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州的信催得急, 一封緊似一封,回秦家老宅的日子提了又提,原說一個月後動身的, 到得第八日,楊氏拍了板, 道大件行李箱籠由可靠管事押後回去, 每人身邊跟一個貼身的, 再隔一日,便輕裝簡行動身。
等到次日命人來傳, 徐姨娘早早準備好,金姨娘那裡卻是忙得亂麻也似, 隻抬了兩個大箱子在院裡,還未收拾妥當。
楊氏一聽人回稟便皺眉:“金姨娘做賬房時也是常跟著主家出門的, 怎麼如今反不省事起來,罷了, 給她母子三個撥一艘船, 叫她落後回去吧。”一句話便將金姨娘撂了下來。
揚帆開船那一日, 金姨娘急急送了秦淑和秦恒來, 隻道少爺和姐兒要回去儘孝, 秦覽站在岸邊正與楊氏話彆, 聞言一瞪眼睛:“昨兒派人去問, 你們隻說沒收拾妥當,今日不帶行李, 怎麼好把兩個孩子塞上船?不說吃喝了, 穿衣起居,總不好和旁人亂混的。”
便是秦芬,此時也不禁歎, 楊氏的命,也著實太好了些,遇見為難的事情,還未開口呢,丈夫就先替她攔下了。
聽見秦覽的話,金姨娘臉上一白,囁嚅了兩下,未曾說得出話來。她怎麼好說,是怕老太太當真不好了,家裡分起財產來,繞過她們母子幾個。
楊氏到底是最了解金姨娘的,此時見了她的神色,如何不知她在轉些什麼主意。如今她對金姨娘,是不大在意的,一則是金姨娘已失了恩寵,二則是秦淑前程已定,許多虛偽客套能免則免,三則,縱然秦恒是男丁,如今二房裡可是有三個肚子,再怎麼,老天爺也該賞個男孩下來,於金姨娘那頭,楊氏倒不如何放在心上了。
見金姨娘卑微苦求,秦淑面上隻覺得無光,用帕子遮著臉,隻作個頭疼的樣子。秦恒左右為難,見父親滿面不悅,便將眼神投在嫡母面上:“母親,這事確是我們的不是,然而祖母那裡,我們總該回去看看的……”
楊氏見秦恒小小年紀竟肯彎腰求人,心下不由得一軟,她雖不喜這庶子,卻也知道這孩子與金姨娘不是一路人,於是開口道:“罷了,孩子們的孝心也不能辜負了,老爺,我帶上他們就是了。”
金姨娘喜出望外,不來謝楊氏,倒對著秦覽拜了幾拜,反是秦恒,對著楊氏長長一揖。
楊氏抬了抬手,也不搭理金姨娘那副作態:“恒哥兒和三姑娘是倉促來的,可不曾備得船,少不得要擠一擠了。”
秦淑聞言皺起眉頭,老大不高興,正要說些什麼,秦恒已搶在前頭:“但憑母親安排,我們無有不遵的。”
楊氏攏了攏風帽,秦芬在邊上看得分明,嫡母趁著這當口,將那位庶兄上下打量了好幾遍了。
“淑姐兒,恒哥兒,你們自打出了娘胎,都是金尊玉貴長大的,這次回去的路上,少不得受些委屈,無論如何,你們都要忍耐。”金姨娘上前一步,一手扯住一個孩子,絮絮叮囑。
秦覽皺起眉來:“行船趕路,各人都是一樣的辛苦,哪有什麼委屈不委屈了?尚未上船呢,誰又來得及給他們委屈受了?”
既是丈夫心裡有數,楊氏倒樂得做好人了,於是淡淡一笑:“三姑娘便跟著我和貞娘住,五六兩個丫頭擠一擠,恒哥兒和她們一條船就是。”
秦恒聽了,知道自己這裡給嫡母添得不少麻煩,他本以為要去和下人們擠一條船的,此時聽了楊氏安排,知道是嫡母寬厚,又是連連作揖:“不好委屈兩位妹妹,我不拘住在哪裡,有個床鋪就行。”
秦覽滿意地點點頭:“就是,書院裡讀書,可也有這些講究?男孩子家家的,吃些苦頭也不打緊。”
楊氏將風帽掀起一角,笑對秦覽:“老爺這可粗心了,恒哥兒吃苦不吃苦的另說,彆的船上丫鬟婆子一大群,如何好和恒哥兒一處的,又不好叫恒哥兒和粗使的小子們一處,那也可太寒酸了。倒還不如讓他們兄妹三人擠一擠,橫豎五六兩個丫頭還小,親兄妹間,倒還不妨事。”
秋陽如金,河風徐徐,楊氏迎著燦陽這一笑,倒好似一隻手在秦覽心上撩了幾下癢,他上前兩步,握住楊氏的手捏得幾下:“如此,一路就要辛苦夫人調停了。”
楊氏心頭一熱,腹中孩子猛地一動,她不由得愣在原地。秦貞娘見母親臉色不對,連忙扶住,連聲問怎麼了。
秦芬站在另一邊,看楊氏不可置信看著肚子,心中微微一動,問:“可是六弟在動了?”
