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1 / 1)

第001章

勝利公社,第六生產隊。

秋收剛剛過去,這天反倒是比酷暑那會兒更熱了。田大娘頂著大太陽腳步匆匆的往家裡趕,腦門上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子,臉頰上更是被曬得通紅一片,渾身上下都散發了焦躁和不安。

快步走過田埂,田大娘直奔自家院子。

鄉下人家一般不出遠門都不會鎖門的,哪怕家裡沒人也隻是把院門虛掩著。因此,田大娘一把推開院門,直奔睡覺的裡屋。

裡屋門口倒是掛著一把黑色的大鎖,她停下腳步略喘了一口氣,從懷裡摸出個手帕包,層層打開後露出了一把鑰匙。等她準備拿鑰匙開鎖時,卻一個手抖把鑰匙連帶手帕一塊兒落到了地上。又是彎腰撿東西,又是哆哆嗦嗦的開鎖,田大娘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總算進到裡屋去。

這可還不算玩,裡屋還有個大木頭箱子,是她當年的陪嫁箱子。又是一番折騰後,她可算是從箱底摸出了用舊衣服裹的一小遝錢。

數了又數,田大娘滿臉都寫著糾結。這拿少了怕不夠用,拿多了又著實心疼。

最終,她小心翼翼的拿了兩張五塊的,仔細的貼身放好。

拿到錢就該出門了,此時的田大娘已經渾身汗淋淋,她連口涼水都顧不上喝,趕緊一溜兒小跑的出了門,迎面卻差點兒跟人撞上了。

“哎喲娟兒她娘!你這是咋了?”

田大娘定睛一看,卻是他們這個生產隊上出了名的碎嘴婆子張嬸兒。

要說張嬸兒也算是這十裡八鄉的出名人物,屬於乾啥啥不行、扯淡第一名的那種。真就是把通身的本事都挪到了那張嘴,彆說本生產隊了,就算公社裡、鎮上發生了啥新鮮事兒,問她她也一準兒給你說出個一二三來。

也就是老田家屬於生產隊裡日子過得頂頂好的那一撥人,沒啥閒話好被人說的,田大娘跟她的關係倒也還算不錯。可平常閒聊歸閒聊,架不住眼下這情況十萬火急啊!

“這不是我家仨兒媳婦都病倒了嗎?你先讓讓,我得趕緊過去送錢,人還在衛生所等著呢!”

田大娘邊解釋邊繞開張嬸兒,腳下的步子也不由得加快了一些。

哪知,她都這般著急忙慌了,張嬸兒反而更來勁兒了,顛顛的湊上來:“真出事了?敢情她們說的是真的喲,就上午那會兒,你家仨兒媳婦都是吐著白沫子被人抬出來的?去哪兒了?衛生所了?我說怎麼赤腳大夫那兒沒瞧見你呢!”

“回頭說。”田大娘這會兒是真沒心思說話,她隻想趕緊去衛生所送錢。

“那麼厲害啊?哎喲喂,你說這事兒整的,昨個兒看著不還好端端的,咋說出事就出事了?這要是真有個啥閃失,日子可咋過啊?”

“我這不是急趕著送錢嗎?”田大娘愈發得急切了,可她也著實沒心思掰扯這些,索性低著頭趕路,時不時的還要摸一下貼身放著的錢。

“娟兒她娘你等下!”

張嬸兒忽的抬高音量大喊了一聲,在田大娘完全沒反應過來之前,她就一個箭步竄到了路邊的自留地裡,也沒細看,屬於逮著啥就掐啥,眨眼工夫就抓著一把剛掐下來的蔥蒜,邀功似的對田大娘揚了揚:“我跟你一塊兒去瞧瞧,這些就當禮了。”

田大娘憋紅了一張臉,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曬的。她走得急了些,結果腳下一個踉蹌,要不是張嬸兒伸手搭了一把,還真有可能一頭栽進路邊的田裡去。

“你看你!我就說我得陪著吧。走走,趕緊的,那頭還等著咱們呢!”

她邊說著邊拉過田大娘,步子邁得老大,風風火火的就往前衝。關鍵是,她一面走著,一面嘴上還不消停:“你這個當婆婆的肯定得在啊!萬一真有啥事兒,你不在跟前回頭連交代都沒法交代!”

“你家那仨兒媳婦,咱先不說前幾日剛進門的程知青,前頭兩個也麻煩著呢!你家老二娶的可是咱們大隊長家的寶貝閨女,人家好端端的閨女嫁到你家才半年光景,就進衛生所了!還有你家老大娶的媳婦,不是你娘家親戚嗎?再說她還給你生了仨孫子,真要有個三長兩短的,孩子可算是遭大罪了!”

“咋不吭聲了?平常不是挺能叨叨的嗎?對了,你跟你那倆親家說了沒?”

