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路行至酒樓包廂內,距離連星茗說“好荒唐”還沒有一刻鐘,白羿聽聞此事,又是一句話衝出口:“好離譜!是誰傳的?!”
連星茗落座,順手給傅寄秋倒了杯茶,道:“我已經痛罵了一刻鐘了,彆再重複啦。”
白羿轉向傅寄秋道:“長公主就是因為年幼時被孤立,養成了個逆來順受的性格……”
連星茗道:“彆講我皇姐是非。”
白羿跟沒聽見似的,話語不斷:“這位公子、呃,仙人?總之你可千萬彆因為旁人在你自己身上找問題。要我看來,就是那個最先傳這種話的人有問題!他妒忌你,你若生在佛狸,我和一殿下定幫你揪出這個小人,什麼人啊這是。”
他大罵特罵,直到飯菜上桌,他還在口若懸河臭罵不止。轉頭無意間看見連星茗看他的眼神時,白羿才後知後覺想起今日的主要目的。
他們今日務必得與這位小修士混熟。
這個簡單!
連星茗是個笑面迎人、慣會哄人的小漂亮,白羿則是個不學無術、嘻嘻哈哈的“酒肉朋友”之輩,兩人合在一起就像是兩個烏煙瘴氣的汙染源頭,使勁渾身解數雙管齊下,還怕拿不下從海島上出來的清澈單純小仙人?
白羿暗暗給連星茗使了個眼色。
連星茗瞬間了然,拿起公筷往傅寄秋碗裡夾菜,一臉小鳥依人的模樣乖巧道:“仙人,你多吃點,這家的麻婆豆腐可好吃啦,你能吃辣嗎?若不能吃,我再給你夾點清爽的。”
傅寄秋道:“我已辟穀。”
連星茗笑容頓時掛不住了:“……”
口腹之欲作戰計劃中道崩殂……這還沒到中道呢,打從一開始就崩殂了!
他求助看向白羿。
白羿嬉笑道:“彆啊,我們家一殿下知道你們要從蓬萊仙島趕來,就提前半年心心念念吩咐酒樓準備這一桌飯菜。這豆腐是皇家製品,一殿下每日每夜監工,這小青菜呢,則是一殿下親自除草耕耘,看著它一點點長大……”
連星茗心道一聲你好誇張,人家是從蓬萊仙島出來的,又不是從深山老林裡出來的。
你當他這麼好騙?
傅寄秋轉眼看過來。
連星茗面上神情一肅,點頭如搗蒜般道:“對的對的,小青菜是我親自種的。”
傅寄秋便伸手探向筷子,見他行動不便夾不起菜,連星茗宛如被人提著後領子一般,登時十分有眼色地蹦了起來。夾起一筷子麻婆豆腐,一隻手在下面接著油水,笑嗬嗬熱情道:“來,仙人,啊——張嘴,我喂你吃。”
傅寄秋身形凝住,微微向後仰了半寸。
白羿也是頭一次見連星茗如此“諂媚”,他幸災樂禍掐著聲音扭捏模仿:“張嘴,我喂你吃。”
連星茗充耳未聞,依舊目光灼灼盯著傅寄秋,眼睛晶晶亮亮璀璨如暗夜中的明星。
傅寄秋隔著鬥笠與他對視片刻,輕輕挑起白紗下端,露
出一個清冷、矜持的下顎,他的唇色比一般人要紅些,啟唇時連星茗的視線控製不住盯著他的唇,心道:“下半張臉長得不錯啊,比白羿都好看許多。難不成又倒黴到跟我皇姐一樣,胎記長眼睛上啦?”
矜持咬下麻婆豆腐,行為克製無比。
可他很快就克製不住了,偏頭以拳抵唇重咳數聲,暴露在空氣中的脖頸紅了大片。
“你不能吃辣?”連星茗啞然給他倒水,“你不能吃辣你早說啊。”
傅寄秋年幼時便已辟穀,在辟穀之前所食隻是白米飯、小青菜,寡淡無比。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能吃辣,更不知“辣”是何味道。
抬眸看見連星茗稍稍帶著埋怨與擔憂的眼神,傅寄秋唯恐會掃小師弟的興,乾咳著啞聲道:“咳咳……你們……咳,繼續吃……”
連星茗怎可能吃得下。
他都要去修仙了,他的皇位就快要無了!
