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1 / 1)

金鉤細 尤四姐 7355 字 6個月前

那廂宜鸞卻是高興的,沒有付出太多的顏面,把事情擺平了,且李懸子對太傅的覬覦,到這裡應當是沒有下文了。

最讓她放心的,是太傅壓根沒有想過和相王結成同盟,這樣聞譽手上的權力就不會被相王完全控製。大不了再容忍他一段時間,等時機一成熟,聞譽就能自己掌權了。

乾成了一樁大事,心裡四平八穩,不過初秋的夜裡已經有了幾分涼意,風吹過來,寒浸浸的呢。

宜鸞偏過身子,車圍可以替她抵擋涼風,先前喝了好幾盞酒,到現在顴骨還有些發熱。正好,臉露出窗口,憋悶的胸懷也坦蕩了,更覺得這夜色迷人,人間值得。

“還是西陵好,西陵的星星也比渤海國的亮。”她喃喃自語,想起自己和藩的一路上,好像都沒怎麼見過星月,那段時光,真是黯淡。

通常聽她莫名提起渤海國,總會有幾分好奇吧,宜鸞等著太傅來打聽,可以順勢挑起話頭,結果等了等,一點下文都沒有。

她隻好回頭觀望,發現太傅正支著腦袋假寐。車蓋下懸掛的燈籠搖曳著,溫暖的光,把太傅的整個人都籠罩住了。

他的臉,大多時候看上去清雋冷漠,閉上眼,反倒顯得更隨和了。難怪李懸子緊追不舍,那丫頭雖然驕縱,但眼光確實不錯,但凡被她相準的,必定是人間至寶。

“老師,您睡著了嗎?”宜鸞忍不住喚了一聲。

太傅那修長的鳳眼,終於掀開了一道縫,輕輕瞟了瞟她,沒有應答。

她挪了下身子,靠過來一些,“老師,相王留您用飯,不是說要與您商談陛下親政的事嗎,怎麼後來再也不曾提起?”

太傅可能真的乏了,眨眼的動作也顯得很遲緩,半晌才道:“不過是借口,殿下難道還當真嗎?”

宜鸞歎了口氣,“知道是借口,但還是願意試一試,果然上當了。”

太傅見了太多官場上的真真假假,慢慢合上了眼道:“政客的話,聽一半信一半,到最後十句裡有兩三句肺腑之言,已經是幸事了。”

宜鸞最愛哪壺不開提哪壺,“老師也務政啊,不算是政客嗎?”

太傅又拿眼梢瞥她,慵懶裡帶了點責難。她知道,不該拿他和相王之流相提並論。

但這酒啊,真是有點上頭,宜鸞打了個嗝,慶幸地說:“還好我酒量不錯,要是任由郡主給老師斟酒,老師今日必定醉倒在相王府。這一醉,會發生什麼難說,第二日消息就會遍布朝野,然後相王就要逼婚,讓您娶郡主啦。”邀功一番,又探身道,“老師,學生問您個問題可以嗎?郡主今年二十五,配您是大了還是小了?老師入朝已經十年了,今年春秋幾何?什麼時候過整壽啊?”

西陵的風俗,三十、六十為整壽。太傅門生遍地,三十好像有點不切實際,可以期待一下六十。

本以為太傅會覺得她唐突,不加理會,誰知太傅竟破天荒地應了她,“再過三個月,過八十整壽。”

宜鸞“啊”了聲,“真的嗎……不是真的吧!”

太傅無奈地調換了個睡姿,有這樣的學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你說她不聰明,人家可是西陵的長公主;你說她機靈……倒也尊師重道,什麼話都相信。

當然,宜鸞對自己腦子偶爾的卡殼,是持原諒態度的。以前與太傅不相熟,私下裡從來沒有交集,當然也不得機會探聽虛實。現在都同乘一輛車了,閒話兩句家常也不為過吧。

她正了正坐姿,小心翼翼問:“老師,皋府是不是神仙所在的地方?那裡出來的人,可以長生不老嗎?”

