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離開了夢境, 在恢複正常生活後,他們會將夢裡的一切都忘得乾乾淨淨。
施慈沒有馬上回到明月齋,而是在夢境中靜坐了兩天, 才慢悠悠出了夢境。
再次站到明月齋前, 推門而入,一切都還是離開時的模樣。
短短幾天他竟然覺得恍如隔世。
牆角的菜已經開始打焉兒, 他沉默著走過去, 蹲下來處理焦黃的菜葉。
明遐從他肩上飛下來, 撲騰著翅膀銜來簸箕。
施慈默默把明月齋從內到外打掃了一遍, 出門處理垃圾時卻被人叫住。
“施道長,今日是中秋, 您一個人嗎?”
施慈轉頭, 是一張有些陌生的臉。
他淺笑著點頭:“是啊。今日就是中秋了?時間過得真快。”
那人遲疑了一下,又問:“施道長, 您旁邊那位老先生怎麼不在?”
說的大概是馮國安吧。
夢裡的記憶消失得這麼快嗎?施慈不免有些悵然。
“那位先生要離開一段時間……你找他有事?”
本來還以為自己記錯了的中年漢子舒了口氣,笑道:“街坊們商量著今年去城隍廟慶祝中秋,城隍爺他老人家這麼多年都一個人, 我們就想著一起團圓一下。道長不如一起去?”
看來夢裡的事對他們還是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至少以前他們可從沒想過城隍爺一個人過中秋。
施慈點點頭:“好,我收拾一下就來。”
那人“哎”了一聲:“施道長不必帶什麼,人來了就好,街坊們都備齊了……那我就先過去了, 還有些東西需要搬過去。”
施慈道了聲“好”, 把垃圾放到統一堆放點,拍了拍手往回走。
一路上不少人和他打招呼,都稱他為“道長”,看來都默認了他是一位道士。
施慈懶得一一解釋, 回去掩上明月齋的門,就往城北城隍廟去了。
城隍廟中人山人海,有的在祈福上香,有的在打掃院子,還有的擺出桌子和食物,看起來是和家人在這裡聚餐。
施慈身邊格外冷清,像是陡然誤入此方世界的看客,和這一片熱鬨格格不入。
大家都在忙活,一時之間也沒有人注意到他,他索性找了個角落注視眼前的一切。
人們臉上都喜笑顏開,全心全意沉浸在中秋佳節的氛圍裡,不少人約著晚上一起賞月,還有的交換自家做的月餅,好一片喜氣洋洋。
見著這和諧的一幕,施慈不由勾起嘴角。
“怎麼樣,看到百姓們安居樂業,感觸頗深吧?”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施慈還沒抬頭,就看到有人往自己身邊一靠,一副懶洋洋沒有骨頭的模樣。
來人正是江鴻。
看到他施慈有些驚訝:“你怎麼到來了?”
江鴻歎了口氣,愁眉苦臉:“好像隻有我和我爹才有夢境裡面的記憶,周圍的人都不記得城隍爺救了他們,我覺得是有蹊蹺,就準備來找你,誰知道老遠就看到你往這邊來,索性就跟了過來。”
“施道長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有家中那位沈姑娘,竟然說是我娘的轉世……要不是經曆了夢妖一事,我都覺得是不是我爹老糊塗了。”
施慈無奈一笑:“百姓們都是普通人,不記得夢中經曆對他們來說也算好事,馮兄救人也不是指望彆人都記得他恩情的。至於你家中那位……沈姑娘,或者說江夫人,她和江大人有累世姻緣,旁人乾涉不得。”
江鴻聞言瞪大眼睛:“她還真是我娘啊!”
施慈有些好奇:“你之前在國師府中沒有見過這些瑰奇怪異之事嗎?怎麼看起來這麼驚訝?”
江鴻苦著一張臉:“我那時候隻是個小屁孩兒,國師府的人怎麼會讓我接觸這些東西?頂多是把神異古怪之事當做故事看。其實我也覺得她就是我娘的轉世,她對我好的時候和我娘一模一樣,可是我娘走了十四年,突然冒出來一個十六歲的姑娘自稱是她的轉世……這叫人如何能接受?”
施慈覺得有些好笑:“原來你是接受不了你娘如今比你年紀還小?”
這也是江鴻彆扭的一部分,但他的顧慮遠遠不止這些:“哪怕是投胎轉世也有一個時間差吧?沈姑娘出生的時候,我娘還好好的,實在叫人難以相信。”
施慈算是明白過來他的想法,沉吟片刻道:“沈姑娘說她前十六年渾渾噩噩,近日才清醒過來,也許她並非投胎轉世,而是借屍還魂呢?”
江鴻嚇了一跳:“借、借屍還魂?”
或許是這個說法太過恐怖,施慈想了想,換了一種說法:“有些人天生魂魄不全,就會一直成癡傻狀,許是你娘的靈魂陰差陽錯附身在了沈姑娘身上,這才有了投胎轉世一說。”
江鴻目瞪口呆,還沒有聽過這種說法,他結結巴巴道:“那、那原來的沈姑娘呢?”
施慈歎了口氣:“魂魄不全之人是沒法活太久的,哪怕僥幸活下來也會體弱多病。你回去問問沈姑娘,她從前是不是整日裡纏綿病榻?如果是的話,那基本能確定你娘並非轉世投胎,而是起死回生。”
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施慈又道:“世間怨氣叢生,殘缺的魂魄是無法在世上太久的,哪怕你娘不借用沈姑娘的軀體,恐怕她也活不了太久。”
“如果你實在不放心,我教你一個法子,名為‘迴夢術’。你借它前往你娘的夢中,隻要心中堅定信念,一直想著要尋找真相,就能見到她到底是如何會以沈姑娘的身份出現在縣衙。”
江鴻聽完有些猶豫,又的確過不了心中那關,最後咬了咬牙道:“行!你教我吧!”