他擱下筷子,眼巴巴道:“仙人,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東西,我可以幫你弄來。”
傅寄秋不知道連星茗為何要對自己這樣好。
他早已辟穀,對於口腹之欲並不看重,可當連星茗問出這個問題時,他還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昨夜的事端,想起那裝在小包裹中,每一位同齡人都曾分到的馬奶糖糕。
馬奶糖糕乃佛狸國特產,街邊小巷均有售賣,包廂窗外就時不時傳來吆喝聲,身後掛著背簍的小販在街道上奔走,笑容滿面抬著個箱子,箱子裡堆砌著如小山般的清甜糖糕。
“好吃不膩的馬奶糖糕咯!兩塊銅板一個!”
傅寄秋的視線不著痕跡向窗外偏移。
“你想吃馬奶糖糕!”連星茗立即站起身,有想吃的東西就好啊,最怕這位少年修士什麼都不想吃。他正要下樓去買,卻突然面色微變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腰封袋子,轉向白羿:“你帶錢了嗎?”
白羿:“……沒。”
權貴少年們出行從來不帶錢,錢都是放在身邊小廝身上。
這次他們為了與這位少年修士拉近關係,特地沒有帶一大波小廝忙前忙後,以示親切——結果現在好啦,錢竟然也未帶!
傅寄秋道:“不必麻煩。”
連星茗一下子按住他的肩膀,緊張笑嗬嗬道:“不麻煩不麻煩,你坐著。”他轉頭看向白羿,道:“一樓拐角地有偷偷貓在一起賭骰子的,你去玩兩把贏點錢回來。”
白羿大為震驚:“佛狸禁賭!你這個堂堂佛狸一皇子竟然頂風作案,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他美滋滋伸出手:“給點押注唄。”
若無本錢,那就得用點東西去押注。
連星茗身上一分錢都沒有,能夠用來押注的東西卻不少。他先是準備摘下腰間玉佩,動作做到一半又實在舍不得,轉而摘下金絲香囊,遞出去時不肯鬆手,咬著牙笑道:“這玩意兒是父皇賞給我的禦賜之物,我一個我皇姐一個,裡面的香料都是皇姐親自磨好塞進去的,聞著香味兒了嗎?這是皇姐對我的愛。若是賭輸了,
你和我一起提著腦袋去跳江,懂?()”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白羿一把扯過香囊,笑嘻嘻道:“一殿下放心,騎馬打仗我不行,吃喝玩樂我最在行!本小侯爺分分鐘就至少給你贏回來一百個銅板!”
他離開後。
連星茗自己著急,卻還在安慰傅寄秋,“彆緊張彆緊張,白羿這方面天賦異稟,他光著個人進賭場,都能把整個賭場給贏回來。”
傅寄秋道:“你們不必……”
連星茗打斷:“你彆緊張!!!”
說著他自己扒到了窗口往外探,一雙眼睛像是明箭一般嗖嗖從上往下,往白羿的後腦勺上插。從傅寄秋的角度,剛好能夠看見他身上的脖頸,像是一截白雪般,又抓耳撓腮坐了回來,對上視線後滿臉焦急微笑道:“你彆急。”
“……”
傅寄秋偏開眸,偷偷抿唇笑了一瞬。
隻是一瞬。
大概半刻鐘後,樓下傳來爭執聲,連星茗探頭一看,就看見白羿連外衫都給輸掉了,氣惱到一腳蹬翻了人家的賭注桌子。
莊家扯著嗓子怪叫:“輸不起就彆玩!”
白羿怒不可遏,“你知道我是誰嘛!”