太傅可能覺得她太過好奇了,不該打聽的事瞎打聽,因此沒有回答她。

宜鸞不死心,趁著太傅閉眼之際,湊近好生打量了他一通。說實話,太傅的臉頰白淨無暇,眼尾一絲皺紋都沒有,就這樣的皮相,很難相信他已經上了年紀了。

反倒是午真,少年老成,難得笑一次,笑起來鼻翼兩側還有褶子,看上去年紀比太傅還要大。

正胡思亂想,忽然心頭一緊,等回過神來,發現太傅那雙眼睛與她對上了,那樣清透的眼眸,像開疆拓土的利刃,筆直插進她心裡來。

她猛地一震,“老師,您怎麼忽然睜眼了?”

太傅冷冷道:“臣是閉目養神,不是死了,忽然睜眼有什麼不妥嗎?”

宜鸞頓時有些訕訕,笑著說,“學生正瞻仰老師,心無旁騖。您這樣,嚇了學生一跳。”

太傅臉上鮮少地出現了費解的神色,瞻仰這個詞,仔細推敲沒什麼錯,但聽上去總覺得不是滋味。

罷了罷了,他抬起兩指勾挑窗上垂簾,怎麼還未到?

永和裡在大宮東南方,西苑直道的儘頭就是三大官署,遂吩咐趕車的童子:“去宣平門,拿我手令入宮門。

童子應了聲是,從蒼龍門徑直往南,不多久車輦就停在了宣平門外。

宮門高而深廣,出牆的椽子上挑著巨大的白紗燈籠,照得滿地迷迷滂滂。內城的每一道宮門都有人把手,隻是這宣平門平時進出的人不多,不知是不是領軍府的人懈怠了,隻有兩名禁軍守在門前。

見有車輦到跟前,出於慣例要上前盤問。童子取出太傅的手令,查驗過後即刻就要放行。

結果扣響門環,裡面森森然,毫無動靜。又大力拍打門扉,這宮門何等的厚重,那點聲響像雨點落進了湖裡,沒有激起半分漣漪。

可以確定裡面的人玩忽職守了,門外的禁軍嚇得臉色驟變,拿刀柄撞擊大門,也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宜鸞靠著窗,看了半晌,這急脾氣實在是忍不住了,跳下車站在門前大喊:“開門!今日是誰輪值,叫領軍來處置!”

門外兩名禁軍面面相覷,這事要是鬨起來,恐怕領軍府不得安寧了。其中一人忙安撫,“請內人稍安勿躁……”

“什麼內人!”一旁的童子叱道,“這位是常山長公主!”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長公主會和太傅一起漏夜趕回宮,但這兩位不管是哪一位都不敢怠慢。於是乎兩名禁軍叫得愈發賣力了,從先前的宮禁不得喧嘩,到後來放開了嗓門連喊帶罵,吵吵嚷嚷連遠處的開陽門和中東門都聽見動靜了。

也不知是不是開陽門上的人通傳了裡面,隔了一會兒宮門終於打開了,裡面跑出來的班值戰戰兢兢俯首。借著光看,眼皮浮腫著,不是睡了就是在聚賭。

折騰了這麼久,太傅也已下了車。他不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人,看臉色好像風平浪靜,但不耽誤他秋後算賬,“傳話給領軍,帶好今日班值名冊,明日入章台門回話。”

領隊的班頭嚇得面無人色,結結巴巴道:“請……請太傅恕罪……”

他的神色忽然嚴厲起來,“宮門重地,疏於值守,萬一有人闌入闖宮,你們誰能擔待?恕罪?如何恕罪?”

宜鸞是頭一次見他當真生氣,結結實實地被鎮唬住了,手忙腳亂爬上車輦,打算暫避風頭。

結果太傅站在宮門前,無奈地回頭望她,“入內宮了,文官下轎武官下馬,殿下還想乘車嗎?”

哦對,自己一慌,就忘了章程了。

她忙又從車上下來,跟在太傅身後進了宣平門。這一路閒碎的話一句也沒有了,亦步亦趨著,一直跟到了太傅官署前。

門內午真出來接應,太傅終於停下了步子,回身見她一副铩羽的樣子,蹙眉問:“殿下噤若寒蟬,為什麼?”

“老師剛才生氣了,學生不敢出聲,不出聲保平安……”她咧著嘴,勉強笑了笑。

這說明太傅甚有威嚴,倒也沒什麼不好。

太傅慢慢頷首,“殿下回金馬殿吧,恕臣不相送了。”邊說邊喚午真,“你將殿下送回寢宮,再回來複命。”

午真道是,牽袖比了比手,“殿下請吧。”

宜鸞沒挪步,仰頭虔誠道:“學生看老師進了官署再走。”

然後太傅果然提袍邁進門檻,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看看,真是不講什麼人情啊,好歹還同桌吃過飯呢。

宜鸞撇了下嘴,對午真道:“老師滿肚子學問,卻不懂憐香惜玉。”

聽得午真詫然,“憐香惜玉?哪裡有什麼香和玉?”

