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姚來見陳平安
原來她是來找那個做生意賊精賊精的小子,不去當個商家子弟真是浪費了天賦。
青牛道士鬆了口氣,就說嘛,偷個西瓜而已,不至於挨雷劈的。
老道人丟了手中狗啃一般的西瓜,從神色鎮定,到恍然大悟,再到滿臉的意外之喜,行雲流水,哪有半點矯揉做作,“姑娘你是說那位陳道友啊,他是貧道一見如故的摯友,忘年交,交情瓷實,雖是一場萍水相逢,卻十分交心,不然陳道友也不會將此劍交給貧道保管,一起遠遊這座無用城,好幫他開路。”
這條白眼城村野小徑上,一劍斬開夜航船禁製的飛升境劍修,背劍匣,匣內雙劍,女子手持一把長劍夜遊。
正是從,沒哪個外鄉劍修做得來這等事。”
高冠男子笑道:“聽說百劍仙印譜之後,還有那部皕劍仙印譜,如今連一百枚都沒集齊,任重道遠啊。”
龍賓說道:“若是能夠直接得到兩本印譜,就不要如此多事了。”
男子搖搖頭,問道:“看這些印文,你有沒有發現些學問?”
龍賓瞥了眼江面印文,說道:“金石印文一道,字體若是細分,多達數十種,可這個陳平安來來去去就那麼幾種篆文,處處恪守規矩法度,也難怪會被李十郎當做迂腐之輩。而且就連那相對生僻的疊篆、鳥蟲書之流,都極少用,莫不是擔心劍氣長城的劍修們認不得?印章賣不出去?而且哪怕是印章邊款,依舊無一字是草書,就像完全沒學過、根本不會寫似的。”
男子笑道:“疊篆就隻有三枚,‘美意延年’,‘牽腸掛肚’,‘一知半解鬼打牆’,還是為了借字形意,是有心取字之繁繞,來呼應印文。此外所有印文,都容易讓人辨認,為何?當然是這位年輕隱官的心境顯化使然了,在追求一個類似天經地義的學問境界,在哪裡都站得住腳,沒有什麼門檻,就不用……處處講究什麼入鄉隨俗了,就像隨便與人說句話,山上人懂,讀書人懂,不曾讀書的販夫走卒,聽了也不難理解。”
龍賓作揖讚歎道:“城主高見。”
男子自顧自說道:“但是我之所以如此看重皕劍仙譜,不在隻是印文內容,更在於這裡邊藏有一場拔河,太過有趣。”
男子抬起袖子,雙手做撚筆寫字狀,輕輕一戳,微笑道:“書生事,無法讀書治學、立言寫書兩事,村塾蒙童都會寫字,有何稀奇。但是這個陳平安的字,形似一人,已經很像了,但是偏要辛辛苦苦,吃力不討好,始終在追求神似另外一人,所以就有趣至極了。我甚至完全能夠想象,一個陋巷少年在練字的時候,越到後邊,越較勁得咬牙切齒,好像眼神要殺人。”
少年望向水面上的那幅印蛻水卷,驚訝道:“原來還有這麼多的門道。”
高冠男子雙手負後,驀然而笑,自言自語道:“真是個妙人。”
單枚印文最多,有那“最相思室”。
心係佳人,思之念之。
遊山恨不遠,劍出掛長虹。
清澈光明。
少年老夢,和風甘雨。
一生低首拜劍仙。
身在北方,美目盼兮。
呦呦鹿鳴,啾啾鶯飛,依依不舍。
天下此處劍氣最長。
觀道觀道觀道。
花月團圓,神仙眷侶。
人間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盞燈。
並無山水形勝地,卻是人間最高城。
稚童嬉鬨處,劍仙豪飲時。
霜降橘柿三百枚。
風摧我不動,幡不動心不動。
金風玉露,春草青山,兩兩相宜。
白鷺晝立雪,墨硯夜無燈。
城頭何人,竟然無憂。
髻挽人間最多雲。
雁撞牆。魚化龍。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蔥蔥。
登城如上墳,出劍即祭酒。
歇於雁蕩山大龍湫,及三更夢中,星火滿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定光佛再世落塵娑婆世界凡夫。
火鍋就酒,天下我有。
冬筍炒肉。
遠遊人,畫中人,心上人。
胡說八道。
書錢不貴,就是難買。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
讓你一招。
天劫而已。
大寫其意神通明。
不過是撐傘而行。
悔過不如無過錯。
知不足。
不敢仗劍登城頭,唯恐逐退三輪月。
為何要學劍。
劍開托月山。
哪條街巷沒劍仙。
無飛劍者也是劍修。
唯我劍氣長城,可以目中無人。
……
還有那成雙成對的印蛻。
你。我。
形影不離。兩心相照。
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歸也。
為君倒滿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遊。
前人今人。皆是劍修。
劍仙也曾少年。劍仙也曾少女。
二掌櫃所賣酒水極佳,不信且喝。果然好喝。
……
更有那印文帶邊款內容的。
邊款:道路泥濘人委頓,豪傑斫賊書不載。真正名士不風流,大石磊落列天際。印文:原來是君子。
千賒不如八百現,精誠難敵風波惡。印文:掙錢不易,修道很難。
世間人事無意外,爭名奪利忙不休,教俺這江湖老子白眼看。印文:喝酒去。
自古詩家詞客,恨不得打殺一個情字,唯我隻恨情愁不登門,喝他娘的酒,怒從膽邊生,一棍砸在書,打爛婉約詞。印文:愁煞光棍漢。
沒錢劍仙無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印文:如何是好。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節。少年心有一峰,忽被雲偷去。印文:不小心。
……
垂拱城。
擺放有古鏡的那座大殿外,有個憊懶漢子,其實一直坐在台階上,橫劍在膝,身體後仰,雙肘抵地,懶洋洋望著遠方,腳下踩著一條碗口粗的白蛇。
那條白蛇扭轉身軀,口吐人言,在罵人呢,“來砍我啊,王八蛋,臭不要臉,就你那劍術,屁大膽子,敢拔劍砍大爺?你都能砍死老子?你咋個不讓人在書上寫是你斬儘蛟龍呢?”
那漢子抬起一手,摳著鼻孔,點頭道:“對對對,是是是。”
白蛇這才消停些,輕輕搖晃尾巴,說道:“這些個老的小的,煩人不煩人,這都多少年了,也沒個消停,就說老街那邊的,買不起白鶴,每天就想著偷街坊鄰居的白鵝,都不管管?還有那個耙耳朵,每天就蹲門口看過路姑娘,他家那個婆姨每次見著了,就拎著菜刀衝出門去,要砍路過女子的胳膊啊腿啊,像話嗎?那個叫全忠的,每天不是聚眾賭博,就是花錢收買人心,拉幫結派,跟附近幾條街的那些老冤家,真不是一般的吃飽了撐著,一天到晚打群架,你他娘的打就打了,好歹弄幾把能砍出血花來的兵器不是,扁擔板凳是怎麼回事,打之前還排兵布陣,打完之後還要論功行賞分雞腿,跟老子鬨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