……

從第六生產隊到鎮衛生所的距離原就不近,托張嬸兒的福,田大娘更是體會到了什麼是度日如年。等終於到地方了,沒等田大娘開口,張嬸兒就一馬當先的衝到了前面,拽著醫生把老田家仨兒媳婦集體送醫治療的事情,打聽了個清清楚楚。

田大娘憋氣再憋氣,還好這時候護士提醒她該交錢了。

於是,捂著一路的十塊錢就這樣沒了不說,她還被告知,如果用完了需要補錢會提前跟她說的。

十塊錢交醫藥費、住院費還不夠?!

心痛到窒息的田大娘已經徹底說不出話來了,好在看醫生說話的口氣,自家的仨兒媳婦應該沒出啥大事兒,她稍稍定了定心,又跟護士討了水喝,緩了一會兒後才突然意識到,張嬸兒不知道啥時候不見了人影。

暗叫不妙的她趕緊往衛生所後頭跑。

衛生所前頭是門診大廳,其實就是個大開間,靠牆邊擺了不少的椅子,中間還四散放著一些條凳,反正怎麼簡單怎麼來。像找醫生開方子、找護士拿藥,以及打針掛水這些事兒都是在前面搞定的。而後面則有兩個大開間,都用作病房。不過這年頭,連上衛生所看病的人都很少,得十分嚴重了才會住院,因此病房裡的人並不多。

等田大娘急衝衝的奔到病房外時,就聽到張嬸兒那熟悉的大嗓門在裡頭響起:“好端端的,咋就攤上這種倒黴事兒了?”

“咱們杏花兒多好一閨女呢,你說誰家吃席不把剩飯菜留著多吃兩天的?彆家都沒事兒,怎麼就……唉,不過都送到這兒了,你可放一百個心吧。這衛生所是國家開的,人家那是正經大夫,大不了讓杏花兒多待幾天,橫豎秋糧都收上來了,隊上的活兒也不多了。”

“要我說,杏花兒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好閨女,邁過這個坎兒,她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你倆也都過來勸勸你們婆婆,不然等杏花兒醒過來,看她娘哭成這樣,不得心疼壞了?”

田大娘憋著氣走近病房時,就看到張嬸兒已經跟她家親家母聊上了。其實也不能說是聊,應該是單方面的出聲安慰,有沒有效果暫且不提,反正她已經添了一肚子的火氣。

忍了又忍,田大娘隻勉強擠出笑來,告訴親家母住院費她都交了,還說自己問過醫生了,應該沒啥大問題了。

話是這麼說的,可這會兒李母眼裡隻容得下躺在病床上遲遲沒有蘇醒的小閨女,你說一千道一萬的,她還是滿心滿眼的擔心憂慮。

這時,站在李父忽的開了口:“再看看,要是到中午還不醒,我就去公社借個車,咱們送杏花兒去縣裡的人民醫院。”

李父是他們生產隊的大隊長,無論是在隊上還是在家裡,說話都是極有份量的。他一說這話,甭管是李家的兒子兒媳,還是李母都下意識的點點頭,顯然都很認同。

可田大娘好懸沒被嚇死。

她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鎮上了。縣城那是像她這種鄉下人能去的?這衛生所住幾天就要花十塊錢了,那要是去縣裡的醫院……

田大娘根本就不敢深想,可她也不能直接出聲反對,隻能一面心痛一面祈禱兒媳婦能好起來。彆的不說,老二媳婦李杏花得趕緊醒來啊!

事兒就是有這般湊巧,原本昏迷不醒的李杏花忽的眼皮子動了動,這一幕直接落在了始終目不轉睛盯著她瞧的李母眼裡,李母頓時激動壞了,身子往前傾著,卻也不敢直接撲在閨女身上,隻能抓著閨女的手不放,嘴裡哭喊著心肝寶兒,眼淚是止也止不住。

而此時的李杏花,隻覺得渾身上下都難受得要命,耳邊還傳來各種聲音,腦子更是鑽心一般的疼,仿佛有什麼東西正拚命的往她腦子裡鑽。

緩了好一會兒,李杏花才很勉強的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可下一秒,她就驚呆了。

在她的記憶裡,她和兩位好友一起出門旅遊,誰知竟在途中遭遇了意外,再之後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因此,對於自己人在醫院這個事兒,她是有心理準備的,可誰能告訴她,眼前的病房看起來為什麼會那樣的……複古?