莊家翻白眼:“我管你是誰,你是天王老子輸了也得給錢。”話剛說出口,白羿就左看右看,腳尖猛地踏斷椅子,持著塊斷木衝上去要打那人。
“……”連星茗已經想到了該如何在身上纏石頭,然後抱著白羿一起去跳江。
等他和傅寄秋急匆匆來到一樓時,白羿已經與人打作一團了,一群人圍觀。
連星茗想上去拉架,又怕被傷及無辜,在旁邊小聲喊:“算了,輸了也不能耍賴打人家。”
白羿怒回頭:“他出老千!”
連星茗:“什麼?!!”
連星茗拿袖子遮住臉,立即從地上撿起塊斷木,想上前幫忙又插不上手。身邊“嗖”一陣冷風刮過,隻見鬥笠的白紗輕輕揚起,傅寄秋手持絳河,也沒用多大力氣,劍鞘輕點莊家的後脖。
莊家瞬間軟了下去,人事不省。
白羿躺倒在地,氣憤推開莊家,臭罵:“我是鎮遠侯府小侯爺!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知道我爹是誰嗎?你知道我今天是帶著誰來的嗎?是當今一……”
一什麼一!連星茗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擋著臉衝一眾圍觀的吃瓜群眾笑道:“家兄日前從馬背上摔下來,摔壞了腦子,讓大家看笑話了。沒事沒事,都散了吧。”
白羿掙紮:“唔!唔唔唔唔唔!!”
連星茗鬆開手,撿起地上的外衫扔給他,又從賭注桌上拿回金絲香囊。最後順便從桌上順了兩塊銅板,去買了馬奶糖糕回來。
他將其遞給傅寄秋,瞪著星星眼讚不絕口道:“你剛剛那一劍好厲害啊!我感覺你也沒有用多大的力氣,你的劍叫什麼名字?”
“絳河。”
傅寄秋接過馬奶糖糕,耳根微紅。
白羿穿上
() 外衫,還憤懣不平:“他出老千!改明兒我讓我爹派人嚴查這個地方,大家都彆想賭了,這一片地兒全都給我水至清無魚!”
連星茗沒理他,伸手幫忙拆開糖紙,遞到傅寄秋的唇下,“嘗嘗?”
傅寄秋淺嘗一口,道:“甜。”
連星茗眼角彎彎笑道:“這可怎麼辦好,你不喜歡吃辣的又不喜歡吃甜的,少了人生兩大樂趣。”他將糖糕又往前送了送,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不喜歡吃也得吃完。”
因傅寄秋戴著鬥笠的緣故,連星茗也不好判斷距離,隻是憑著感覺伸手一送。指尖仿佛輕輕劃過了什麼柔軟的地方,傅寄秋稍稍向後一仰,明明沒有再吃辣,脖頸卻霎時間又紅了一大片。
他眼簾微顫,啟唇叼起糖糕,抬起自己的“白螃蟹”手掌將其往裡按。
入口,還是甜。
他沒有不喜歡吃。
回到包廂中,白羿還在道:“水至清無魚!”
連星茗與他太熟啦,他們一人從小便慣會對著對方的倒黴之事而幸災樂禍。見白羿手臂上的繃帶歪了,他撐著下顎笑道:“行,這事兒也不用你去提。我幫你與侯爺說一聲,我就說貴公子在外賭錢,賭輸了外衫後憤懣不平要肅清賭場,實乃大義之舉,我再跟父皇替你求個封賞把你升升官,當小將軍,官級比你爹都大。”
白羿臉色一綠:“……你彆。”
他轉向傅寄秋,讚歎道:“我第一次看見有人能用劍鞘點暈人的,還不是敲。你這手我若會使,我爹也不會天天揪著我的發冠罵我了。”頓了頓,他再次嬉笑感歎:“劍鞘都如此厲害,若你真將劍出鞘……你可殺過人?”
傅寄秋抿了抿唇,沒說話。
連星茗替他開口:“他沒有。”
白羿又問:“你的劍叫什麼?”
