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這一趟的老家之行走的時間確實很長, 足足三個來月，若非他是賈代化身邊的老人, 家小又一直在後街那邊住著，怕是說他跑了的都該有了。那麼這一趟為啥會用了這麼長時間呢？
“老家的日子實在是難啊。”
焦家的堂屋裡，出自韓秋生之手的十人大圓桌擺在正中，桌上五六道菜已然上桌，可眾人一時卻沒有吃喝的意思。韓秋生坐在林大春的身邊，眼角掃了掃同坐一張桌, 十分拘謹的焦大親友們，默不作聲的等著聽焦大伯解說著這一趟的詳細。
“家裡雖說有幾畝地，可這老天爺……今年旱，明年澇的, 這日子過得……我家老三從中原打到東南，為國效力十來年啊, 連著胳膊都丟了，到頭來, 竟是連吃口飽飯都稀罕。若不是他有點本事，能打獵掙錢，哪裡能熬得下來？”
一說到他家老三，焦大的眼睛就不由的有些返潮, 看向一邊焦三的眼神更滿是可惜和心疼。
焦三這會兒就坐在焦大的身邊，花白的頭發，清瘦的身體，發黃的臉色, 再加上那斷了一隻胳膊的身形，即使穿了一件還算新的衣裳，也不能遮掩滿身的憔悴和落拓。
“比起那些沒了的, 我這也算命好了，好歹人還在，兒子也有，如今還有了你依仗，多少人在地底下羨慕呢。”
焦三的聲音有些沉，說話也簡練，可語氣上卻不難聽出，其人心胸的豁達。更絕的是，說到兒子，焦三還滿眼慈愛的看了邊上的兒子一眼，見著兒子面前的碗裡沒菜，竟是親手夾了一塊肌肉，放到了兒子的碗裡。
這樣的爹……雖說大家都聽說了，焦三到了三十上，才勉強娶了個帶孩子的寡婦，得了這麼一個兒子，可這也太寶貝些了吧。你這樣，讓周圍其他的爹和兒子都怎麼看？連著見多了豪門中那種寵溺小輩無原則場面的林大春也忍不住嘴角抽抽。足可見焦三這舉動在如今講究嚴父的時代，是如何的驚世駭俗。
焦大許是也知道自家弟弟這路數有點嚇人，可他能說自家弟弟嗎？不能啊，分開了幾十年，還吃了那麼多的苦，他護著都來不及，哪裡說得出哦，所以想來直腸子示人的焦大，難得用了一回轉移大法。指著桌上坐著一直沒出聲的另外父子三個對著林大春說到：
“這是仇大全，我姑姑家的表兄弟，也是老三的親家，喏，他家老二就是我焦家的女婿，哈哈，親上加親，老三可是選了一門好親，我這兄弟，那泥瓦匠做的可有些本事，便是鎮子上，也有不少人家修房子會尋他，掄起糊口的本事，他可比咱們兄弟強多了。”
女婿？韓秋生眼睛衝著那一臉拘謹，笑都帶著生硬的小子看了看。看著倒是個本分人的樣子，將繼女許給表侄子？還是一家子泥瓦匠？焦三叔這一手操作的不錯啊！
不過這樣的人家，怎麼跟著焦大一起來了京城？難道這就是焦大一去去這麼久的緣故？
自然不是的，要隻是為了這個拖這麼久，那即使賈代化再好說話，心下也要有想法了。給人當奴才，那就不能不知道分寸不是。這一趟實在是焦大時節沒趕好，過年前後，愣是趕上了雪災了。
“我這一趟走的呀，到這會兒都有些後怕，你說我要是沒去，那麼一場災禍，就靠老三他們那收不上來什麼東西的幾畝地，可怎麼熬過來？大雪封山，那是連著想打獵填肚子都不能呀。就是我，也差點沒了章法。”
說起這一個冬天遭的罪，即使已經過去了，焦大的老臉還是忍不住泛起了幾分唏噓。多少年了，自打依附著賈家開始過日子，他就沒過過這樣的苦日子。要不是這一遭。他都忘了，底層的草芥百姓，遇上天災人禍的時候有多無力。也就是這一遭，讓他重新回憶起了早年他爹拖家帶口帶著他們逃難來京城時的情形。
哎，活著難啊！早知道老三還活著，他就該早點去接才是。看看老三，比他小了7歲，看著卻比他還老，還弱，這都什麼事兒哦。