病房很大,感覺有學校的教室那麼大,除了她這一排的病床外,對面還有一排。因為躺著的緣故,她其實沒辦法看清楚病房的全貌,隻能看到病房的牆壁是那種上半部分抹了石灰的、下半部分卻是綠色的複古漆。還有牆上的窗戶,竟然是木頭做的,也漆上了綠色油漆,還是那種左右兩扇的窗戶,甚至每扇窗戶還都不是整面的大玻璃,而是一扇分成了上中下三格玻璃窗。

李杏花的眼睛越睜越大,滿臉都是不敢置信,腦子裡更是嗡嗡作響,好像有一些不屬於她的記憶正在慢慢的複蘇。

“杏花兒?杏花你看看媽,媽在這兒呢!”見閨女人是醒來了,眼睛卻是直勾勾的盯著牆壁和窗戶,李母很是擔心的抓著閨女的手搖了搖,示意她回神。

“媽?”李杏花下意識的回了一句。

可看她的表情,很難說她是回神了,還是魂徹底飛了。

李母既擔心又慶幸,擔心的是閨女眼下這模樣跟往日差彆著實大了一些,要知道她家小閨女打小就特彆機靈,那是又聰明又懂事又孝順,乍一看閨女這迷迷瞪瞪的模樣,她這個當媽心都要碎了。而慶幸的自然是閨女的小命保住了,甭管怎麼說,身子骨可以慢慢調養,隻要人沒事就行。

“你這孩子!你嚇死媽了!”李母越想越後怕,“你知不知道媽有多害怕啊?媽看著你被人抬著出來,嘴裡還吐著白沫沫,怎麼喊你都喊不醒……”

明明昨天才見過面的,當時一切都好,哪知才隔了一天工夫,閨女就人事不省了。李母都不敢回憶上午那會兒的事兒,她隻知道當時自己腦子一空,手腳都不聽使喚了,直接就軟倒在地了。也虧得她大兒媳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不然這會兒病房裡還得多一個病人。

“媽,我沒事了。”李杏花很慢很慢的吐出了這句話,此時的她感覺到有兩股完全不同的記憶像兩個戰士一般在搏鬥交戰,而她的大腦就是交戰的場地,她下意識的捂住了額頭,好像這樣能稍稍緩解一下疼痛。

看到她蘇醒,李家大哥搶先一步奔出病房喊來了醫生。在進行了一番簡單的檢查後,醫生表示她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了,但還需要留院做進一步的觀察。總結一下就是,得多住兩天。

李家人自是沒有異議的,而田大娘懸著的心終於死了,第一個蘇醒的李杏花都必須多住兩天院,那另外那倆呢?她下意識的看向了靠門邊的病床,那裡躺著的是三天前剛進門的三兒媳程素紋。

程素紋是城裡來的知青,據說還是個大學生。當然,大學肯定是沒念完的,好像是因為家裡出了什麼變故,總之她響應國家上山下鄉的政策,來到了勝利公社,被安排到了第六生產隊。那是剛過完年那陣子的事兒了,知青們都被大隊長統一安排在知青大院裡,平常的生活勞作跟普通社員不在一起。

可話是這麼說的,都在一個生產隊,怎麼可能不碰面呢?於是,在某個機緣巧合之下,田大娘的三兒子見著了她,再然後就是非要把這個“資本家的小姐”娶回家當媳婦。

最終的結果就不用多說了,可以想象的是,田大娘是不可能對她滿意的。不過有一說一,滿不滿意先放在一邊,田大娘也不至於盼著她出事。

“咋還沒醒。”田大娘嘴裡嘀咕了一聲,哪怕沒走近,她也能看到人是閉著眼躺在病床上的。失望的同時,她又轉身走到了大兒媳的病床旁,發現這個看起來更糟,臉上半點兒血色都無,連嘴唇都有些發白了。

於是,她喊了醫生過去看看:“不都吃了一樣的東西嗎?這咋還不醒呢?她還有個吃奶的小伢子呢。”

醫生耐著性子跟她解釋,哪怕都是食物中毒,每個人的體質不同,呈現出來的病情肯定也是有所不同的。生怕田大娘聽不懂,醫生又補充道:“身體弱的病得重一些,再就是吃得越多病得越重。”

田大娘:……

這還有啥好說的?她大媳婦的身子骨一向很結實,能吃能喝能乾活還能咣咣的下崽,她當初就是看人體格好才替大兒子求娶的。人也沒讓她失望,從進門後人就沒閒著,一天到晚都在乾活不說,這不進門四年就生了三個兒子,喜得田大娘連呼自己的眼光好看人準。

當然,人也不可能沒有任何缺點,這都生下三個大胖小子了,在家裡當然是腰杆子挺得筆直,況且她還是長嫂,在分配吃食時多占一些,田大娘是真不感到意外。

“……不行的話,還是送縣人民醫院吧。”醫生離開病房前,是這麼對田大娘說的。

田大娘死去的心碎成了兩瓣。

都到這會兒了,她隻慶幸今天她和她家老頭帶著倆孫子去彆家吃席了,當然事實上席肯定是沒吃上,還沒上桌就聽說家裡出事了。可要是今個兒沒出去,那出事的人可就又要多出四個了。

“親家母,你出來一下,我跟你說個事兒。”這時,李母忽的朝這邊走了過來,沒等田大娘反應過來,就被拉出了病房。

而李杏花這邊,在兩個嫂子的幫忙下,她勉強坐了起來,頭還是暈乎乎的,但已經沒剛才那麼疼了。李杏花琢磨著,應該是顱內戰爭已經打完了,雖然勝負未分,但應該已經握手言和了。

於是,她也終於有空看清楚自己如今的處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