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2 章 紅蓮宴(五)(1 / 1)

不知不覺,夜幕降臨,從陰影外借來的陽光徹底消失在這座城,隻餘下陰冷入骨的妖邪之氣,而這才是這座妖王洞府的本來面目。

無光的長廊走到儘頭,提燈引路的小妖為身後尊貴的客人打開房門。

尊貴的客人腳步虛浮,路都走得東倒西歪,若非身旁的美人攙扶,隻怕早摔入沿途某片水潭了,此刻對方半邊身子倚在美人身上,眼眸半闔,抬手朝立在門口等候吩咐的小妖擺了擺手,便迫不及待般拉著美人跨入臥房之中。

不等小妖多看,房門“砰”的一聲關上。

“尊主好生歇息,小的先行告退。”

裡面沒有回答,也沒有其他聲音,約莫是不想被人聽牆角,所以施了隔音法訣。小妖怪原地站了一會兒,才提著燈籠轉身離開。

他腳步輕緩,徐徐走入黑暗,待離開貴客們居住的地方後,才逐漸鬆懈下來,邁動的腳步開始變得僵硬,近乎同手同腳,不像正常生靈,更似一隻提線木偶。

木偶一樣提著燈籠的小妖忽然停下,緩緩轉過頭來。

岑雙倏而睜開眼眸。

元神歸位的同一時間,他便發現自己幾乎整個人都掛在小妖怪身上,雖然他剛剛元神出竅去了,但他也知道,此般姿態明顯與小妖怪無關,畢竟對方一手垂在身側,一手虛扶著岑雙的腰身,此外就再沒有什麼多餘動作了,倒是岑雙這具肉身,幾乎要手腳並用地纏上去……

元神距離肉身不遠,這身體便還殘留著一些本能反應,至於這本能反應為什麼反應成八爪魚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岑雙強自鎮定,若無其事地將小腿放下去,頓了下,覷了對方一眼,又一點一點地將一雙爪子收了回來。

他矜持道:“前陣子我因新疾不能飲酒,這幾日才重新喝上,一時不曾注意,便喝大了些,多有唐突之處,還望公子海涵。”

美人公子不知怎的靜默了會兒,他似乎想問什麼,到底沒有問出口,隻是道:“無礙。”

既然被“唐突”的人並不計較,岑雙也不會沒事找事非得補償些什麼,二人心照不宣地沒有提及方才發生在宴會上的事,岑雙也沒有特意詢問對方,他尋了一處舒適的地方,坐下去時為自己摸來了一碗醒酒茶,一邊喝茶,一邊盤算接下來要做的事。

他身後的美人公子一動不動,默默瞧了他許久,忽然道:“你明知我並非這具肉身的主人,為何不審問我的來曆?”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落到兀自沉思的岑雙耳中,岑雙放下茶碗,緩緩抬眼看了過去。

不錯,正如美人公子所說,岑雙從見到對方的第一面起,就知道這具妖身表裡不一,他不止看出這隻小妖怪被人俯身了,還知道俯身之人乃是一位仙人——除卻對方那掩飾了還不如不掩飾的矛盾氣質,便是對方看向他的眼神。

之後對方伸出援手的舉動,異常配合的行為,都驗證了岑雙的猜想。

岑雙微微笑道:“本座活了兩

千多個年頭,對於好意還是惡意自覺是分得清的,公子既無加害之心,我又何必追根究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這秘密要不要說,全看公子自己的意思。”

美人公子定定看著他,道:“你都知道了?”

岑雙自然知道他在問什麼,因此他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高深莫測道:“世上生靈萬千,無緣無故,我怎會知曉公子來曆,公子方才的話,本座亦聽不明白……”

後面的話,在對方的目光下,一點點低了下去。岑雙被盯得很不自在,眼神飄忽了下,飄到身側的茶壺上,探手將其提了起來,蹩腳地轉移話題道:“清音要喝麼?”

“……”

“……”

岑雙的目光飄得更遠了。

美人公子,即清音仙官唇角淺淺彎了一下,他看著岑雙提著的茶壺,忽然問道:“要我喂你麼?”

