羿面色微僵。
他越過連星茗,單隻手臂扶起莊家,臉色微白低頭道:“是真的。順薊林壩失守已經三月有餘,漠北大軍進駐……”話還沒有說完,莊家已經泣不成聲,險些要軟倒在地。
待莊家離開後,兩人許久都沒有說話,靜默站在酒樓前。
也沒有心思再喝酒了。
白羿轉面看向街道,輕聲道:“漠北大軍進駐,奸/淫搶掠。二殿下,你幸虧是去修仙了,你若也跟著參軍,是見不得那種場面的。”
連星茗心臟一陣痙攣,疼到他手腳冰涼,重重抿唇低下了頭。
嗒嗒!嗒嗒!急促的馬蹄聲,有人當街縱馬從街道上掠過,又緊急扯住韁繩下馬,衝到白羿面前單膝跪地行禮,聲音發緊道:“白小將軍,邊關告急!咱們需要提前啟程了!”
白羿面色一緊,幾乎像是條件反射般要幾大步跨上馬。往前走出幾步,他才想起來回頭,大步走回來語速極快道:“二殿下,你幫我把這個東西給崇寧長公主。”他摸了摸後腦勺嘻嘻哈哈笑了,有那麼一瞬間眉宇中流露從前的不學無術模樣,聲音卻沉穩許多,“是邊關那邊的鄉村藥方,聽說能祛胎記。也不知道真的還是假的,反正我給帶回來了,你幫我給長公主。”
連星茗點頭,“一定帶到。”
白羿沒有動,眼眶微紅看著連星茗。
連星茗抬頭,也沒有動。
後方傳來焦急的催促聲。
連星茗從很早以前就看出白羿暗戀皇姐,同樣的,他從很早以前也看出皇姐對白羿有意。這兩人中間隻隔著一層窗戶紙,卻怎麼也不願意捅破,
() 連星茗問:“你可有什麼話留給皇姐?”()
白羿搖頭: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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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星茗愣了,不甘問:“你可知你這一去就是數年不再見。你真的沒有什麼話留給皇姐?”
白羿似乎看出來他想要說什麼,歎氣道:“二殿下,在身為白羿與連玥的前提下,我們首先是將軍與公主,是在國家危難之時,最需要站出來承擔責任的人。”
“……”
仿佛天邊突然降下一記悶雷,狠狠地擊在了連星茗的頭頂。
那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再一次升騰而起,連星茗將手掩在袖袍之中,不斷用拇指的指甲掐著指腹傷痕,將其用力摳開。
指尖的劇痛仿佛才能鎮住心尖的刺痛。
——他也想承擔責任,想要並肩作戰,可他現在已經沒有去承擔責任的資格了。
明明白羿此言並非嘲諷,可連星茗就是面上發燙,羞愧到不敢與其對視。
“二殿下?”
白羿微微彎下腰,將臉湊到連星茗的眼前,像從前無數次那般嬉笑道:“好好修仙,待我凱旋,便又是一記豐功偉績。就更功高震主咯,屆時等著你將我全族抄家流放。”
連星茗失笑:“行,等你回來我把你抄家流放。日後在礦洞裡挖石頭時,可不要罵我。”
白羿大笑著揮了揮手,翻身上馬。
馬蹄聲起,他的身形逐漸消失在滾滾煙塵之中,身上的白色喪服隨風而起,兜帽被風霜刮下,漸行漸遠,背影變得愈加模糊。
這一去,從此再無回頭路。
連星茗不知道為什麼,鼻尖突然一酸,待他將眼淚用力眨去時,已經看不見發小了。
他感覺有什麼珍貴的東西,正在一個一個,緩慢從他的身邊離去、消失。
隻有他被留在了在原地。
走回皇宮的路好長啊。
比以前要長許多,慢許多。
自打三皇弟降生以來,他已經許久沒有見過父皇和母後了,此次前來也並未提前通知。用係統的話來說,他也算是一路刷臉進的皇宮,進的母後的寢宮,還未靠近,裡面便有爭執聲。
他聽見父皇母後在吵婚約的事情。
什麼婚約?
皇姐要和親了嗎?
連星茗伸手搭在門框上,蹙眉以眼神喝止周邊宮人通傳,靜悄悄在屋外聽著。
大約半刻鐘後,他緩慢放下了手掌。
竟鬆了一口氣,低頭悶悶笑了。
“……”兩側宮人焦汗淋漓,不住抬袖擦拭額前的細汗,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是皇姐和親,是你的娃娃親。]係統問:[簽約嗎?]
[婉拒。]
[那你現在想怎麼辦?我看你父皇母後好像也很不願意,你可以拒絕的。]
連星茗蒼白抿了下唇。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就連係統也不知道,也許是皇城街道上掛滿了的喪布,又也許是白羿翻身上馬趕
() 赴邊關時的那一幕(),又也許是莊家軟在地上淚流滿面的絕望模樣。
又也許?()_[((),是那一枚讓他心心念念數日的玉髓。
他足足在門前停頓了接近半個小時,幻象外的裴子燁焦切想要得知他此時的想法,卻隻感覺到身臨其境的、死水般的緘默心情。
他甚至想讓連星茗立即轉身離開!
他不想連星茗是在這種極端情況下,點頭答應他們二人的聯姻婚約!那這個婚約算什麼?
那他裴子燁又算什麼?
是你愧疚於母國之下的無奈選擇,還是橫插在你與你師兄之間的第三人?
不要,不要答應!!
裴子燁在心中不住嘶吼,想要掙紮逃離幻象。他當年就早已經知道連星茗對他無意,之後的相處,他們之間即便隻是他的一廂情願,又怎知連星茗未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動容?
可若當年是在這種極端情況下,連星茗鬆口答應,那裴子燁便心知肚明。
莫要說一絲一毫的動容了,連星茗不厭棄他便已經是奇跡!
每一分每一秒對他來說都算是煎熬,直至落滿冬霜的枯葉飄進廊中,殘忍磨滅掉心中的最後一絲期盼。裴子燁感受到連星茗鬆了鬆肩膀,彎起了唇角,輕輕推開了這扇門。
血跡沾到了門框上,猩紅刺目。
“父皇母後不必再為此事爭執。”
連星茗迎上屋內兩人驚愕看過來的視線,笑得成熟而懂事,漂亮的桃花眼中沒有一絲陰霾。
“這樁親事,我連搖光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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