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跟著楊氏回晉州的人口既少, 又都是省事的,一路上風平浪靜,並不曾生出什麼事端來。
秦芬原還擔心自己的擔子太重, 一路上照應不周,誰知秦恒是個極其省事的,除了每天三次往甲板上散心吹風,其餘時間絕少出門, 秦芬這裡每日派桃香過去探問幾次便可。
秦珮年紀到底小些, 安靜幾天, 便有些不穩當了,這日正毛毛躁躁地纏著秦芬投壺玩, 碧璽卻拿了一本字帖和文房四寶來:“太太說了, 此次回晉州,五姑娘和六姑娘就好進學去了, 這本字帖,還請二位姑娘好好練熟了。”
一聽說能進學, 秦珮頓時樂得什麼都忘了, 不必秦芬催促, 便吩咐錦兒磨墨鋪紙, 自家坐在窗前的小桌前,認認真真練起字來。
大半個時辰下來, 秦珮紋絲不動, 秦芬坐在對面,時時抬頭去看, 秦珮都是渾然不覺。到後頭,連錦兒也覺得奇了,放下手裡的繡繃, 不言不語地站在秦珮身後,好半晌後歎口氣:“姑娘認真起來可也太認真了。”
秦珮正寫得入迷,突然聽見有人說話,手上一抖,最後一畫就歪了,她看了一眼,老大不樂意的:“都怪錦兒!我這字寫壞啦!”
錦兒也不害怕,捂嘴扮了個鬼臉,躲到一邊去了,秦芬笑了笑:“眼看也要到晚飯時候,外頭天光暗了,再寫字就傷眼睛的,不如再玩會投壺罷了。”
秦珮卻提不起精神,耍起了小姐脾氣:“投壺沒意思,我才不玩,我要去甲板上看風景。”
錦兒無法,取了披風,扶著秦珮往船頭去,秦珮卻堅持要往船尾,錦兒苦勸,她隻是不聽,噘起嘴來:“每日都是去船頭,看膩了!船尾有船舵,我要去看船娘掌舵!”
秦芬見她鬨得厲害,便指了桃香:“橫豎我在屋裡無事,你和錦兒一起陪六姑娘去,留神些,離船邊遠點就好。”
桃香應了下來,與錦兒一左一右夾著秦珮,慢慢往船尾去了,心裡且喜自家姑娘向來是個省事的,要是自己像錦兒一樣日日操這些心,隻怕早早就要生白頭發了。
船尾逼仄,又堆放了繩索船帆等物,味道略有些腥臭,秦珮站了片刻便呆不住了,又嚷著要回去,正回轉身時,卻“咦”了一聲:“你們看,後面船頭站的,可是徐姨娘身邊的梨花?好好的,她怎麼離了主子,自己出來偷懶了?”
錦兒如今很承秦芬主仆的情,聽了這話,輕輕嗔道:“瞧姑娘說的,梨花她許是也有些暈船,在船裡嫌憋悶,這才出來吹風,怎麼就是偷懶了?您自個兒不是也跑出來了?”
秦珮想想也是這麼個理,於是隨口與錦兒鬥兩句嘴,將此事拋在腦後。
桃香心下,卻是猛地一跳,她知道梨花最是穩妥周到的,絕不會把有孕的徐姨娘一個人拋在屋裡,難道後頭船上,竟出事了?這事,可要不要告訴姑娘呢?
回了屋裡,秦珮樂嗬嗬地東拉西扯,錦兒跟著湊趣,桃香卻是神不守舍,好幾次都沒接上話,秦芬見了,將眼色掃過:“桃香這是怎麼了?”
桃香心裡一個激靈,眼看著就把梨花的事滾到嘴邊,卻還是咽了下去:“方才去後頭,聞見了老大一股腥氣,難受得很。”
秦珮聽了,嘰嘰喳喳地附和:“是呢,聽說船娘她們有時候還會用漁網捕魚的,五姐,下次停船,我們叫船娘撒網捕魚給我們看,好不好?”
秦芬應了一聲,囑咐桃香拿一丸清心丹含著,桃香唬了一跳,連忙拒了,秦芬卻皺起眉頭:“在船上,人難受起來了可沒處躲,你倒了,難不成還要我來服侍你?”
這話說得重了些,桃香連道不敢,又道:“我也不如何難受,衝一碗薄荷露也就是了。”秦芬聽了,覺得也罷,於是點頭不語。
桃香轉過身來,自家往茶盒裡去摸那瓶薄荷露,愈發下定決心,姑娘人這麼好,如今又已擔著三少爺和六姑娘的乾係,絕不能叫姑娘知道徐姨娘的事。徐姨娘那邊,也就是身孕的事了,姑娘是個閨中女兒,便是知道了,也理會不得。
梨花在船頭,伸著脖子看了許久,見前頭大船的帆還是揚得高高的,知道一時不會停船,便又回轉身去艙裡了。
這艘船,大屋由徐姨娘獨個兒住著,小屋裡搭了大通鋪,住了八個手腳輕便的丫鬟婆子,徐姨娘這裡有事支應一聲,對門立刻就得有人來聽吩咐,這些都是張媽媽特地囑咐的,算是楊氏格外的恩典了。
徐姨娘安安靜靜躺著,一手捂著小腹,一手扯著胸前的錦被,鼻子裡氣息勻長,心裡卻亂得似一團麻:這胎都快滿三個月了,本該穩當了才是,誰知好不好的,早起竟突然見紅了。
這是大事,徐姨娘不敢輕易聲張,偷偷說給了梨花。梨花再如何穩妥,自家也是個黃花閨女,於這上頭是一竅不通,她知道對面的粗使奴婢也當不得事,因此也不去告訴,隻一邊扶徐姨娘躺下,一邊盼著前頭停船靠岸,她好上前去商議。
誰知到了中午,楊氏隻命人將船靠了靠邊,各船上送了飯食,連食盒也沒拿回去,立即就又動身了,梨花急得要喊人,徐姨娘卻一把將她按住:“彆吵嚷!”