連星茗道:“絳河。”
白羿轉回頭:“你是他的發言人還是什麼?我問他又沒問你,你話許多。”
連星茗微笑道:“衝你這句話,我可以現在就賜你一個抄家流放。”
這算是他們之間的一個小玩笑,年幼時不打不相識的衝動之言,熟稔後有事沒事便會被提及。白羿笑嘻嘻道:“哦,感謝皇恩浩蕩。那你趕緊把我抄家流放,快點快點。”
兩人話趕著話,熱熱鬨鬨,傅寄秋在蓬萊仙島時,從未見過如此景象。
在看見同齡人時,他通常隻會看見同齡人高高拱起行禮的手,已經深深埋下的恭敬頭顱。
那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再一次從心底泛開,實在有些怪異,但傅寄秋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白羿道:“沒有殺過人的劍都不是好劍,你這把劍以後若能用人血開刃,那才叫名劍。”他手掌虛撫過劍鞘,指尖仿佛也被著森冷如高山雪的劍意刺傷,不免打了個寒顫:“這玩意兒要是用來割喉,得有多疼啊。”
見他似乎想要碰絳河,傅寄秋伸出手掌,將劍往回收了一收,道:“修士命門為丹田,若非大仇大怨,割喉隻會
徒增痛感,實屬不必。”()
連星茗心道你們兩個在說什麼,為什麼要在飯桌上提這麼恐怖的事情。他拿起絳河在自己脖頸上比劃了一下,好笑道:你們不覺得這樣很彆扭嗎?使劍與人鬥法都是往前刺,哪裡有劃喉嚨的?劃自己的喉嚨倒不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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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寄秋轉眼他,這次倒沒有想取回劍了。
白羿焦急:“快把劍放下!”
連星茗莫名道:“我又不割,你急什麼。”
白羿噴笑:“自作多情。我是在緊張你嗎?我是在緊張這把好劍,怕你把他摔咯。你若想割喉,人家絳河還不願意沾你的血呢。”
連星茗道:“它憑什麼不願意?我佛狸皇室的血金貴無比,它殺一百個作惡多端的魔修,都抵不過我皇脈一滴血為它開刃。”
白羿“噫”了聲,道:“這種事有什麼好搶著說。你的血再金貴,也不可能拿來給它開刃的。”
……
……
傅寄秋不進食,連星茗與白羿兩人風卷殘雲,將一桌子好菜掃蕩得乾乾淨淨。眼看都要到下午了,連星茗一直心心念念著正事,現在應該已經算混熟了吧?
他起身拱手,一拜。
“小仙人,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求你幫忙。”他抬頭,瞳孔發亮:“咱們現在也算是交心了吧?吃也吃了玩也玩了,若這都不能算是交心,那全天下都沒有能夠推心置腹的好友了。”
傅寄秋微愣,點頭。
白羿在一旁暗暗偷笑。
連星茗見他點頭,心頓時放下了大半,道:“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吧,我不想修仙,我不喜歡彈琴。我若去了蓬萊仙島,先不提居所不比重陽殿我能不能忍受,光說穿衣服——我的衣服都是宮人幫我穿的,發冠也是宮人幫我束。我自己弄不來,這個仙是無論如何也不想修。”
他抬頭:“我想見仙長稟明此事,還望小仙人能夠施加援手,帶我去。”
傅寄秋道:“仙長正在閉門調養生息。”
連星茗:“……”
他轉頭求助看向白羿。
白羿擋著半張臉,眉飛色舞衝他作出口型:“哭!”
連星茗的眼淚瞬間淌下來,身形向凳子上一歪倒,掩著面我見猶憐哭啼道:“可我不想修仙啊嗚嗚嗚……”
他倒是坐下來了,傅寄秋反倒“唰”一下子站起身,像心神震動慌亂了陣腳。
蒼勁有力的手掌探出,卻凝在半空中。
傅寄秋轉面看向白羿,似在求助。
白羿:“……”
白羿再一次作出口型:“安慰啊!”
