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亂鏡之晴雪村(1 / 1)

天色漸晚,遠目一片殘陽。

白衣的仙君已經走了過來。他手中還持著那柄不知名的銀白神劍,大約是因為他剛查完妖毒,走在半途便沒有立即收起,隻是回程的路上剛好撞上岑雙出手的那一幕,便停在不遠處靜靜看著,並沒有出聲阻攔。

他慣來是安靜的,也很少主動與人交流。

岑雙收在袖中的手不自覺地蹭起了指甲,但這些細微的動作無人察覺到,連他自己也沒有,他隻是在仙君走過來後,笑著問:“你都看到了?”

清音點點頭,他似乎思考了一下,大約在想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算不算逾矩,但這個過程並沒有很久,他便道:“經常使用元神的力量,於靈魂有損,壽命有虧,長久下去,即使是仙人之軀,也無法承受。”

岑雙一愣,並沒有想到他會跟自己說這個,所以他的笑容不自覺收斂許多,但他沒有對仙君這一席勸告有所表態,沉吟片刻後,卻是問出了另一個問題:“你不問我為什麼對那個凡人動手麼?”

岑雙並不認為仙君看到了全過程,倘若仙君看到那個人傷害小孩的那一幕,隻怕也輪不到自己出手,正因如此,他才奇怪為什麼對方不阻攔他,還等他做出這種在仙人眼中傷害生靈的事來。

清音卻是看出他存心想繞開方才那個話題,因此他微微蹙了蹙眉,但沒一會兒,便鬆了開。

或許他是覺得自己與岑雙終究沒有交心到可以討論這些私事的程度,也或許他是看出岑雙並不想提,既然對方並不覺得如何,那麼外人提一句是好心勸慰,一直說那便逾矩無禮了,仙君想來也很明白這個道理,遂按下不表。

他回答岑雙的問題時,隻道了一句:“你不是濫殺無辜之人。”言下之意,是他即使沒有看完整個經過,但他覺得岑雙不會胡亂出手,即使出手也知道分寸,所以才沒有出聲製止。

“我不是這樣的人麼……”岑雙短促地笑了一聲,在仙君疑惑地看過來時,他笑道,“仙君呀,你是不是因為飛升時間太短,又沒誰跟你提起,所以你並不知道我在天宮裡的那些傳聞?”

清音仙君還是疑惑地看著他。

這麼看來,果然是不知曉了。那怪不得能說出這樣的話,還能站在一邊看著。

他輕咳了一聲,端正了站姿,高深莫測道:“你不知道吧,我在天宮可是前科累累,誰不知道,天宮各大殿主怕極了我惹是生非的能力,唯恐哪天我將他們連累了,一個兩個都不願與我為伍,我下凡那日,那叫一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眾殿主心花怒放喜氣洋洋,若是教他們看到了我今日所為,隻怕連忙趕來製止我,還要在我的‘前科’上記一筆了。”

說完後,等待著對方的反應。

仙君沒什麼反應,連帶臉上疑惑的表情也散了。岑雙看不到仙君的眼神,但他就是莫名不自在起來,就在他覺得主動說起這個話題的自己是不是腦子讓容小王爺啃了時,仙君才緩緩出聲:“我孤陋寡聞,不曾聽聞,但我相信我

的直覺。”

他直覺岑雙不是那樣的人。

岑雙聞言,淺淺笑著,卻是垂下了眸。

真是的,不問緣由,沒有邏輯,隻說直覺,然後就說相信他。

奇怪的人。

低聲念了句“等你真的知道我做了什麼你才知道後悔”後,岑雙在清音一句疑惑的“什麼”中,乾脆地跳過這個話題,另起話頭道:“我是說,仙君,你與江公子沒有一起麼?我看你們之前是結伴離開的。”

而且他去找他們的時候,還看見他們站在一起閒聊,結果回來時,居然又各自分開了。

清音看了他一眼,解釋道:“離開時與江公子順道,便一起走了,查到一處古井時恰好又撞見了他,說了幾句話,與他商量好各自要查尋的地點便分開了,眼下我已經查完,不知他那邊情況如何。”

岑雙道:“那你這邊有查到妖毒相關的東西麼?”

