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十九章 這個世界上任何一把鎖,我都……(1 / 1)

連星茗清醒過來時, 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扇朱紅的大門台階下。

階上的中年男子笑嗬嗬問:“又來看你未來的房子?”

是在問誰?

他想回頭看看身後有沒有其他人,脖頸卻像被固住般,隻高昂癡癡望著庭院。先前在他眼中稀鬆平常的庭院, 此時卻宛如鑲金墜玉, 他甚至能看見粼粼陽光反射到銅板上的金光, 亦能看見讓人魂牽夢縈的緋色牆漆,開口時是小姑娘的激動音色。

“嗯!”是阿箏。

男子新奇又好笑, 道:“這座庭院的內置尚且空空蕩蕩,如果有一天這真的成為了你的房子, 你打算種些什麼花草?”

“我不要種花草。”阿箏眼睛鋥亮, 小臉紅撲撲取出一張皺巴巴的宣紙, 她在地上撿起一枚烏黑小石子, 畫上了一顆李子樹, “如果有一天……有一天!我要在我的房子門口種上一顆李子樹,這樣每年都能有新鮮的李子吃。”

男子接過紙張, 笑道:“得嘞, 放石獅子底下壓著, 以後有什麼想加的內置你再加上。”

阿箏蹦蹦跳跳的往回跑。

連星茗也明白過來——他進入了被障氣汙染的第二階段, 身臨其境。

他所有的行動都受阿箏行動所限,不能說話、不能改變, 他聽不見阿箏的心聲,卻能夠感同身受她的一切情緒。

就像現在這般, 心臟像浸入了蜜糖罐中, 輕飄飄仿若踩在了雲端。可這份雀躍的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越臨近農舍,阿箏的腳步就變得越沉重。從燦漫的黃昏過度到幽暗的深夜,農舍裡傳來破口大罵聲與嗚咽哀求聲。

阿箏的腳步瞬間停住。

她臉色蒼白推開門。

“不吃?餓昏了大官厭棄你怎麼辦!”

“張嘴!”

這一次爹娘沒有打阿姐, 阿姐被捆在了凳子上,爹手拿著窩窩頭,凶暴往阿姐嘴巴裡塞。娘端著一碗粥,捏著她的嘴巴往裡灌。

窩窩頭又硬又難啃,塞入嘴中像一塊粗糙抹布。小米粥則是順著阿姐的唇角流淌下去,阿姐不住地掙紮哭喊,“我吃,我吃!”

爹娘這才滿意對視一眼,其中一人上前替阿姐鬆綁。阿姐似乎已經被綁了很長時間,剛想要站起來便腿麻地跪了下去,她急切撿起摔落在地的窩窩頭,一邊大哭一邊用力咀嚼。

身後覆蓋下一道陰影。

阿姐恐懼停止咀嚼,慘白一張臉向後看去。爹的眼神裡沒有一絲為人父母的溫情,他像是在打量一件商品,嘿嘿笑著搓了搓手道:“大官說十天之後,就將你納了做妾。”

一句話,將她的人生判下死刑。

阿姐遲鈍地眨了眨眼,她緩慢地放下了窩窩頭,擦乾唇角的粥,眼睛緊閉靜默流淚。

娘的聲音一下子尖利起來:“你不願?你不願也得給俺裝作願意,養你這麼大是白養的嗎?你個沒良心的白眼狼,”她氣衝衝轉過身尋找藤條,指著阿姐的鼻子:“你願不願?”

阿姐張了張嘴巴,沉默。

藤條立即劈在了她的身上,將她劈到踉蹌前仆在地。門口的阿箏捂住了嘴巴,喉嚨裡發出隱忍的啜泣聲,她看見阿姐在一地食物殘渣中狼狽抬頭,僵硬又無力衝她扯唇笑了笑:“妹妹不怕,躲起來——”

也就是這一瞬,心底的情緒爆發到了最高點,害怕、委屈、怨恨、無望……

連星茗險些弄混自己究竟是誰,他焦急跑到小廚房裡,將門關緊。可是毆打聲並沒有變小,它們還是順著四處漏風的土牆鑽了進來,冰涼骸骨。他衝到了角落裡,恐懼抽出兩根藤條,咬著下唇開始編簍子,手指不停地顫抖。