傅寄秋十分不熟練地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連星茗的肩膀,低聲:“彆……彆哭了……”
連星茗從掌心中抬起臉頰,一雙桃花眼紅彤彤的,委屈道:“那你能不能帶我去?”
傅寄秋喉結上下動了動,出聲清雅:“……不能。”
白羿在後方手舞足蹈指揮,作出口型:“一哭一鬨!鬨
() !”
連星茗接到指令,小心翼翼伸出手,兩隻手攥住傅寄秋的袖擺搖了搖,一張漂亮的臉頰糊的跟小花貓似的,越哭越大聲:“我連衣服都不會自己穿!我去了你能幫我穿衣服嗎?你不能!我剛剛還拿了兩塊銅板給你買馬奶糖糕,最後我要是真去了蓬萊,你欠我兩塊銅板嗚嗚嗚嗚!”
上面半晌都沒有聲音,隻要手下的這雙袖擺,僵住一動不動,連星茗面上假哭,心裡卻越來越著急。一哭一鬨三上吊,他總不能在這酒樓裡尋根梁上吊吧?
那就直接省去“上吊”這個步驟,使出他的拿手絕活——抱上去撒嬌。
連星茗剛要站起身抱上去,傅寄秋就鬆口,歎氣道:“彆哭,我帶你去。”
連星茗:“!!!”
這位小師孫耳根子太軟了,人真好!
他興奮看向白羿,白羿衝他嬉笑豎起大拇指。
像是在說:還得是你啊。
***
回到皇宮。
連星茗一路上都在誇傅寄秋,說他這裡好,說他那裡好,還叮囑他回到蓬萊仙島後不要將彆人的孤立放在心上。若實在感覺孤獨,可以找他皇姐聊天,他皇姐可會開導人啦。
激動之情溢出言表。
傅寄秋眼睫微動,轉眸低聲問道:“你以後會來蓬萊仙島看望你姐姐嗎?”
連星茗高興道:“當然啦!我和我皇姐一起長大,從來沒有分開過。我都想好了,在我繼承皇位之前,我大概每半年就去一次吧,到時候我帶點馬奶糖糕分給你吃。”
傅寄秋足下微頓。
“你……也會來看我?”
連星茗道:“我既然都去了蓬萊仙島,為什麼不去看看你。”說著他就一蹦一蹦向前跑,經過長廊時又急轉身眉眼彎彎笑道:“你和皇姐日後會容顏永駐,我才不想那樣呢。我要自然老去,待到七老八十走不動路之時,你倆要摻著我走,要敬老,行嗎?”
傅寄秋彎了下唇。
隻在鬥笠在時,他才會露出一些表情。
“好,屆時我摻著你走。”他說。
連星茗一邊倒退一邊笑,雙手背在身後,絮絮叨叨念:“昨天白日我真不是故意笑你的。原本你雙手纏著繃帶,模樣是有些滑稽,但還不至於讓我在那樣的場合笑出聲來。你當時將雙手背到了身後,就像這樣——太可愛了哈哈哈!”
傅寄秋耳垂鮮紅欲滴血,聲音依舊清寒,卻多了絲溫度,暗惱:“一月後便能揭開。”
談話間,他們走到了閣樓下。
連星茗原本還有些擔憂,想著能不能直接進去,但側面的駐守修士對他一人視而不見,他便放下心來,一路跟隨傅寄秋上了三樓。
樓閣安靜,腳步聲如空穀回響。
敲門。
連星茗在蓬萊仙島的仙長面前不敢造次,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便繃住面額,嚴肅起來。其內是一位背對著門翻典籍的老者,鶴發灰蒙蒙,身上的仙袍一塵不染。
是仙長,若連星茗沒有記錯的話,這一任的仙長仙號為“裕和仙尊”。
裕和並沒有回頭。
傅寄秋上前行禮道:“師父。”
“何事?”
