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了?”連星茗見傅寄秋面色不好看,轉眸看了眼四溢的障氣,安慰道:“彆有壓力,障氣已經被劍修們駭回去啦。”
他是帶著笑說這句話的,“方才多謝你將我帶離,不然我恐怕要遭障氣汙染。”
他笑起來有兩個甜甜的梨渦,眼角微微彎下,與心魔的委屈怨懟有天壤之彆。
心魔霎時間潰散。
傅寄秋視線下移,定在少年白皙的脖頸之上,像一截白雪般不染纖塵,沒有絳河留下的殘忍創口。他艱澀動了動唇,某一瞬間有一句話險些衝口而出,他很想問——
疼不疼。
最後傅寄秋含笑啟唇:“不必謝,舉手之勞。”
連星茗困惑瞥他,心中不禁暗自慶幸:“人一身居高位就責任深重,容易情緒浮動。還好當年要繼任仙長的人不是我,不然城中百姓蒙受大難久治難安,我定要痛哭流涕以死謝罪了。”
趁裴子燁不在,小輩們興致勃勃聊著八卦。大堂兩側設有兩排楠木座椅,數人聚攏在一處,談及男子若真攜帶鬼玉,他們就得提前做好窺視到搖光仙尊執念的準備,竟起了賭興。
“我賭求不得!”世子瞎猜。
旁人鄙視:“怎可能?這位仙尊——隻有彆人求不得他的份好不好。”
世子繼續瞎猜:“那就是怨憎會?五陰熾盛?”
旁人更鄙視:“你張口就來?就算下賭也得有依據。”
世子不高興了,“那你們又能有什麼依據,說來聽聽,讓本世子評評。”
連星茗推著傅寄秋走到他們對面坐下,並不參與這場無聊的談話。
說起依據,這個簡單。
佛狸國覆滅的第一年,搖光仙尊便性情大變徹底瘋了,這難道還不夠明顯?
“應該與國滅有關。”蕭柳歎道:“太平盛世的子民尚且對母國有歸屬感,更可況是亂世的皇族子弟。不過蕭某也認為仙尊恨錯了人,禍國元凶另有其人,他將冼劍宗送嫁的二百餘人誅殺,也不知是否有其他內情。”
連星茗像沒聽見,懶懶看著外面的夕陽。
這話倒是鎮住了世子,要知道蕭柳可是搖光仙尊的腦殘粉,竟連腦殘粉都這樣說,世子疑惑問:“你說的禍國元凶指的是誰?”
“他的皇姐,崇寧長公主。”
連星茗萬萬沒想到會聽到這麼個回答,身形一滯,微微愣住偏頭看來。
又有一人興奮道:“噢噢我知道她!就是那個遺臭萬年的罪人公主?她可有名了,出生時攜七彩吉雲,誰知是個禍國罪人!沒想到她居然是佛狸國的。”
世子疑惑:“這倆姐弟怎麼還各有名各的,她又是因為什麼而出名?”
“哈哈!說出來你真的要笑死,你可知搖光仙尊以婚約脅迫從裴劍尊那兒換來五十萬精兵的事?他使儘渾身解數剛讓佛狸能苟延殘喘,誰知道轉頭崇寧長公主就從這五十萬精兵裡挑選了最驍勇善戰的七萬兵馬——她根本就不會打仗,蠢笨就算了還非要送人頭,帶著七萬人居然都打不過敵國的兩千士兵,她這一敗直接導致整個戰局都一邊倒,後續其他戰事佛狸士兵氣焰頹廢,節節敗退,你說她是不是罪人?”
世子驚:“七萬人怎麼會打不過兩千人?她——她是敵國派來的奸細吧!”
