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機務段標準處置流程,發生撞人事故後,現場都是由附近的扳道員負責清理。
白車長剛才已經派人通知扳倒站了。
感覺到李愛國的行為有些怪,好端端的要什麼火夾子?
但是她還是喊了鄭師傅,接過火夾子遞給李愛國。
火夾子是用來清理爐膛裡的煤灰的,足有一米多長,就是一把大型的火鉗。
李愛國拎在手裡,先是清理了避障器上的衣服碎屑。
衣服用皂藍色土布做成的,受害者可能是個老太太。
隻是上面並沒有血漬。
按理說撞擊發生的時候,火車的速度高達三十碼,受害人至少會受傷。
李愛國忍住疑惑,蹲下身,用火夾子往車底探去。
此時曹文直還有那幾位乘警也注意到了李愛國的動作。
他們都感覺到有些奇怪。
一般火車司機撞了人,都會選擇待在火車頭上,等著機務段的人來處理。
要是在距離機務段比較遠的地方,會選擇將事故記錄在行車記錄上,然後發動火車揚長而去。
這位小司機是要乾啥?
曹文直正準備上前勸說。
讓他不要太在意這些事情,火車司機哪有撞死人的。
就在這時,李愛國收回火夾子,烏黑的夾子裡夾著的赫然是一根鮮血淋漓的腸子。
嘶.
圍觀的群眾頓時倒吸一口涼氣,一些膽小的小姑娘嚇得捂住了眼睛。
“這司機太狠了,連腸子都給人撞出來了。”
“這能怪人家司機嗎,道閘明明落下了,大娘還要往前面衝,那不是找死?”
“就是,這個道閘沒少出事,以後咱們得小心點了。”
曹文直擔心李愛國受不了,遞給他一根煙,幫他點上,安慰道:“愛國,這事兒怨不得你。”
“不是,師傅,這腸子好像不是人腸子。”
李愛國抽著煙,在眾人驚恐的目光中,將腸子從火夾子上取下來,拎在眼前細細端詳。
曹文直聞言臉色大變:“不是人腸子?”
李愛國點點頭,深深抽一口煙,指著腸子笑道:“你不覺得這玩意太粗了嗎,就跟豬大腸似的。”
李愛國雖然沒有見過人腸子。
但是王鋼柱整天往家裡帶豬大腸。
對新鮮的豬大腸,有異於常人的了解。
曹文直仔細觀察片刻,疑惑的問道:“害,這是豬腸子,那下面的血跡是什麼?”
“當然是豬血了。”
將火夾子帶腸子扔給曹文直,曹文直手忙腳亂的接過。
看著那根腸子,他還是有些發怵。
這玩意到底是人腸子,還是豬腸子?
這時候,運轉車長,車上的乘務員也都從火車上下來了,圍在旁邊看熱鬨。
火車上的乘客因為車門關閉,隻能從車窗戶上伸出腦袋。
眾人疑惑的目光中。
李愛國蹲下身,伸出手指在烏黑車輪上抿抿,豎起指頭朝著曹文直展示:“你瞧,血跡早就黯淡了,還有發黑的跡象,要是不是豬血的話,那就說明我們剛才撞的那個人是個已經死了二十四小時的死人。”
看著李愛國烏紅的手指頭,曹文直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強烈的寒意,這小子的膽子也忒大了。
同時,他也緩緩的點點頭。
鮮血放置時間長了才會發黑,這是常理。
白車長皺起了眉頭:“難道咱的列車剛才,撞到的是一具屍體?”
本來一件簡單的撞人事故,在李愛國的分析下,竟然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明明是夏日的上午,圍觀的眾人卻覺得一股涼意從腳底板直竄後腦勺,渾身忍不住打個哆嗦。
這年月剛解放不久,封建思想尚未破除,鬼神之說還深入人心。
幾位年紀大的老大娘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嚇得魂不附體,屏聲靜氣。
現場一片寂靜。
乘警老張這個時候想起了自己的指責,走上前說道:“可是剛才明明有那麼多人看到一位老太太衝了過來,被火車頭撞到了。”
“我親眼看到的那個老太太,被火車撞了。”
“咋轉眼間,變成了豬大腸和豬血了?”
“這小司機不會是在糊弄人吧?”
圍觀的群眾這才清醒過來,紛紛議論起來。
議論聲中,李愛國緩緩蹲下,眼睛緊盯排障器上的布料。
從外觀上看,那布料是褂子的背部.
他的神情一點點嚴肅起來。
突然站起身,指著後面的車輪,語聲急促的說道:“張乘警,快,快安排人徹底排查,那位老大娘很可能沒被撞死。”
一時間,喧嚷無比的現場,再次變得靜可聞針。
那些正撇著嘴議論紛紛的大娘,神情凝固在臉上,變成了歪嘴龍王。
張乘警當場站立不穩,差點栽倒在地上。
他扶住車頭,疑惑的目光看向李愛國:“李司機,你沒開玩笑?”
李愛國重重點頭。
張乘警也緊張起來,組織乘警同誌跟乘務員挨個車輪排查。
李愛國則點上一根煙,將整件事從頭到尾捋了一遍。
要是沒猜錯的話,不撞人的記錄,也許就能保持住了。
他頓時精神一振,迫不及待的加入了搜尋的隊伍。
車廂底部暗影交錯,烏黑鐵軌的內壁早已爬滿鏽痕,混凝土澆築的路基裂開了蛛網般的縫隙,裡面有雜草悄然探頭。
在一道道明亮手電筒光束的照射下,一節節車廂底部被搜尋完畢。
“怎麼還沒有找到,不可能!”