待掌心的刺痛傳來,他才從這些不屬於他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心中扶額:“難怪當年師兄總攔著我練琴。世上最痛苦之事,莫過於越努力,越不幸。”

毒打持續到了天明,阿箏也編了一夜的簍子。天亮,那間房再一次被上了鎖。

帶阿姐一起逃離這個家是一場偉大的冒險,而今這場冒險被添加了一個最後時限——

十天。

賣完簍子收工後,阿箏再一次來到了紅木門庭院前,她從石獅子底下抽出那張皺巴巴的宣紙,小心翼翼在上面畫了一座假山。

男人驚奇笑:“你想建座假山,為什麼?”

阿箏抿了抿唇,眼底放光說:“害怕的時候,可以躲到假山上面去!”

“害怕的時候你可以跑啊。”

阿箏搖了搖頭,說:“假山上不了鎖。”

之後的每一天,阿箏都會來到這座庭院前,在男人疑惑的注視之下,她會畫上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時候是一隻振翅翱翔的鳥兒,有時候是一座四面透光的雨亭。

她總是會臉蛋紅撲撲的,期待暢享著以後該如何裝飾自己的小房子——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買下這棟房,我要再種一顆桃子樹!分給阿牛阿虎他們吃。”

“如果有一天……我想再建一個小池塘,夏天可以光著腳丫下去踩水玩兒。”

隨著私藏的銅錢數目增多,她日益開朗起來,臉上的笑容也變多。男人隻要聽見她說“有一天”,就會失笑,“又想添置些什麼呀?”

“有一天!我想……”

阿笙想要的實在是太多啦。

她住的地方黑暗潮濕,四面還會鑽風。所以她想要有一棟足以禦寒的房子,姐姐就住在她的隔壁,她想有清澈的池塘,想有一座漂漂亮亮的小花園,像尊貴的公主一樣可以什麼也不用乾,每天就侍弄花草,一天中最頭疼的事情呢,是中午該吃什麼……

可這一切的前提,是攢夠兩百枚銅幣。想起來生活就充滿了希望,她會編簍子!她有一門手藝,隻要一直努力編下去,總有一天她能夠買下這座屬於自己的房子。

——有一天!

我想擁有一座不會被上鎖的房子,那裡才是我的家。

“傻姑娘,公主可不是什麼都不用乾的。”連星茗心裡這樣想著,隨阿笙回到農舍。這是第九天,今日的氛圍與往常明顯不一樣,黑壓壓的烏雲堆積在農舍上空,昨夜下過的雨讓地面滿是泥濘,阿箏走到門口,隔著門鎖小聲喚:“阿姐?”

裡面沒有回應。

阿笙睜大眼睛順著門縫往裡看,視野狹隘,她隻能看見陰冷潮濕的地面。隻要阿姐還在,就一定會回應她,隻要阿姐還在這間房中。

她又叫了一聲。

“阿姐?”

阿箏微感恐慌,她仿佛意識到了什麼,閉緊嘴巴悶頭跑到廚房,從柴火堆最深處拽出來一個小包裹,眼睛裡很快就蓄起了淚水。

她焦急將銅幣全部倒到地上,“一……二……三……”

一定、一定要滿兩百!

兩百!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

眼看著銅幣越來越少,阿箏害怕戰栗,每數完一個都像是喪失了一份生機。最後幾乎是在她漸漸絕望的聲音中,她數到了兩百。

“已經超過了兩百枚銅幣!”阿笙大喜過望,一刻也等不了,收好銅幣冒著夜色濃重奪門而出,身上的小包裹發出歡快的叮鈴叮鈴聲。

她一路跑到紅木門庭院,數年來的編筐導致她的手指遍布傷痕,身上也落下了一身毛病,可這一切在終於能夠奔赴到達的願景之前,全部都不值一提!