這個“喂”字就像一隻大手,將岑雙從頭到尾捋了一遍,還將岑雙最漂亮的那根尾巴毛給拔了去,激得鳳凰身上每根羽毛都炸開了,手一抖,險些將提著的茶壺直接丟掉。

但他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妖皇尊主,怎麼可能被小小的羞恥心打敗。

岑雙如此認為,岑雙十分鎮定,就像他一點都不感到心虛一樣道:“方才形勢所迫,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那些紅蕖君安排過來的舞女有大問題,可我不便明面拒絕,你的身份,也不能被他們知曉,我雖問心無愧,但到底冒犯了你,清音,你彆介懷。”

清音道:“我知道。”

岑雙道:“……噢。”

清音又道:“也不介意。”

岑雙:“……”

他悄悄抬眸,本想不著痕跡地打量一下對方是以什麼表情說出的這幾個字,但視線落過去後,又被那三指寬的黑布轉移了注意。

雖然岑雙很想詢問對方這具妖身是不是也是個瞎子,因此對方才特意將自己的明目綾改頭換面一起帶過來了,但考慮到禮貌問題,他將這話憋了回去,改成旁敲側擊的:“說來,清音怎會出現在紅蕖井,還是以這般模樣?”

“你可還記得,前幾日我在天宮對你說起的事?”

岑雙回憶了一下,將記憶中的話對照著今時的情況,挑選出符合對方指向的那句,恍然道:“上次你說南殿遇上一樁牽扯極深的懸案……所以清音是為查案而來?”

清音點頭道:“那日你離開後,敬黎仙主將我傳喚過去,將此案交給了我。”

仙君雖未解釋原因,岑雙卻能大致猜到,定是因著仙君自打進入散靈殿後表現得太出挑,大大小小的案子辦了不少,辦事效率還高,兼之與自己這個妖皇交好,在人間妖域行事也比旁的仙人方便,可能其中還有其他仙官推脫的成分在,總之,那什麼敬黎仙主就找上了仙君。

而仙君的查案速度果真極快,一下就尋到線索,一路查到了紅蕖井……

“並非如此,”清音解釋道,“雖然有仙官從那座活死人城周圍的生靈口中,打探出了些

許傳聞,但沒有仙官能真正潛伏入城——有人在那座死城周圍設下重重法陣,一旦仙官強闖,驚動裡面的東西,那座死城就會憑空消失。”

而清音於法陣上的造詣無需再過多強調,要他破壞那些法陣可能需要不少的時間,但是在法陣上製造一些缺口,在不驚動活死人城的情況下潛入其中,也不至於太困難,但在真正進入那座死城後,一連幾日,清音都沒有尋到任何有用的線索,甚至連報案仙人所言的,鎮守城中的活死人,也沒有看到……

“但那一日,我確實是被一城的活死人糾纏著。”

迎著清音的目光,岑雙笑了一下,旋即眸光微沉,沉吟片刻,才解釋起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清音可還記得不落仙台開啟的那日,我遲到了將近一炷香時間的事?那日,我便是被人引入了那一座城,見到了滿城遊蕩的活死人。”

此事完整說來,其實要追溯到他剛收服暮幸之時了。

彼時他從暮幸口中,得知了盜竊一心鈴的真凶,便對紅蕖君多留了一份心,後來他又從天帝那裡得知了幾件神器齊聚的妙用,便打上了紅蕖井的主意,後來發現紅蕖井同樣對忘憂城有想法,他便將計就計,明升暗貶地將月小燭調遣到其他妖域,再讓月小燭對身邊之人隱隱表露出,對他這一任令的不滿。

旁人不知月小燭與他的關係,隻以為對方是被迫臣服自己,就像如今很多附屬忘憂城的妖王那樣,心中定也是藏有二心的,再被岑雙驅離原本屬於她的半妖之城,心生不滿十分正常,而紅蕖井,也是這時找上的月小燭。