仙君搖了搖頭,是沒有的意思了。岑雙表示自己明白後,便招呼仙君同行,同行的路上,他才說起方才他對那個凡人動手的原因。那時他在他們擺攤的地方看到那人賊眉鼠眼地在人群中張望,隨後又鬼鬼祟祟地跟上了一個女孩,為防意外發生,他便跟了過來,沒想到當真撞見那人行凶搶奪,便將人教訓了一頓。

仙君聽罷,沒有具體評價此事,隻抓錯重點般重複了一個詞:“擺攤?”

岑雙一本正經,唉聲歎氣:“擺攤,擺不收費的地攤,擺會挨罵的地攤,擺被搗亂的地攤。”

清音仙君便這麼簡單地被他逗笑了。

也就這麼一會兒,他們已經回到了原先擺攤的地方,那些村民已經散得差不多,留在現場的除了容儀與早他們一步回來的江笑外,便隻有那位老伯還沒離開。

老伯正與江笑說話,此時見岑雙與清音回來,便打了聲招呼,道:“仙長,那老朽也不打擾你們煉藥了,這便離開。”

“老伯,稍等,”岑雙叫住對方,道,“我有一事頗為好奇,不知你是否能為我解答一番。”

老伯道:“仙長要問什麼?”

岑雙道:“鈴蘭是誰?我方才聽到有人好幾次提到這個名字,莫不是她做了什麼對村子不好的事,惹了眾怒?”

在這種大多數紙片人都沒有姓名的幻境中,有名字這件事本就不一般,更彆提這名字還幾次三番被其他村民用厭惡的語氣提到,明擺著是鏡靈特意給仙人們安插的線索提示,而老伯聽到這個名字後忽然沉默的反應,算是肯定了岑雙的猜測。

老伯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沉重地歎出口氣,終於道:“這事,其實是晴雪村的一樁醜事,本不該汙了仙長們的耳朵,可仙長於晴雪村有恩,既然仙長想知道,那老朽說說,倒也無妨。”

大約是在措辭,所以在頓了片刻後,老伯才繼續道:“我們這個村子,其實位置很不好,離無源之澤很近,離仙家道門也很近,兩邊的邊界之處,便是我們這裡,又因為劃分不明,所以我們這裡既不能算妖怪的地盤,也不能被仙

門照拂,連路過的散修都少得很,便時時有妖怪來村子搗亂,情況嚴重時村民失蹤是常有的事。

“我們祖輩便是在這裡定居,離開了這裡就無處可去了,便隻能這麼將就著,所幸在村子北邊的相絕城有位大善人坐鎮,所以有妖怪從無源之澤過來時,也不會一次性來太多,但這些妖怪,在鼠妖出現之前,已經很少過來了,這一切都是因為鈴蘭。”

鈴蘭,人如其名,一個山穀百合似的姑娘,是這樣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大多數村民都被曬得黝黑的村莊中少見的漂亮姑娘,一雙秋水明眸水汪汪地將人一看時,便總能看得村裡村外的大小夥子春心萌動,因鈴蘭乃是孤女,所以那些想與鈴蘭說親的媒人找上的都是對鈴蘭多有照拂的老伯,讓老伯的媳婦過去幫著勸一勸。

但鈴蘭看著溫柔軟弱,對於那些殷勤的男人和說親的媒人卻都堅定地拒絕著,拒絕得多了,便少不了被一些沒有耐心又心懷歹意之流盯上,隻是時間一天天過去,鈴蘭也沒有受到什麼傷害,反倒是曾經想要摸入她家中,或者想在她摘菜洗衣時對她動手的歹人身上多了傷,而那些歹人的下場通常不是瘋了就是癡傻了,看著像是被什麼嚇壞了。

沒人覺得那些歹人有問題,或者說他們不覺得那些是“歹人”,隻覺得鈴蘭年紀漸漸大了,卻又不安安分分地與人結親,成日招搖在外,故意勾引彆人家的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尤其是那個家中兒子出事了的,更是成日找鈴蘭鬨,說著他們兒子癡傻都是她的錯,要她嫁過去給他們家留後。

不過是仗著鈴蘭是孤女好欺負。

但那家人沒來得及鬨多久,沒幾天後,那一家人都出了事,這次不是一個人癡了,是一家子都癡了。這隻是個開始,後來所有找鈴蘭麻煩的,都沒有幸免。

這時村民們心中已經開始存了疑慮,直到鈴蘭出門次數越來越少,而有人說,他們不小心看見了鈴蘭大著肚子的樣子,這個猜測才被證實——鈴蘭,她居然委身給了一個妖怪!還給妖怪懷了孩子!