她充滿希望地抬眸一看。

驟然愣住。

往常隻是緊閉的朱紅門的環扣上,多了一把青銅色的鎖,牢牢將環扣鎖在了一起。

象征希望的大門拒絕對她開放。

連星茗看見青銅鎖的那一瞬間,腦子裡霎時間一片空白。往常這個時候,他一般會下意識抬手用力摁住自己的喉結,抑製身體本能的反應。可這一次他的神識被死死禁錮在阿箏的身體裡,他無數次想要抬手,手臂卻紋絲不動。

他心神震蕩想閃躲開視線,阿箏卻直勾勾盯著那把鎖。不多時,他隨著阿箏走到朱紅門前,抬起手臂拍門——一開始隻是輕輕地在拍門,發現無人應答之後,阿箏的動作急促起來,神情愈加哀切,是拍門聲音太小了嗎?

那她就更用力!

平洲城障變之初,所有新娘子重披嫁衣蒙上鮮紅蓋頭,走出房門用手背鼓掌。

恰似現在的聲音——

砰!砰砰!

“有沒有人?有沒有人!開門!打開門!”阿箏渾身抖顫,焦急大叫。

——有沒有人?打開城門!

這道聲音仿佛一聲驚雷劃破長空,殘忍刺穿他的神魂!連星茗眼眶濕燙盯著鎖,太陽穴一突一突的刺痛,阿箏拍門無用,繼而去動鎖。

肩膀上突然傳來一股巨大的推力,一道陌生男子聲音對著她臭罵:“乾什麼呢你!”

阿箏摔倒在地,愣愣轉頭看。

她以前來的時候都是黃昏時,所以她隻見過那一位脾氣非常好的護衛。這一次值班的是一個孔武有力,面相十分凶悍的男人。

阿箏有些怕生,但一想起還被鎖在家中的阿姐,又覺得心中湧現出無限的勇氣。她從石獅子底下抽出宣紙,又抖顫著拿出隨身的小包裹,哆哆嗦嗦道:“我想買下這座庭院……我準備了足夠的銅幣!兩百枚,兩百……”

話還沒有說完,那男人就一腳踢開了她的小包裹,裡面的銅幣叮呤當啷滾了一地。宣紙從空中飄落,他抬起腳,那隻沾滿了泥土的黑靴毫不留情碾在了紙張之上,嗤笑嘲諷說:“這麼點錢哪裡夠,你做夢買的房?”

阿箏猛地抬頭,呆了。

“……不夠?”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農舍,恍惚到連那散落滿地的銅錢都沒有去撿。所有關於“有一天”的美好願景,都無情被粉碎,她仿佛忽然失去了活下去的盼頭、繼續前行的勇氣。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要乾什麼、該乾什麼,所以她又坐到了小板凳上,動作麻木編著簍子。

這一次被刺痛就隻是痛,再無欣喜。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天亮之時,爹娘才從外面回來。他們換上了一身從未穿過的浮誇錦衫,兩個人都身帶酒氣,面色激動,仿佛剛從哪場婚宴酒席上歸來。娘看見了角落中的阿箏,大步走來抽走了阿箏手中的藤條。

阿箏下意識抬起手臂抵擋,以為要被打。誰知道娘用力扔掉了這根藤條,興奮地一把摟住了她,大笑道:“俺的寶貝女兒,你以後再也不用再編簍子啦!”

阿箏恐懼這個擁抱。

可比這個擁抱更讓她感到害怕的是,娘的這句話——她隻會編簍子,她可以編很久攢錢買到一座屬於自己的房子。以後再也不編簍子?那豈不是斷絕了她唯一一條生路。

她掙紮推開,愣愣:“為什麼?”

這個時候爹也跑了過來,同娘一起並排站在她面前,大笑道:“你姐姐已經送給大官了,大官答應給俺們一座庭院,就是城西胡同裡染著紅漆、門口串著許多銅幣的……”

阿箏瞳孔微縮,顫抖得更加厲害,整個人仿佛沉浸入冰涼的湖水中,“那、那座房子是大官的?”

“對!但現在它是俺們的了,你以後就住在那裡面,你姐姐有時間也可以回來看看你——”後面的話阿笙沒有聽清楚,她隻是在陣陣讓人心悸的耳鳴聲裡,聽見爹娘笑著說:“你以後再也不用編框賺錢,再沒有意義了!”

