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氏小產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刺史府。
周芸哭濕了一條錦帕,難得從她嘴裡冒出了幾句埋怨周景然的話語來。
周景然也難以抵禦心中的愧怍,等薛懷痊愈了之後,便把料理災民的重擔交給了他和瑛瑛。
薛懷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且他與瑛瑛帶來的仆婦奴從們不少,再有周家的下人們在側相幫,安頓災民的活計也變得輕省了不少。
饒是如此,瑛瑛還是累的頭重腳輕,回梨木院時半邊身子都倚靠在了薛懷懷中,整個人懨懨的仿佛失去了生氣一般。
兩人相依相偎的身影在餘暉的掩映下被拉得斜長無比,瑛瑛便靠在薛懷肩膀處呢喃了一句:“夫君。”
薛懷憐她疲累,便乾脆背起了他身輕如燕的妻子,笑著答她:“怎麼了?”
瑛瑛因一日的操勞而累的精疲力儘,心下滿是對鄒氏的欽佩之意,“周夫人當真不容易。”
她不過是安頓了一日的災民便累成了這般模樣,不知曉鄒氏是如何熬過以往的那些日子。
薛懷的步伐清清淺淺地落在通往梨木院的羊腸小道裡。
瑛瑛的話飄入他的耳中,也激起他心池的一片漣漪。
他與周景然在治理水患以及安頓災民的意見不謀而合,可落實到具體的樁樁件件時便實在是大相徑庭。
譬如周景然讓鄒氏變賣嫁妝後接濟災民的做法,薛懷便無法苟同。他們雖心懷大義,卻不能為了大義而逼迫自己的妻子與親人。
至於鄒氏為了妥善安頓災民而小產,愈發是薛懷不敢遙想之事。
這幾l日瑛瑛更是沒少為鄒氏抱不平,義憤填膺的態度裡隱隱露出幾l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懼意來。
薛懷不懂女人心,卻用研究治理水患的古籍般的真摯去揣摩瑛瑛的一顰一笑。
他知曉,瑛瑛在害怕。
害怕她會成為第二個鄒氏。
所以當涼風拂過薛懷眉宇時,吹起他衣袂飄飄的衣角,他便輕聲開口道:“瑛瑛,你放心。”
至於放心的是什麼,薛懷不直言,瑛瑛也懂得。
她倚靠在薛懷寬闊溫熱的肩頭,安心地闔上了自己的眸子。
*
瑛瑛與小桃等人商議了一番後,還是決意得備下一份厚禮後去鄒氏房中慰問她一番才是。
“我們借住在刺史府裡,平日裡的衣食住行多仰仗著周夫人的照顧,如今她身子不好,我們也得儘自己的禮數才是。”瑛瑛一邊翻動著自己的妝奩盒,一邊如此說道。
小桃見狀便走到廊道上把詩書和五經喚進了屋子,扭扭捏捏地問他倆人:“咱們還剩下多少銀子?”
詩書直言不諱道:“大約還剩兩百多兩銀子。”
小桃驚訝無比,隻道:“怎麼隻剩了這麼一點?我們來時可帶了好幾l千兩呢。”
五經聞言便奪過了話頭,“噗通”一聲跪在了瑛瑛身前:“夫人明鑒,奴才們便
是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私吞主子們的銀子,這一路上的開銷奴才們一筆筆記在了賬上,這便拿來給夫人過目。”
說罷,五經便從自己袖帶裡拿出了一張卷起的宣紙,恭敬地遞給了瑛瑛。
瑛瑛本意並非是要查賬,且她知曉這一路上因她水土不服的緣故,薛懷在沿路上請了不少大夫為她診治,借宿驛站的費用更是不可小覷。
“不必了,我不過好奇罷了。”瑛瑛讓小桃抓了一把果子給詩書和五經後,便笑著打發走了兩人。
盤纏不可輕易挪用,瑛瑛這下隻好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的妝奩盒裡,裡頭有一支金釵是取了並蒂蓮的樣式,極為精致小巧。
翌日一早,瑛瑛便帶著這支並蒂蓮金釵趕去了鄒氏所在的屋舍之中。