但不管是誰都沒法否認,那段時間,的確是晴雪村唯一一段沒有妖怪作祟的安逸日子,當然前提是沒有人去欺負鈴蘭。

大家都沉默了下來,沒有人再敢去鈴蘭家搗亂,也沒有人敢對鈴蘭說三道四,他們唯恐不知藏在何處的那雙血紅的眼睛盯上他們,或是晚上家中突然出現一團黑霧將他們吃了。

但這不代表他們心中對鈴蘭有著感激,人對妖的仇恨,隻會在沉默中越積越深,他們隻是在等待一個時機。

這個時機在鼠妖作祟的時候出現了。

這時的鈴蘭比起早幾年更添成熟風韻,一雙眼眸卻始終澄澈如秋水,看得出她與那隻妖怪感情極好,也被養得極好,甚至有些不諳世事,哪怕她牽著的那隻古怪畸形的小半妖已經九歲。倘若那隻妖怪一直好端端的,活到鈴蘭老去死去,那麼鈴蘭這輩子想必始終都是那個無憂無慮的模樣,但可惜,鼠妖的出現,證明那隻妖怪出事了。

鈴蘭不相信她的相公已經死了,她固執認為相

公是像很多次一樣出了遠門,但不多時就會回來,便日日牽著小半妖去村口等著,一日日站在村外的那棵大槐樹下,那雙秋水似的眼眸卻一日紅過一日,終於有一日,那小半妖摸著肚子,叫她娘親,跟她說自己餓了,問她爹爹什麼時候回來,她才終於振作起來,將小半妖帶回去照料好,自己卻總是一有空閒便去大槐樹下仰頭遠眺。

老伯有時候遇見她,也會勸勸她,但鈴蘭隻是溫柔地笑笑,是無聲的拒絕。

老伯隻是念在與鈴蘭長輩交好的舊情上才照顧鈴蘭幾分,但鈴蘭自己的事,他不好摻和太多,鈴蘭不聽勸,他也不方便說些什麼,而此時村中人對要趕鈴蘭離開的意願越發強烈。

可鈴蘭離開了晴雪村又能去哪裡?她已經無處可去了。所以老伯思前想後,加上那時在村中還有點身份地位,便自作主張地將那對母子留了下來。

就這樣過了一年,鈴蘭大約是想通了,所以她有一日忽然沒有再去槐樹底下眺望,但她出門的次數也減少了很多,偶爾才會出門勞作,老伯知道,這是因為村裡時常有人對她指指點點,更過分時破口大罵也不在少數,遠遠便能聽到。

後來又過了一年,鈴蘭約莫是終於受不了那些言語眼神,帶著已經習慣包著頭的小半妖來找他,先是感謝了他這麼多年照顧,又說自己要離開了,老伯聽罷,因著這兩年的各種經曆,也不好再留她,便給她準備了路上吃的乾糧,隻是鈴蘭並沒有收,牽著小半妖離開了。

岑雙聽罷,問老伯:“你可還記得,鈴蘭離開時是個什麼樣子?”

老伯道:“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好,隻記得鈴蘭和他的半妖兒子一樣,都拿頭巾包裹著頭,神情有些憔悴,唉,造孽啊!?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岑雙又問:“那你可還記得,是鈴蘭離開在前,還是三位道人除妖在前?”

老伯回憶了一番,然後肯定道:“是鈴蘭他們先離開的,不過也沒有兩日,那三位小道長就來了。”

岑雙便點點頭,謝過了他,老人忙說不敢不敢,反倒是為著去疾水之事連連感謝岑雙幾人許久,才離開。

老伯離開後,江笑便湊了過來,不解道:“賢弟,你問他這個,是有什麼深意麼?”