宜鸞氣惱,“我啊,我是年輕姑娘,怎麼夠不上香和玉?”

午真這才轉過彎來,眼神似乎帶著幾分質疑,但終究不便多言,最後順從地應了聲“是”。

挑上一盞宮燈,走在寬而直的夾道裡,午真佛頭青的袍子在夜風裡飄搖著。宜鸞在後面打量,才發現他頭發的顏色和一般人不一樣,燈火之下隱隱泛著靛藍色的光澤,再使勁盯一會兒,就要現出原形似的。

上次的問題,沒能問出個結果來,這次正好趕上有機會,宜鸞便喚他,“午真童子,你是幾歲到老師身邊的?陪伴了老師多年,一定對老師很了解吧?”

午真預感不妙,她又要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了,本著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的原則,他抿著嘴搖頭不語。

宜鸞很不解,“怎麼了?你被人施了禁言術,不能說話了?”可是再一想,剛才還聽見他說話呢,於是好言好語套近乎,“我拜在老師門下,與你也算同門,同門之間,不能交談嗎?午真,你是因何追隨老師的呀?是自己入皋府的,還是被家裡人賣了?”

她問題很多,想法也古怪,午真知道繞不過去,便道:“我不是被賣的,是想明些事理,自願追隨太傅的。”

宜鸞點了點頭,“那麼,老師家中還有什麼人?他入朝這麼多年,好像從來沒有舉薦過羅家人。”

午真心下哀歎,就知道她會刨根問底。

可是不答又不行,隻好敷衍:“我是太傅入世之後才追隨左右的,沒有見過太傅的家裡人。羅家確實無人在朝做官,或許誌不在此,羅家人更喜歡方外和山野也未可知。”

方外?山野?

僅僅這兩個詞,就讓宜鸞腦內演繹出了白狐奔於曠野的景象。

太傅的來曆,果然成謎啊,唯一知情的,恐怕隻有當初請他出山委以重任的先帝了。如今先帝沒了,這個秘密也就無解了,隻知道太傅從皋府來,至於皋府具體是個什麼所在,無人知曉。

“那午真童子,老師可曾夜行千裡,回過皋府?皋府當真是天帝的藏書閣嗎?”

午真忍住沒回頭,朝著廣袤的天際翻了個白眼,“我不曾去過皋府,太傅也不會飛,殿下就彆問了。”

宜鸞無奈地閉上了嘴,這時已經到了金馬殿門前,午真再沒給她開口的機會,嗬了嗬腰道:“已將殿下送達寢殿,殿下請回吧,午真告退了。”

殿裡的鹹嬤嬤迎出來接了手,直著嗓子喊:“殿下回來了,預備洗漱。”

宜鸞隻得邁進門檻,先不提洗漱的事,對鹹嬤嬤道:“我還餓著呢,給我弄些吃的吧。”

鹹嬤嬤的脾氣就如她的姓氏,真是叫人齁得慌,大驚小怪道:“啊,還沒吃飯?這麼晚回來,相王居然不留飯,這也太摳門了!到底是相王不會待客,還是殿下挑嘴,不肯將就?殿下,您想吃什麼?吃乾的還是稀的,我這就讓灶上準備去。”

宜鸞敗興地仰在貴妃椅裡,最後圖省事,就著茶水吃了兩塊糕點,就草草睡下了。

第二日,三公主與太傅深夜叫門的消息不脛而走,果然相處多了,不用刻意營造,傳聞自會有鼻子有眼。

正當宜鸞受用之時,長姐宜鳳挨了過來,左右覷覷無人,對宜鸞道:“你往後彆與寧少耘走得太近,知道麼?”

宜鸞道:“我早不和他打交道了……阿姊為什麼這樣說?”

宜鳳拿一手掩住了口,繪聲繪色地告訴她:“駙馬不是淩王的表侄嗎,平時來往頗多。昨夜淩王傳人請他救急,說寧少耘被扣在擁翠樓的‘顏都知’那裡,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