周圍熱鬨一片,這兩個人在角落裡嘀嘀咕咕,江文德一到城隍廟就注意到他們。
他穿過人群,直直往兩人這邊走,而江鴻一時沉浸在思緒中,竟沒有發現他的到來。
江文德率先朝施慈拱手:“施道長,許久不見。”
施慈訝然:“江大人還記得我?”
江文德點頭:“也不知為何,周圍的人竟好似忘了馮兄一般,想來道長應該能為我和鴻兒解惑,這才貿然打擾。”
誰知施慈竟搖搖頭:“江大人高估我了,這一點我也不是很清楚。”
江文德聞言隻好歎息一聲:“施道長竟然也不知道,這真是奇事。”
施慈無奈:“並非全知全能的聖人,哪裡能事事清楚呢?”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不知為何,江文德就有一種施慈無所不能的錯覺。
二人寒暄幾句,江鴻偷偷朝施慈眨眼,示意他隱瞞方才的對話,施慈表示一定,他這才鬆了口氣。
已經有人注意到縣令大人在這個角落,不少人都朝這邊湊過來,施慈沒有被人圍觀的愛好,悄悄從側門溜進城隍廟中,擺脫了身後眾人,隱約還能聽見還有人向江文德打聽他的動靜。
不同於外面的熱鬨,城隍廟大殿中安靜極了,施慈一個人站在大殿中央,望著高高在上的城隍神像,不免心生惆悵。
“馮兄啊馮兄,這麼熱鬨的日子,你看不見真可惜。”
杜家人還在城隍府中等消息,他們身為鬼魂不會做夢,自然也就不知道夢中發生的一切,施慈也還沒來得及跟他們講馮國安一事,是以他們一直以為馮國安還在處理其他事,不方便回府。
施慈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隻好一直拖到現在。
舊地重遊,心中感慨萬千,他也沒有了參加外面中秋聚會的心情,轉身就要離開,誰知識海中一直沒有動靜的玉簡忽然金光大作,竟然自己攤開來。
施慈一驚,連忙閉上眼睛將心神沉入識海,隻見玉簡上面竟模模糊糊刻著三個大字。
因為太模糊他也看不清這幾個字真正的模樣,但是他直覺和馮國安有關。
在無人的大殿之中,施慈重新施展起了迴夢術,一步跨出就已經在夢境之中。
夢境裡的天灰蒙蒙一片,沒了白霧阻擋視線,一眼望去街道和房屋整齊排列,和寧撫鎮街上並無區彆,隻是看起來仿佛荒廢了許多年。
更遠的地方像是水墨畫漸漸顯淡,最終消失不見,餘下一片空白,整個時空有一種被扭曲的怪誕感。
施慈行走其中,仿佛置身整個空間之外,和夢境格格不入。
他順著街道直直往前,識海中玉簡金光越來越盛,為他指引道路。
施慈按照玉簡的指示前行,不知走了多長時間,直到他來到馮國安的塑像前玉簡的光芒才暗淡下來。
金光破開雲層灑在雕塑上,曾經仿若一塊完整石頭的雕塑已經有了細密的裂痕,透過裂痕可窺見一兩分其中緊閉雙目的馮國安。
施慈心有所感,雙目微瞌,竟然再次進入那種玄之又玄的狀態,右手無意識幻化出一把刻刀,一刀落下,玉簡上模糊的名字才現了真形。
“馮——”
不知哪來一陣狂風吹散了頭頂的雲層,金光直直照下來,將周圍染成一片金色。
施慈和馮國安的位置竟然成了夢境中唯一的色彩。
有無悲無喜的聲音在夢境中響起,帶著天道之威,叫人心生敬畏:“奉太上無極妙有玄清禦敕大道至高道尊敕令:爾馮國安鎮守安綏縣百餘年,兢兢業業,從不擅離,雖未有城隍之實,卻儘城隍之責。有誌濟民,時逢劫運,乃天道使然!特敕封爾為安綏縣城隍,領天庭正統,號令百鬼,誅逆除奸!”
“馮國安!速速領命!”
話音剛落,夢境陡然破碎,被馮國安封印的夢妖早在聲音響起的那一刻就瑟瑟發抖,如今一聲令下,它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灰飛煙滅。
天道威嚴,哪裡是一個小小的夢妖能抵抗的?
隨著夢妖的消失,石頭塑像轟然裂開,馮國安睜開眼,下意識伸手,一方四四方方的官印落在他手中。
“安綏縣城隍馮國安,領法旨!”
他身上那襲紅色的官袍愈發威嚴,整個人帶著正統神明的浩然正氣。
雖然城隍不過是人間小神,他是天庭正式敕封的,一切牛鬼蛇神都不得靠近。
那些滯留在神像中的香火像是終於找到了歸途,竟鋪天蓋地湧入他體內,百餘年的香火雖然不是很龐大,但也足夠他實力升好幾階。
此時玉簡上也正式刻下了他的名字。
他的官職並不高,但是他是“封神榜”上第一位小神。
隨著第一位神明的敕封,施慈如同被洗精伐髓了一般,更加能感應到天地間的種種,和這方世界的聯係也越發緊密了起來。
施慈緩緩睜開眼,眸中金光還未散儘,他沉浸在封神的無儘玄妙中久久無法自拔,此時看起來恍惚間竟有一種無法直視的“神性”。
馮國安朝他恭敬的拱手行禮,看他的眼神竟複雜得難以形容:“多謝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