岑雙道:“深意倒說不上,隻是之前有人在我面前罵鈴蘭母子,用詞嘛,也是我比較熟悉的,所以就稍稍留意了一下,心中有個猜測,才跟剛剛那個老人確定了一下。”

江笑好奇道:“什麼猜測?”

岑雙笑了笑,沒急於回答,反而是以一種肯定的口氣,反問道:“方才仙君與我說,他那邊沒有發現妖毒來源,我猜,你那邊應當也沒有罷?”

江笑道:“確實不曾,我本來還在想,毒源是否在仙君查找的那些位置,原來仙君那裡也沒有尋到,這可奇了怪了,還是說清音仙君看錯了,其實這並非妖毒感染?”

被戳到的仙君離他們有一定距離,正在施法布置今晚就會用到的陷阱,聽到江笑的懷疑後,他一邊動作不停,一邊肯定道:“是妖毒。”

“妖毒這個原因,定不會出錯的,賢侄莫要多想,”江笑不知仙君會醫,岑雙卻是再清楚不過,所以他毫不猶豫地相信對方的判斷,並道,“其實沒有查出來散播妖毒的東西,在這一樁事件中,再正常不過。”

江笑奇道:“何出此言?”

岑雙意味不明道:“因為這本來就不是誰用妖怪煉製的毒物散播出的疫病,而是對方身上與生俱來的妖毒啊。”

江笑道:“賢弟的意思,這還是妖怪散播的妖毒了?可我們之前不是將這個懷疑給推翻了,因為晴雪村並無妖氣。”

岑雙便道:“賢侄,這就是你方才問我的,為什麼要問那個老人關於鈴蘭的故事,因為我就是要確定,這個村子並不隻有妖。”

說完這句,他邁動腳步,走到仙君身側,細細打量仙君畫出的陣法,又看著仙君右手食指不斷在空中勾畫,就這麼看著看著,岑雙無意識地伸出左手,跟著勾勒起來。

於是不知不覺,他便參與到了仙君的陣法中,跟著仙君的動作勾勒天羅地網,而清音在第一時間便察覺到了他的動作,在稍稍停頓了下後,便刻意放慢了速度,引導岑雙跟著他的速度一點點勾畫,又一點點趨於同步,最後就像心有靈犀一樣,一個總是能在另一個要畫的地方主動點上一筆,如此一來,這速度比先前仙君一個人畫快上兩倍不止。

岑雙在投入地跟著仙君畫了一會兒圖後,忽然敏銳地察覺到兩道視線盯著他與仙君不放,他看過去時,先是稍遠處的容儀,正夾著眉頭看著他與仙君幾乎貼在一起的手;稍近一點,是學著他揣起手,站在他前方用“=_=”表情看著他的江笑。

彼時天羅地網已畫至收尾階段,接下來隻需要仙君將之隱匿起來即可,岑雙便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坦然朝江笑一看,笑眯眯道:“賢侄,怎麼了?”

在岑雙似笑非笑的眼神中,江笑咳了一聲,揉了揉似乎還隱隱作痛的臉,將那句“你們是在比翼雙飛麼”咽了下去,正色道:“根據賢弟方才所言,我回憶了一下那位老人的話,所以不隻有妖的意思是——半妖?”

在老人訴說的關於鈴蘭的故事裡,其中的非人生物除了她的妖怪相公外,不就是那隻小半妖了。

“可是半妖,雖然模樣古怪更勝妖怪,但他們並非生來就擁有妖怪能力,他們也同樣需要修行,不修行的半妖,其壽命與凡人差不了多少,可半妖一旦開始修煉,其一身的妖氣便難以掩蓋,”江笑糾結道,“所以還是說不通,若真是那隻小半妖,他如何小小年紀就有這樣大的神通?又為何晴雪村會沒有妖氣?”

岑雙袖手立著,看天邊薄霧滾動,殘陽褪儘。

暮色已深。

他笑道:“這事麼,等我們捉到他,諸多疑問便都有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