不過四五日未見,鄒氏卻生生地消瘦了一圈,臉上也沒有一點笑影。
瑛瑛去看望她時周芸也在屋裡與鄒氏作伴,兩人相見時仍有幾l分尷尬,且鄒氏因心傷的緣故整個人十分頹喪委頓,瑛瑛也不敢多做打擾,隻笑著對她說:“夫人您還年輕,還會有孩子的。”
人與人相處時最怕交淺言深,瑛瑛與鄒氏之間的情誼淺薄,她隻得搜羅出這樣一句寬慰之語,並把事先準備好的並蒂蓮金釵遞給了鄒氏。
“這並蒂蓮寓意著‘夫妻相合,恩愛與共’,周夫人若是不嫌棄的話便戴著玩吧。”瑛瑛笑盈盈地說道。
她是一片純心,可鄒氏瞧見了那熠熠生輝的並蒂蓮金釵之後,本就慘白無比的臉色裡愈發透出幾l分瀕死的絕望來。
頃刻間,鄒氏淚流滿面,花了不知多少力氣才壓下了心頭淩遲般的鈍痛之感,她哽咽著謝過了瑛瑛的好意,話音卻零碎的不像話。
瑛瑛愣在了原地,覷見鄒氏洶湧的淚水之後,霎時便手足無措了起來。
她不知曉自己鄒氏為何落淚,也不知曉自己是否說錯了話。
正當她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時,端坐在一旁團凳之上的周芸適時地開口為她解圍:“薛夫人見諒,我嫂嫂嫁給哥哥時嫁妝裡也有這樣一支並蒂蓮的金釵,隻是後來不小心被哥哥弄丟了,如今‘失而複得’,嫂嫂心裡太過高興,才會如此失態。”
周芸到底是保全了自家哥哥的面子,不肯把他變賣妻子嫁妝的事明晃晃地宣之於口。
至於鄒氏為何落淚,周芸大抵也能摸到幾l分蛛絲馬跡。
嫂嫂嫁給哥哥的時候,也是個活潑開朗的大家閨秀,父母雙親為她細致地擇好一百零八抬的嫁妝箱籠,真心地期盼著自家的掌上明珠能嫁得良人,享一輩子安穩幸福。
誰曾想那一百零八抬的嫁妝都已被變賣了乾淨,嫂嫂操勞至今,滿心期盼著的孩兒也沒了。
她自然難過。
周芸也為她難過。
可她是周景然的胞妹,心間的萬般情緒也隻能到難過為止。
*
瑛瑛走回梨木院時,臉上的神色十分怔惘。
小桃還以為她是在鄒氏房裡受了
什麼委屈,慌忙追問了一番後,卻聽瑛瑛答道:“今日我送錯了金釵。”
晚間薛懷忙碌完一切回院子裡時,瑛瑛也愁眉不展地與他說起了此事,並道:“都是我不好,勾起周夫人心裡的傷心事。”
薛懷卻攏了攏她的鬢發,歎道:“讓周夫人傷心的人不是你,是周景然。”
白日,周景然將薛懷喚去了外書房,不知從何處尋來了兩壇桃花釀。
薛懷見他神色靡靡不振,便知他是為了鄒氏小產一事傷心,可見他也不似表面上那般冷情冷心,起碼對於鄒氏這個發妻有幾l分真情在。
因見薛懷推辭著不肯飲酒,周景然索性把對著整壇桃花釀豪飲了起來。
隻是他酒性極佳,即便灌下了整整一壇桃花釀,神智也十分清明。
那些細細密密的、鑽入骨髓的痛意仍是無孔不入,如淩遲般折磨著他。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周景然倏地笑了,許是薛懷的沉默正中他下懷,他儘可暢所欲言,不斷地宣泄著心裡的痛意。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即便傷了自己,傷了我愛的人,我也再所不惜。”他高高地舉起手裡的桃花釀,作勢要灌下第二壇。
這時,薛懷卻伸手製止了他,並肅正著臉告訴他:“若你足夠愛她,便不會傷她。”
清淡又冷靜的一句話,霎時撕開了周景然苦苦偽裝的所有外衣。
他怔然地握著自己手裡的桃花釀,頂著薛懷透亮的一塵不染的眸光,自嘲般地笑道:“是啊。”
他不夠愛她。
可鄒氏卻愛他入骨。
他待她有愧。
*
桃水縣東邊的房屋皆被洪水吞噬。
周景然安置好了災民們後,便與薛懷仔細商議了一番,決意還是要等潮水褪去之後重新築起更高一寸的堤壩。
薛懷生怕周景然會想出什麼玉石俱焚的念頭來,見他在消沉了一段時日後,欣然答應重築堤壩,壓在心間的大石也陡然一鬆。