傅寄秋道:“搖光求見。”
裕和身形微頓了下,這才合上書頁,彎唇回頭看過來,目光如炬。
這道視線明明慈眉善目,但投射過來的時候,仿佛又能化作實質性的光,伴著一種讓人微微窒息的凝滯感,重重壓在了肩頭。
連星茗忙上前,他有些緊張。
係統在他腦子裡逼逼賴賴:[你以後可是要當皇帝的人,緊張什麼?彆緊張,你就把他當做面試考官,然後你就擺爛。]
連星茗更緊張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抬眸時也算是面色沉著冷靜,有理有據說出了自己的訴求與理想,以及皇姐才是那個更適合修仙、也更想修仙的人。在他說話的時候,裕和微笑著點頭,並未打斷。
連星茗愈加有信心,覺得此事能成。
最後他一句總結:“仙長,承蒙厚愛,搖光實在不喜彈琴,更無緣修仙。此次錯過仙緣,是搖光成不了大器,配不上當您的徒弟。”
裕和沉吟片刻,含笑點頭。
“好。”
連星茗愣了一下,驚訝抬頭。
這、這就可以了嗎?
他幾乎按耐不住唇邊即將溢出來的笑容,心中大喜道:“多謝仙長體諒!我這就去將此事告知皇姐,想必她也會很開心。那搖光就不繼續叨擾仙長了。”他恭恭敬敬拱手鞠躬,為表尊敬與感激,用的還是仙門的禮儀。
轉身向外走。
途徑傅寄秋時,他輕輕眨眼,揚唇悄悄在袖子下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
傅寄秋微愣,抿唇偏頭笑。
他們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買馬奶糖糕用的兩枚銅板,甚至還是從賭桌上順來的。
連星茗這是在感謝他。
傅寄秋剛要不著痕跡回應,側面掠出一縷微光,精準打在了連星茗的後脖頸上。連星茗身形一下子軟倒,傅寄秋微愣上前接住,停頓好幾秒鐘後才猶疑看向裕和:“……師父?”
裕和依舊是一副慈眉善目的面孔。
聲音卻宛若大道無情。
他含笑問:“是搖光求你帶他來的?”
傅寄秋:“……”
裕和道:“搖光這個孩子天賦雖高,性情卻三心一意、口腹蜜劍。許是成長環境汙染了他,日後入蓬萊,你要以身作則教他改正。”
傅寄秋眉頭緊皺,小心翼翼將連星茗放好,起身拱手道:“師父,弟子認為,既然搖光無心仙緣,那便不可強求……”
裕和開口:“你為何在替他求情?”
傅寄秋唇瓣動了動,道:“弟子……並無。”
裕和道:“搖光雖是你未來的小師弟,卻與蓬萊其他門生並無不同。你不必格外厚待,也不可故意冷遇,三千門生對於你
來說,應當都要一視同仁。若今日換作旁人,你可還會求情。”
傅寄秋:“……”
“搖光與崇寧一人,眉間皆有孤星煞意,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之輩。一人陽壽均短暫,既然要渡一人成活,自然要擇天賦更高者。”
裕和微微一揚手,室內就有一道柔軟卻不可抗拒的風,將傅寄秋與連星茗一並吹出門外。“啪”一聲大門緊閉,裡面傳來慈祥的語調:“也不必再停留佛狸。現下,便啟程吧。”
蓬萊仙島說要啟程,那便是當即要收拾行李立馬踏上返程的。雷厲風行,速度快到佛狸皇與皇後都來不及收拾連星茗的行李,隻能堪堪挑揀了些隨身衣物讓人帶上。
連玥緊趕慢趕,才在眾人即將禦劍而起時攔住了傅寄秋,她命侍女抬上箱子,眼眶通紅不舍道:“少仙長請將此物帶上,這是星星從小到大日日擦洗的戰甲,若房中無它,他夜間可能都會睡不著覺。還有——這是他種的小盆栽。是他與白羿小侯爺一起種下的,若是無它,星星定也是要鬨的。”傅寄秋一一將其納入儲物戒。
他還抱著連星茗。
連玥揉了揉眼眶,輕輕摸了摸沉睡不醒的連星茗,指尖不舍揉了揉。