楊氏點點頭,正要開口,腹中忽然又是一下,她又驚又喜,一時忘了說話,秦覽不意送彆的當口還能遇見胎動,上前撫住楊氏的肚子,隔得半晌,果然覺得手下一動,頓時喜道:“這孩子如此好動,一定身強體健。”
這時候若是還不知道錦上添花,秦芬也算是白在絳草軒住了這麼久了,拉了拉秦珮的袖子,上去簇擁著楊氏,一人說得幾句場面話,逗得楊氏笑逐顏開。
徐姨娘如今也是有孕的,又一起跟著回晉州,少不得也來湊趣兩句,眾人心情和樂,一時倒無人來問金姨娘了。
金姨娘原是想趁楊氏不在,一氣兒壓倒商姨娘和青萍,重新收攏秦覽的心,此時見夫妻二人好得如膠似漆,心下頓時涼了半截,連拍馬屁的話也忘記說了。
過不得多時,便有婆子來相請,道是到了開船的時辰,秦覽送了幾步,楊氏說了幾聲留步,夫婦二人就此彆過了。
秦芬知道,如今秦覽走通了上頭的路子,已謀了個京城的職位,年底便要往金陵城裡去上任的,晉州離金陵城也就百餘裡路,算起來,便算是在家做官了,楊氏此番無甚惜彆的意思,隻怕就是為著這個原因。
初上得船來,婆子們便哄著秦芬和秦珮住小廂房,道秦恒是哥哥,該住尊位的,秦芬知道這倒不是為著拍金姨娘馬屁,而是此時男尊女卑,婆子們天然覺得秦恒是比兩個姑娘尊貴的。
秦恒一眼掃過,知道兩個廂房差得不少,便擺擺手:“我是一個人,該住小的那間,不必多說,就這麼定了。”
秦珮原還撅著個能掛油瓶的嘴巴,這時聽見,臉色才緩和一些,勉勉強強隨著秦芬道了句謝,搶先鑽進屋裡去了。
秦芬見秦恒面上尷尬,少不得多說幾句話敷衍場面:“三哥並不曾帶貼身服侍的,若是有什麼不便的,遣人來我這裡說一聲就可。”
秦恒鬆了口氣,點點頭:“多謝五妹了。”
兄妹二人素來無甚交情,說完這幾句,秦芬也無話再說,衝秦恒點點頭,掀起竹簾進了屋。
秦珮早已脫了外服,四仰八叉地躺在羅漢床上,愁眉苦臉:“我最怕坐船了,偏生這次急著趕路,非坐船不可,坐就坐吧,還得給彆人騰地方,煩死了,煩死了!”
秦芬由著桃香脫了鬥篷,靠坐在秦珮身邊,輕聲道:“三哥和金姨娘她們又不一樣,你煩他做什麼?”
徐姨娘是個碎嘴,早把秦府的事掰開揉碎講給了秦芬聽,連同秦恒在外院開蒙讀書,埋頭學問的事,所聽所知的,一股腦都告訴了秦芬,這時秦芬說出來,秦珮也並不反駁:“雖說三哥人不壞,可是被人占了屋子,到底心裡不痛快。”
秦芬知道,這一路山長水遠,兄妹幾個還要好生相處,若是秦珮一開始就鬨起性子,恐怕不好,於是便逗她:“你是不是不願意和我擠在一起,故意借三哥說給我聽?”
秦珮是孩子性子,受不得激,聽了這句,一股腦坐了起來:“哎呀五姐,我沒那個意思!屋子的事,我不說還不行了嘛!”
錦兒見了,大大鬆得口氣,對著桃香,也多幾分笑臉了:“出門前我帶了些點心,咱們找個碟子擺上,給姑娘們填補下肚子吧。”
桃香點頭應了下來,依言尋了個粉彩的碟子來,與錦兒揀了七八個果子點心,細細擺了個海棠花的式樣呈上去了。
秦芬一見就笑了:“你們兩個丫頭,想是出門了心頭鬆快,也弄起巧來了。”忽又想起一事,道:“六妹,三哥那裡不曾帶人服侍,隻怕那些粗使的媽媽和丫頭們也想不著這些,不如我們也給三哥勻幾個去,你說好不好?”
秦珮雖老大不情願的,卻也知道秦芬的行事是正理,撇了撇嘴,道:“五姐說好,那就好唄。”
桃香又取了個碟子,分出幾塊,要給對面送去,秦芬卻使了個眼色,桃香一愣,頓時會意:“錦兒妹妹,這是你家姑娘的點心,合該你去送才是。”
錦兒不明其意,秦珮卻早已明白過來,小小人兒,長長歎得口氣:“笨丫頭,桃香叫你去,那就快去!”
待錦兒出去,秦珮便嬉皮笑臉地湊到秦芬身邊:“五姐,你待我可真好。”
秦芬看了看秦珮的臉色,奇道:“這話從何說起?”
秦珮一噎,又嘻嘻笑了兩聲,並不曾說話。
臨行前,商姨娘叮囑了許多,又說太太為人陰沉,又說四姐目中無人,又說五姐心裡藏奸,今日一看,太太和四姐撇開不說,五姐卻絕不是個藏奸的人,如若不然,方才直接叫桃香去送點心,也沒甚可說的,可是就這樣一樁小小的事,五姐卻也不肯占了自己的功勞,可見得是極其明公正道了。
秦珮肚子裡想了一遍,也不說給秦芬知道,隻拈了一塊酥餅,問:“五姐,你猜這是什麼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