水至清則無魚。
若周景然當真要以與那些貪官汙吏同流合汙的方式套出所有的賑災之銀,便當真是愚蠢至極了。
“我留在桃水縣安頓災民,改由薛弟去知府那兒催要銀兩。”周景然思量了一番後,還是決定讓薛懷去與那個陰險狡詐的江南知府打交道。
他出身高貴,又有陛下的手信為證,說不定那隻老狐狸會為了保全自己而吐出其餘幾l個貪官的罪證來。
“如今最要緊的還是銀子。”周景然木著臉道。
薛懷自然也沒有異議,他此番前來江南不僅是要治理好江南的水患,更有要揪出所有貪官汙吏的使命。
辭彆了周景然之後,薛懷便帶著瑛瑛去拜訪江南知府。
知府府衙比周家的那個三進刺史府大上數倍,可知府府衙坐落在江南正中央的清竹縣,不僅沒有被水患侵擾的危險,更是江南最為富庶的地帶。
馬車行了一日一夜,薛懷與瑛瑛
所乘坐的馬車才行到了知府府衙門前的石獅子旁。
此時正是斜陽初落的時候,薛懷便踩著夕陽的餘暉走到了馬車前的紅漆木大門旁,輕輕地叩響了知府家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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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房上的小廝一臉不耐地望向來人,因見薛懷穿了一身氣度不俗的玄墨色對襟長衫,面如冠玉的面龐上儘是被金石器具養出來的清貴無雙後,才放緩了嗓音道:“你找誰。”
薛懷長身玉立地站在門檻前方,隻道:“勞煩你替我通傳一聲,就說承恩侯世子求見。”
那小廝聽罷霎時便亂了陣腳,連一刻也不敢怠慢,這便小跑著繞去了抄手回廊上。
約莫一刻鐘之後。
江南知府王啟安領著自己麾下的師爺與心腹門客,慌慌張張地走到了自家的大門前,遙遙一見身形英武清朗的薛懷,便立時笑著開口道:“是什麼風把世子爺吹來了江南?”
諂媚般的笑意飄入瑛瑛的耳中,她便憶起了薛懷方才交代給她的那一番話語——若想從貪官的嘴裡搶出銀子來,那便要比他更貪、更凶狠,更勢力。
“這夕陽曬得我臉都疼了,江南的這些窮酸小官怎麼這般不懂禮數?竟讓夫君和妾身等了這麼久。”瑛瑛擺弄著自己手裡的團扇,嬌嬌俏俏地以錦帕掩住了自己的丹唇,隻見她沒好氣地剜了一眼王啟安,便如此埋怨道。
薛懷也伸出手攬住了瑛瑛不盈一握的腰肢,冷笑一聲道:“本以為來江南一趟能帶著嬌嬌你好生散散心,誰曾想不僅遇上了水患在,還碰到了這些令人氣惱的蠢材。沒去關口接我們便罷了,小爺我親自登門,還讓我好等了一回。”
這般溫潤清濯的面容裡卻冒出了如此胡攪蠻纏的倨傲之語,著實是令人側目。
瑛瑛納罕於薛懷扮演紈絝的功力,驚訝之餘險些忘了搭話。
王啟安矍鑠的眸子掃過不耐的薛懷與惱怒不已的瑛瑛,心裡大致有了成算——又是一個從京城趕來江南刷些功績的紈絝子弟,他隻要好吃好喝地供奉著他們,再備些“賄銀”送走他們,這事也就結束了。
至於他曾聽聞過的承恩侯世子有君子處事之風這樣的話語,也實在不必細究。
多少世家大族的公子不過是靠著沽名釣譽的方式博個好名聲罷了。
“都是下官不好,世子爺可千萬彆生氣。”王啟安見風使舵的本事素來爐火純青,他回神給師爺遞了個眼色後,便道:“還請世子爺給下官一個賠罪的機會,好酒好菜備在了後院,還請世子爺挪步前往。”
身為紈絝的薛懷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為了彰顯他心中的憤怒,他不忘惡狠狠地瞪上王啟安一眼,並威脅他道:“算你聰明,否則小爺回京之後一定會去陛下跟前參上你一本。”
王啟安聞言眸色一動,愈發諂媚地笑道:“世子爺的意思是?”