她肅然行禮道:“此一去,他便塵緣儘斷,往後的路家裡人不能再陪他一起走了。還請少仙長照顧好我家星星。”
傅寄秋避開她的禮,頷首道:“自然。”
一行人禦劍而起,連玥在皇城下追出數步,仰頭癡癡看著各色劍光從天際一去不返,最後遲緩停下了腳步,抿唇揉了揉通紅的眼眶。
再轉身之際,仙夢破碎。
她是佛狸長公主,也是連星茗的長姐,弟弟無法完成的願望,日後就由她這個長姐代勞吧。
連星茗是在半路上醒的。
腳下懸空,呼嘯的風從耳邊刮過,從上往下看,地貌變得不再熟悉。也許他已經到了大燕境內,又也許已經到了漠北。他定定看了許久,轉面攀上傅寄秋的脖頸,恨恨一口咬下。
傅寄秋悶哼一聲,撤開一隻手揉了揉他的腦袋,聲音低沉道:“對不起。”
“你欠我兩塊銅板。”
連星茗含糊不清說完,將臉深深藏進了傅寄秋的脖頸處,呼吸都帶著刺骨寒意,沒一會兒後者那塊的衣衫就濕了大片。
***
被障氣汙染第一層,是身臨其境。
裴子燁聽不見係統的聲音,也聽不見連星茗心裡在想什麼。可他能如同身臨其境一般,感知到後者的情緒波動。
他一直以為連星茗是自己想修仙的——畢竟這個人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練琴練到十指慘不忍睹,連拿東西都是個大問題。
連星茗從來沒有和他說過這些。
也從未提及連玥、白羿等人。
他也一直以為連星茗與傅寄秋隻是普通的師兄弟關係,若真論及什麼,那也隻能是傅寄秋包藏某種不可為外人道也的心思。
甚至就連裴子燁對燕王妃提及
此人時,都是自傲慶幸說:“我先來,他後到。”
可是就在剛剛,連星茗恨恨咬下那一口,傅寄秋反倒伸手揉了揉這人的腦袋時。
裴子燁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莫大懷疑。
——真的是他先來嗎?
他沉浸在幻象當中,能夠清晰感知到連星茗時而欣喜、時而低落。這些對於他來說是極其陌生的連星茗,他認識後者的時候,都已經是好幾年之後了,那個時候的連星茗,叫做連搖光。
不會將軟弱外露,也不會真的哭出來。他一直都是笑面迎人,對於裴子燁時不時的抽風,也都是寬宏一笑揭過,並不與他計較。
惶惶然間,裴子燁突然想起來一件被他深埋在記憶深處,不敢輕易回憶起的事情。
大約在最後一次送藥之時,他看見連星茗臉上有個鮮紅的巴掌印,背上也有許多師門罰打的棍痕。在他進屋之時,連星茗趴在床上,眼眶還是哭紅過的,將腦袋埋在自己的手臂中。
抬起頭來。
面向他時卻又是一張仿佛不在意的笑臉。
旋即微笑著、審視著,對他說:
我要你以五十萬精兵為聘。
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當時的裴子燁尚且年幼,隻覺得天都快要塌下來了,腦中心中全都是心悅之人並不喜歡他這一件事。可時隔多年回想起來,他才懵懂憶起在連星茗微笑著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眉宇微顫眼眶通紅,一雙從前含笑的晶亮瞳孔浸滿了喧囂與崩潰,仿佛隨時都會在他面前破碎掉。
裴子燁從未像現在這樣焦急過,焦急地想要知曉連星茗當時到底在面對著什麼,想知道自己那些年究竟錯過了什麼。
可他冥冥之中又惶恐,害怕繼續看。
他怕。
他怕連星茗從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喜歡上傅寄秋了。他怕是兩國聯姻的婚約斬斷了這兩人之間的情緣,他最怕的是——
他裴子燁,才是後來的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