眾人深以為然,紛紛迎合:
“我要是搖光仙尊,我真會氣到吐血,早上戰敗晚上我就能跟她斷絕姐弟關係。”
“哈哈哈誰想有個這樣的姐姐呢!明明是一個娘胎生的,怎地搖光仙尊十歲便已慧根聰穎被蓬萊仙島看中帶走,他姐姐竟如此蠢笨。”
一片嘲笑聲中,連星茗輕輕啟唇。
“你們是在笑女人不能帶兵打仗嗎?”眾人一愣,紛紛扭頭看過來。連星茗臉上也帶著笑,似乎恍然大悟道:“難怪冼劍宗男弟子多於女弟子,原來門派中所有人都含有偏見啊。”
冼劍宗幾個長老全都是女長老,當即有幾個弟子惶恐出聲:“我們不是這個意思……”
連星茗笑著打斷說:“我說嘛,冼劍宗應該不至於這樣。那麼諸位道友就是聽說長公主出生時攜七彩吉雲,結果卻戰敗,大家這是覺著天道也會昏庸到降錯吉兆,在挑釁天道啊。”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堂內頓時一片震恐的驚叫“我不是”“我沒有”“你彆瞎說!”。
連星茗一直以來都好脾氣,總是唇邊含笑——即便現在也不例外。
眾人還是第一次見他講話這般尖銳,又瞧見他鬆鬆垮垮撐著下顎笑,一時間都分辨不清他是不是在調侃,各自遲疑。
隻有世子真以為他在調侃,道:“都是我們在說,你怎麼不說。”
“說什麼。”
“猜搖光仙尊的執念啊。”
連星茗偏頭想了想,聳肩道:“可能是上了鎖的門?”
大家頓時忍俊不禁,這個回答比他們猜的更不靠譜。世子不留情面直接嘲笑出聲:“哈哈哈你不知道你也彆瞎說啊!”
笑聲有感染力,他笑得大聲,其餘人也跟著笑起來,就好像連星茗說了句十分弱智的話。
嘶嘶。一聲劍鳴重響。
眾人的嘲笑聲戛然而止——
在連星茗的身側,傅寄秋抬掌喚出佩劍,面色淡然地將其放到楠木桌上。
他什麼話都沒有說,隻是做了個動作。
大堂內的空氣卻突然凝滯起來,毛骨悚然的殺氣從脊背處一點一點攀爬而上,激起一身雞皮疙瘩,讓人如墜寒潭恐懼戰栗。
沒人敢繼續笑了。
接下來的一刻鐘都鴉雀無聲。在場隻有一人沒感覺到半點兒殺氣,迷茫地掩唇小聲問傅寄秋,“我剛剛是不是把話說太重了,嚇著他們,不然為何他們的臉色都是綠的。”
傅寄秋同樣眼底現疑惑,搖頭道:“不知。許是他們太疲憊。”
連星茗不疑有他點頭,瞥見劍,假作好奇問:“這是你的本命劍嗎?”
傅寄秋微滯,不著痕跡將劍移遠。
“並非。”
連星茗:“那你的本命劍呢?”
傅寄秋足足頓了好幾秒,才嗓音沙啞答:“它……無法再用。”
絳河無法再用了?
劍修不能再用本命劍,實力便會大打折扣。這等容易被仇家鑽空子的重磅消息竟對他這個陌生人和盤托出,師兄以後被彆人賣了恐怕都會幫人數錢。連星茗乾咳一聲,勸誡道:“那什麼,你出行在外,多多少少還是要提防生人的。這種事情以後還是不要隨意說出口。”
傅寄秋:“若是足夠信任的人?”
連星茗繼續苦口婆心勸:“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再信任的人,也有可能會在危難時刻背棄你。”
傅寄秋的眸光偏過來,眼底凝滯道:“被人背棄,是怎樣的心情。”
連星茗讀不懂他眼底的情緒,微笑答:“那還用說麼,必定會失望透頂,再也不想與此人有過多接觸吧。”
傅寄秋收回視線,沉悶“嗯”了一聲。他默不作聲將劍收起,下顎緊繃。
連星茗狐疑摸了摸下巴,他原本想套傅寄秋的話,詢一下絳河的下落。結果現在……他怎麼感覺反倒是自己被套話了?!