月小燭與他們虛與委蛇之時,岑雙也會適當放點甜頭讓他們嘗嘗,比如對付薑家的行動被人走露風聲,仙道大會開啟前被引入活死人城,雖有大半法力不曾恢複,卻仍被月小燭誘騙來到紅蕖井……以此讓月小燭獲取他們的信任,不需要太多,隻要能讓她在紅蕖井大部分地方自由行動即可。

如此,才能摸清紅蕖井的布局,弄明白一心鈴的大致位置。

將這些時日發生的一切挑出重點和仙君大致說了一遍後,他拾起最初的問題,好奇道:“方才清音說沒有在那座城中見到活死人,可我卻是實實在在被裡面的活死人圍攻過,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委太子殿下身邊的仙侍去散靈殿報案……難道城裡面還藏著旁的東西,是否與你來到此地有關?”

清音道:“那裡藏著一個可以傳送元神的法陣,出口就在紅蕖井。”

當今世上,由天命傳授的各類法術法陣,都受到天命法則的限製,諸如這傳送法陣,要麼是封存於某件特殊法器中,有著特定的傳送地點——比如天上各宮的宮令,以及天宮請仙令;要麼便是有著特殊的開啟條件,即活死人城中的元神傳送陣。

比起前者,後者往來之地更為固定,因此,在發現這一傳送陣後,清音便決定元神出竅進入其中,追查暗中往來死城之人。

活死人城既然通往紅蕖井,說不定可以在這裡查到與之相關的線索,如此一來,清音便決定先留下來查探一番,為了在妖怪堆裡

掩藏身份,隻是元神出竅且不曾修習元神類禁術的仙君,隻得暫時尋一妖怪附身。

仙君行事素來低調,他尋找附身的目標自然也按低調的那一類找,隻是他如何都料想不到,他挑選出的,面容不算出挑氣質不夠獨特幾乎無人注意的小妖怪,靈台中會藏著個封印,這封印在仙君附體後,因承受不住仙人之力而自然潰散,於是眾目睽睽之下,這小妖的真面目徹底暴露。

再之後發生的事,就是岑雙了解到的那樣,浮豸山妖王原以為自己帶來的隻是個略有姿色的小妖怪,哪曉得這小妖怪面具之下竟生得這般俊俏,恰好紅蕖君對這美人不感興趣,便美滋滋地想將美人留下來,不想黑骷嶺的妖王過來橫插一腳……

可憐的仙君,誰讓你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公,所以哪怕你隻是想安安靜靜地查個案,都會滋生出這麼離奇戲劇的變故,還成了妖王們爭搶的……

感受到仙君身上的冷氣,岑雙很理智地沒將這一感慨道出,並在心中大肆誇讚之前的自己——沒有將這個世界的本質,仙君隻是一篇顏色文主人公的事告訴對方,當真是無比正確的決定,瞧仙君這臉色,若是讓對方知道,保不準會引火燒身。

可怕。

想到這裡,岑雙自然而然地想起另一件與對方有關的事,止不住氣悶起來——《仙跡豔事》的第四卷,怎麼還沒有解鎖啊。

之前,他按照第二卷和第三卷的“更新”規律,推斷出新一卷的解鎖條件,是解決原著中仙君會遇到的麻煩,洗清那些籠罩在仙君身上的冤屈,為此,他特意將仙君拉去陪自己抽卷宗,也將原著中仙君在仙道大會遇到的麻煩解決了,可為什麼第四卷還是沒有更新?

是他的推測又錯了,還是因為沒有揪出幕後黑手,所以不算他條件達成?……

“怎麼了?”

約莫是岑雙身上的鬱氣太過明顯,才惹來仙君如此一問,岑雙定了定神,順著對方的話往下道:“我在想,清音在紅蕖井的這段時間,可有查出什麼?”

清音道:“之前時機不對,未有行動,不過,方才與你一路走來,倒有一個發現。”

岑雙道:“什麼?”

清音道:“這座憶荷城的布置,和那座活死人城,幾乎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