李愛國大口大口的喘息著,肺部幾乎要炸開,跪地探查再起身,幾乎耗儘了他所有的力氣。
但就在這個時候。
遠處傳來了一道呼喊聲:“白車長,我在車廂下面,發現一個提籃。”
緊接著又是一道驚喜的呼喊聲:“快來人,我發現老大娘了。”
李愛國心中一喜,手撐著地站起身,抬頭望去。
第十二車廂旁圍了好幾個乘務員,他們紛紛蹲下來,往車廂底部望去。
李愛國快步衝過去,彎下身看去,隻見一位老大娘靜靜的躺在車裡,看上去並沒有受外傷。
他終於鬆了口氣,一屁股癱坐在地上,總算是沒有破紀錄。
自從當上火車司機後,李愛國就定下了目標,絕對不能出現撞人事故。
正是有了這個目標,每次行車,他才能更加謹慎小心。
此時張乘警他們已經將老大娘從車底救了出來。
老大娘大概五六十歲,頭上皺紋深鎖,蒼白的臉上有幾道血口子應該是摔倒時,被鐵軌上的碎石劃破的。
她雙眼緊閉,應該是昏迷了過去。
李愛國懂得一些醫術。
這個時候身體稍微恢複了一點力氣,就手腳並用的爬站起來,走上前掐住老大娘的人中。
片刻之後。
老大娘眼睫毛微微顫動,嘴唇微微動了動,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的臉色蒼白,目光迷離,看起來異常虛弱。
看到那麼多人圍著她,老大娘嘴唇煽動:“我,我是不是死了?”
“周馬氏,要不是李司機刹車及時,再加上火車提前減了速,你確實已經死了。”打完電話後,道閘員也急匆匆的趕了過來。
他一眼就認出了周馬氏。
周馬氏是機務段小周的母親。
小周夫妻都在機務段工作,周馬氏每天早晨去菜市場買菜。
她經常在道閘落下後,橫穿鐵軌。
道閘員勸說過她好幾次,都沒有作用。
周馬氏這會也清醒過來,嚇得臉色都青了,表示再也不敢了。
“老大娘,你彆緊張,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李愛國對這位幸運的大娘很感興趣。
周馬氏雙手撐地,踉踉蹌蹌的站起身,哭喪著臉說道:“俺今兒是去菜市場買了豬大腸跟豬血,想著給俺兒子改善生活。
見道閘關上了,俺一時著急就趁道閘員沒注意,鑽了過去。
看到嗚嗚嗚的大火車跑過來,唉呀媽呀,俺嚇得腳一軟,就倒在了地上。
再次醒來,就這樣子了。”
周馬氏敘述的稀裡糊塗,李愛國算是聽明白了。
鐵軌中間有幾十公分的高度,再加上車輪的高度,就跟一個凹槽差不多。
由於周馬氏倒在凹槽裡,才隻是被避障器掛到的衣服,人卻安安全全的躲到了火車底部。
倒是提籃裡的豬血和豬大腸都被碾碎了,所以才造成了一個血肉模糊的事故現場。
好家夥,這運氣也沒誰了。
李愛國心中忍不住對周馬氏豎起了大拇指。
圍觀的群眾在了解了事故的來龍去脈後,也都是一陣唏噓。
道閘員趁機向群眾宣傳鐵道安全知識。
現場一片熱鬨非凡的樣子。
從機務段趕來的安全科同誌,已經將周馬氏帶上了偏三輪。
周馬氏由於擾亂了鐵道運行秩序,雖然不會被判刑,肯定會罰款和挨批評。
聽到要罰款,剛才還一臉懼色的周馬氏,這會跳了起來。
她花白頭發抖動,臉上高高的顴骨更加凸起了,下巴左下角有顆痣極速竄動,似乎向大家夥昭示這個老太太不好惹。
她扯著嗓子,乜斜著眼喊道:“俺可是被火車撞傷了,咋還要俺賠錢啊?”
“這是鐵道上的規定,你要是不明白的話,等到了機務段,我們會給你解釋。”安全科同誌見周馬氏不配合,當時就表示要通知她的家屬。
周馬氏這才算是服了軟,老老實實的上了偏三輪。
李愛國雖然同情周馬氏,卻沒有相勸。
無知並不是犯錯誤的理由。
更何況,道閘員已經抓住過她好幾次。
一味的縱容,隻能讓她心存僥幸心理。
下次說不定還會重犯,以至於造成嚴重的事故。
白車長抬起手腕,看時間不早了,笑道:“李司機,馬上就要晚點了,咱們應該出發了。”
“明白!”
李愛國收回目光,登上了司機樓,火車重新出發。
131車廂內的乘客都興奮的討論著剛才的事情。
撞了人竟然沒撞死,這列火車還真是神奇了。
乘務員趙雅芝趁機說道:“不是火車神奇,是我們的火車司機神奇,就在前陣子,李司機還駕駛火車,拯救了數千人的性命呢!”
聽到這話,乘客們都忍不住打聽起李愛國的信息。
有位衣著考究的大娘,拉住趙雅芝的手問道:“姑娘,李司機成家了嗎?我有個侄女在供銷社上班,是個小領導。”
“您啊,來晚了,李司機馬上就要結婚了。”趙雅芝笑著說道。
車廂內頓時響起一片歎氣聲。
有七八位大娘大嫂都搖頭歎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