可他又不知道這種話套到了有什麼用,應該隻是他多想了吧。
又過了一個時辰,裴子燁才面色不虞領著阿箏回來。據說他們跑遍了大半個平洲城,才在一家蒼蠅鋪子裡找到賣馬奶糖糕的小販,婢女上前分小食,一眾琴修與劍修對此頗感興趣。
世子嘗了一口,大讚:“好吃!”
蕭柳矜持咬了一口,笑道:“味道清甜不膩,難怪搖光仙尊生前最喜食此物,就連名曲《西鄉月》都是因此而來。”吃到了好吃的他還不忘記掛著表哥,拿了塊糖糕伸到連星茗的眼前,“表哥也嘗嘗?”
連星茗面色泛白後退半步,偏眸閃躲。
他笑道:“我不喜甜食,你們吃吧。”
世子好了傷疤忘了疼,聞言嘲諷道:“你管他做什麼,他一看就牙口不好。”
連星茗額角跳出青筋,假笑:“我怎麼就牙口不好了。”
世子:“又瘦又漂亮的人牙口都不好,因為他們的口味刁鑽,什麼都不愛吃!”
歪理。
連星茗挑眉笑:“這樣看,你的牙口應該相當得不錯。”
世子愣了下才拐過彎來,氣惱:“你!”他立即想懟回去,瞥見這人身後瞳孔微沉的傅寄秋,又驚嚇縮了縮脖子陰陽怪氣嘟囔道:“哦喲,你有靠山,我可不敢得罪你。”
連星茗:“?”
他轉頭看傅寄秋,後者彎唇衝他笑了笑,一派仙門大家翩翩君子的良善好欺樣。
連星茗了然轉回了頭,明明就是嘴笨說不過他,還好意思汙蔑他師兄。
大堂內吵吵嚷嚷,阿箏捧著馬奶糖糕小口吃著,臉上紅撲撲的,她似乎很喜歡這樣熱鬨溫馨的氛圍,眼睛也晶晶亮亮。
待安靜下來,她才情緒低落說出實情:“被障妖上身的哥哥是阿姐的心上人,原先他同阿姐交換生辰八字,都已經準備擇良辰吉日成婚了。爹娘將阿姐獻給大官,讓我不要和人說阿姐曾與他人……說這是私相授受,要被浸豬籠。”
眾人面面相覷,驚怒有加。
已經交換生辰八字,怎能算私相授受。那對夫妻恐怕隻是怕郡守得知後會怪罪罷了,如今障氣橫行滿城危矣,他們竟然還妄圖要掩蓋此事,真是拎不清輕重緩急!
裴子燁壓根懶得想這種破事,昂起下巴得意道:“我一開始就說了是愛彆離,現在繞這麼一大圈,最後還不是……”說到一半,他的神色驟然僵住,猝然皺起了眉。
“等等……愛彆離?”
若男子身攜鬼玉碎片,就說明他與鬼玉之主的執念一般無二——這也就是說大名鼎鼎的搖光仙尊,他的執念很有可能也是愛彆離!
唰唰。
所有人眼神古怪看向裴子燁。
裴子燁神緒雜亂無章,忍怒嗬斥:“是都想睡馬廄了?”
眾人面色一變,一哄而散。
裴子燁心裡揣著事,往大堂外大步走,他的身後還跟著零星冼劍宗弟子。連星茗心道:“戾曲鎮壓不住隻能用祥曲安撫,此障妖身攜鬼玉碎片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既如此,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我的執念絕非愛彆離。”
忙不迭準備跟上商討。
嫁衣衣擺突然被人用力扯住。
他迷茫回過頭,順著拽住他的手往上看。
“巳時四刻,夜已深。”傅寄秋的暗沉瞳色中印著搖曳戰栗的燈火。手上用了多大的力氣,他的神色就有多柔和,隻靜悄悄彎起殷紅好看的薄唇。
“不是說,今夜想和我一起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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