薛懷嗤笑一聲,一副攥住了王啟安把柄後沾沾自喜的模樣,隻道:“這次小爺不遠萬裡趕來江南,便是奉了陛下的手諭來調查有沒有人貪汙賑災銀兩。”
他倨傲地仰
起頭,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
王啟安心頭一跳,嘴邊的笑意要比方才還要再真摯幾l分:“世子爺說的什麼話?便是給草官們一百個膽子,草官們也斷斷不敢染指賑災的銀兩,這可是殺頭的死罪啊。”
話音甫落。
薛懷也滿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目光遊移在內院的方向:“諒你們也沒有這個膽子。如今還是正事要緊,小爺可餓了一整日……”
王啟安慌忙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笑著將薛懷與瑛瑛引進了他雕欄玉棟的府衙之中。
在走去內院的路上,薛懷細數了自己越過了多少道垂花門,又走過了多少條抄手遊廊,瞧見了多少移步異景的妍麗園景,路遇的小廝和丫鬟們又是何等體面的服飾。
他甚至無法鬥量,這些年王啟安到底貪下了多少銀子?
*
王啟安給薛懷與瑛瑛備下的晚膳果真豐盛無比。
十八道菜肴屆是又精細又名貴的江南名菜,其中有一道蝦仁玉音和鮑翅羹最為奢靡。
薛懷臉上擺出來的笑意裡透著滿意的意味,瑛瑛也嬌笑著躺進了薛懷的臂彎之中,夾了一筷子鮑翅送到薛懷的嘴邊。
“夫君嘗嘗這鮑翅。”
用膳之間,王啟安見這兩人一副如膠似漆,恨不得以桌椅為被的黏膩模樣,便悻悻然地說道:“老夫先去尋些美酒來,世子爺自個兒儘興,可千萬不要拘束。”
薛懷隻抬了抬眼,以示對王啟安的回答。
王啟安笑著離開了廳堂,等他一走,薛懷嘴角的笑意便落了下來,他望著眼前奢靡富貴至極的菜肴,以及自己手裡盤握著的名貴酒盞,心頭沉重無比。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王啟安過著神仙般的逍遙日子,百姓們卻連個安身立命的住所都沒有,一日三食隻能以粥水野菜飽腹。
瑛瑛也收起了自己臉上媚俗般的笑意,她察覺到薛懷極為失落悲憤的情緒,便隻能伸出柔荑覆住了他薄冷的手背,試圖把自己的暖意傳遞給他。
“所以我們更不能露餡。”
瑛瑛輕聲地對他說。
薛懷回握住了瑛瑛的柔荑,朝她點點頭後,便又作出了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甚至還把守在屋外的幾l個小廝喚了進來,刁難了他們一通。
大約一刻鐘之後,王啟安才回了廳堂。
影影綽綽的燭火把他那張肥頭大耳的面容襯的愈發醜陋不堪,他搖晃著臃腫的身形走進了屋舍之中,身後還跟著個身形清俊的男子。
薛懷不耐地抬起眼眸,直接發問:“這是誰?”
王啟安討好般地笑道:“這是我最信任的門生,且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正好借此機會讓他把江南的官場局勢說給世子爺聽,也好讓世子爺明白我們江南的為官之風是何等的清廉。”
薛懷心頭一頓,冷笑一聲迎上了王啟安諂媚中透出幾l分打量的目光。
他心下一沉,瞧出了王啟安是在試探他。
周景然所言不虛,王啟安果真陰險狡詐,且又是個謹小慎微的性子,這才能傲據江南一角如此之久卻屹立不倒。
他帶來的門生必定不簡單。
“寧致,還不快向世子爺和夫人問好?”
王啟安冷喝一聲後,端坐於薛懷身旁的瑛瑛驚駭般地抬頭,在瞧清那門生的樣貌後,擺在她手邊的茶盞因她失措的舉動不慎倒向了桌案,一時間那茶盞的杯口擱在了瓷具之上,撞出一陣清脆的聲響。
廳堂內寂靜無比,讓這點聲響清晰地飄入每個人的耳畔。
尤其是寧致。
他並沒有第一時間去向薛懷行禮,而是將自己鷹隼般的目光挪移到失態的瑛瑛身上。
隨後,他勾唇一笑,嘴邊揚起些戲謔的笑意:“小人見過世子爺,見過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