這些年,梨花與徐姨娘也算是主仆和睦,此時一頭替徐姨娘憂心,一頭又怕自己擔了不是,一下子急得掉了眼淚:“姨娘!你這肚子裡的,可是秦家的小主子,出了事,咱們倆誰也擔待不起呀!”
徐姨娘苦笑一笑:“你當我是軟骨頭慣了,輕重也分不清了麼?昨兒晚上停的夏西渡,從碼頭去了個眼生的婆子到太太船上,今兒太太便不曾吩咐停船休息了,那是什麼緣故?太太如今身子可不比我嬌貴,她都不說歇,我怎麼能添亂?”
梨花到底也做了這麼多年的大丫鬟,裡頭的事情,一想便明白了七八成:“姨娘的意思,那婆子是來催促太太的?那是誰的人?”
徐姨娘喘了口氣,慢慢靠坐得高一些,思忖片刻,道:“瞧那婆子的打扮,與咱們這房不大一樣,我想是大房的人,她們知道太太的行程,特地派了人到路上來傳話。或許……老太太的身子,確實不好了。”
梨花知道這裡頭的輕重,聞言連喘了幾口大氣:“若是老太太當真……那大老爺和老爺都要丁憂,豈不是大大的不妙?還有家裡的田土鋪子,一直是扯不清的帳,若是到了那日,三老爺和三太太還能和咱們客氣?”
徐姨娘點點頭:“既知道了這裡的厲害,咱們也隻好學太太,忍著些吧。”
“話是這麼說,可是太太又不曾見……”
“梨花!”徐姨娘趕緊出言打斷,還不忘看看門口,“有些話,可不能亂說!”
梨花訕訕地捂住嘴:“我是急昏了頭了,多虧姨娘提點。可是,姨娘和太太的身子到底不一樣,如何能也忍著?”
這道理,徐姨娘如何不明白,可是她是個什麼身份,如何去和正房太太比呢。再說了,太太不也把身子放在一邊,顧著大局麼,她一個姨娘,又有什麼可說的?
主仆二人幾番商議,仍是沒個主意,又怕對面的丫鬟婆子知道了生出事端,也不敢聲張。幸而徐姨娘本就謹慎保養,如今足不出戶,旁人隻當她是身子懶怠,也不曾多說什麼。
倒有兩個積年的老媽媽,家中子孫滿堂的,不知從哪裡尋了兩大塊紅糖來,囑咐梨花:“這東西雖不金貴,卻很養人,姨娘嘴裡沒滋味了,掰一塊下來衝碗紅糖茶喝,也是個滋補。”
梨花知道船上東西難得,再看一眼那紅糖,顏色雖重,卻不如在家喝的成色純,知道大約是問船娘討的,這兩個老媽媽還不知費了多少的事,沒口地稱謝,回去拿給徐姨娘看,徐姨娘心裡也是感激,不好親身去謝,便囑咐梨花開了箱籠,尋了兩匹又穩重又不打眼的好布料,送與那兩個媽媽。
也不知是心裡寬了,還是那紅糖真起了作用,徐姨娘喝了兩日,身上竟真好了些,原先每日見紅三四次的,如今隻晨起一次了。她心裡感念兩個老媽媽,雖不好自家抬腳過去,倒時時遣梨花去寒暄幾句。
對門的丫鬟婆子們見這主仆二人倒不拿腔拿調,心裡也願意與她們親近,船娘們晾曬的蝦乾蟹醬粗鄙,不好送給楊氏的,卻送了不少給這些丫鬟婆子,原還顧慮徐姨娘嬌貴,現下看著她不是那等窮講究的,也拿些來送給她,又和她閒敘些家常,徐姨娘的日子,倒過得比在府裡寬鬆些。
又隔了幾日,行到了一處大的渡口,楊氏身上實在倦怠得受不住了,便吩咐停船靠岸,好好修整一番。
秦貞娘被拘在船艙呆了數日,早憋悶得不行,看見停船了,便纏住楊氏:“娘,娘,我看這裡甚是繁華,我帶五妹六妹她們下去走走可好?”
楊氏聽得婆子來報,此處是西津渡,乃是潤州地界,離晉州和金陵城都不遠了,甚是繁華,便是下去逛逛,也不為過,於是喚過碧璽,囑咐多帶幾個粗壯婆子,再去後頭船上叫七八個年輕力壯的小廝,護著姑娘們一道下去。
既是都要出門,連秦淑秦恒也得一並叫上,秦貞娘雖不樂意,卻也無法,搶先帶著蘭兒下船去,把秦淑遠遠扔在後頭,待秦芬領著秦珮下船,她便招手:“芬丫頭,珮丫頭,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