轟隆隆!識海中猝然響起某種東西碎掉的聲音,阿笙的每一寸情感波動,連星茗都感同身受。他的視線穿過眼前這對男女,從他們臂膀中的窄小縫隙,一眼看見了掛在門上的小黑鎖。

黑鎖的姿勢扭曲怪異,斜斜向上翹著,那個黑洞洞的鎖口就朝著這個方向——這一瞬間,天仿佛變成了地地仿佛變成了天,他明明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眼前的所有景物卻全部在視野中瘋狂倒退!隻有那個黑洞洞的森然鎖口,在極速向他逼近著,像是能張開血盆大口將他活活吞下去。

與此同時,耳畔響起一道輕輕的聲音,是阿箏,她嗓音沙啞說:“有一天。”

有一天!我要擁有一座不會被上鎖的房子,這裡才是我的家。

“有一天。”

“我心心念念的新房子,它想鎖住我。”

透過那個將人禁錮住的、黑洞洞的鎖口,阿箏看見了一些東西,連星茗同樣看見了。

——那是他們的未來。

被鎖住、困住,一輩子也走不出來這陰影。

將他們的人生判下死刑,無人能救贖。

連星茗恍然不覺今夕是何年,隻能感受到鼻腔裡泛起濃鬱的血腥味,心臟重新壓上了那塊巨石,眼前一片漆黑。光亮遲遲都不能透入,他聽見了許多仿佛隔著一層結界的模糊聲音。

“這是障氣汙染的第三階段,四苦心結。”

蕭柳歎氣道:“本以為能撐過“旁觀”的第一階段,誰知道我們竟全軍覆沒。”上百名修士面面相覷,臉色無比驚愕。

“怎麼有這麼多鎖?!”

他們現在身處一個被幽閉的黑暗空間內,周圍不是牆,而是一扇又一扇被拚接起來的門,門扉連著門扉,門鎖連著門鎖。

世子這般心智不堅之人早就坐地痛哭失聲了:“阿箏好慘!!”他抹了把眼淚,突然像想起來什麼,震驚抬頭,“等等!她的執念是門鎖?”

她的執念是門鎖的話,那就說明……搖光仙尊的執念同樣也是門鎖啊!

“你表哥!”世子爬起,大驚失色衝到了蕭柳面前,“你表哥上次是不是說搖光仙尊的執念是上鎖的門,他是怎麼知道的?”

蕭柳一愣,轉眼看向四周。

“我表哥在哪兒?”

大多數人都倒在了地上,窒息到痛苦捂住心臟,張大嘴巴汲取新鮮空氣。

隻有極少數人還站著——像連星茗,他雖然站著,卻比在場任何一個人反應都要大許多,臉色煞白如牆灰,漂亮的杏仁眼雖睜著,瞳孔裡卻黯淡無光,一潭死水。

他沒有呼吸起伏,他好像都忘記了人活著時,應該要自主去呼吸。

“呼哧……呼哧……”裴子燁粗喘難平,他好不容易煎熬度過了前兩個階段,總算能在第三階段裡碰上這人了。他用力握緊劍柄,渾身都激動到發抖,凝視的視線寸寸劃過在場的每一張臉,像是在迫切尋找著什麼。

最終他的瞳孔猛地凝住,無聲放大。

聲音衝口而出:“連搖光!”

裴子燁立即抬起腳步要上前,又看見傅寄秋動作比他更快,長腿大跨幾步路快步走到了連星茗的身後,冰涼的手掌用力覆蓋上後者的眼睛。

“不要看。”

連星茗恍惚眨眼,有溫熱的靈力順著他的眼皮流入瞳孔之中,讓他乾澀的眼睛得以苟延殘喘。耳畔一熱,傅寄秋在他耳邊放柔了聲線,仿佛比他本人還要更加恐懼,語末都帶著不易覺察的顫意。

連星茗的鼻尖驟然一酸,眼眶發熱。

他聽見傅寄秋對他說:“彆怕,這世界上的任何一把鎖,我都有能力將它擊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