算了，不說這個了，大團圓的好場面，彆讓這些個事兒攪合了歡喜。
“好在知道我要去東面的時候，老爺順手給我派了點差事，讓我給幾個賈家的舊交帶了禮，送了信。這跑腿的差事一乾，嘿嘿，不說手裡賞銀攢下了一筆，就是後頭糧價高的買不起，沒處尋吃食的時候，往這些人家裡走一遭，找幾個老相識周濟周濟，也有了能熬出來的法子。”
焦大笑的很樂嗬，其他人也跟著在笑，為他又順利熬過了一關高興，隻有韓秋生聽著卻十分的不是滋味。
實話說，焦大也算是貧民中的勵誌型人物了，一個逃難的難民能混到國公府親衛，相當於現代山溝溝出來的混成了警備區司令家的警衛員，一般人有幾個能做到？可即使這樣，這一旦遇上了天災人禍的……
求人周濟，這和討飯有什麼區彆，這一遭焦大怕是不知道賣了多少次老臉了吧！這麼大的歲數，奮鬥了一輩子，還得靠賣臉求活，焦大這一輩子，不容易啊！
韓秋生感慨著生活的難，焦大的不容易，可轉眼，焦大卻讓他知道終究他還是小看了這個從泥潭裡爬出來的老人。
“秋生啊，焦大伯有個事兒要托你。”
嗯，托他？在座的哪個不比他年長？托他這麼一個最小的，怎麼感覺怪怪的呢。
“焦大伯您說，我聽著呢。”
“我聽大柱說，你想給你家妹子買點嫁妝田？”
“確實有想過，不過您也知道，這田不好買，外頭零星的太散，想從府裡買呢，上次的事兒過去了這麼久，零散好出的都散乾淨了，要想買最少就得買50畝，我這……上回那一次下手，已經傾儘全力了，再來一趟，實在是真沒這麼個本事，所以這話也就是說說。”
“積攢家業的事兒，怎麼能說說。”
韓秋生這不夠積極的態度焦大顯然很不滿意，隻是一邊還有林大春這個親姑父在，他也不好直接教訓，所以隻點了這麼一句，然後看了看林大春，見著林大春笑眯眯的，沒有插話的意思，便直截了當的說到：
“大春，你這當姑父的也不說給你這內侄琢磨琢磨？”
林大春在外從來都不愛多嘴，不過焦大終究不一樣，他們可是有著共同搬倒賴家的交情的，所以難得也打趣了一句。
“本來是想的，不過看今天你這意思，怕是不用我這姑父出面了，是不是啊，老焦大哥？”
有人能看出他的心思，焦大半點沒介意不說，還特彆的樂嗬，點了點林大春，笑罵了一句滑頭，隨即又轉頭問起了韓秋生：
“50畝太多，那你看你和焦大伯湊個夥兒怎麼樣？”
嗯？湊個夥兒？難不成是想合買？這……韓秋生眼睛不自覺的轉向了對面的焦三和仇大全。
“我就知道，你是個機靈小子。”
韓秋生的表現焦大看在眼裡，心下對他的反應很滿意，隻是你誇韓秋生機靈，拍林大春做什麼？看看，人姑父都快哭笑不得了吧！不過林大春這會兒也明白了焦大要做什麼，心裡想了想，轉頭問道：
“你心裡盤算的是買多少畝？”
“大概其20畝吧。”
“那行，焦大，你家老三這裡，你準備買多少？仇家大哥呢？咱們自己先商量個數出來，然後去打聽打聽，可有合適的，有了，咱們再去賣臉求才妥當。”
焦大也是這麼個意思，並且心裡已經有了些章程。
“不管是老三，還是大全，那都是賣乾淨了老家的產業來的，不安置的妥當了，那不是白折騰了這一遭嘛，所以啊，一家十畝那是最起碼的。特彆是大全，兩個兒子呢，還都成了家，有了小子，不趁著這機會多買點好地，將來可怎麼養活。”
一家十畝？這數字聽著是挺好，可……仇大全眼睛眨巴眨巴的看了看焦三，再看了看焦大，張嘴想說什麼，再一看點著頭的林大春，心虛了起來。
他手裡的錢是真沒這麼多，一共才30兩銀子。10畝，哪怕是按照最低的價，那怎麼也要50兩了吧！剩下的20兩從哪兒來？還有，這有了地是好，可沒房子……一家7口人，住哪兒？
可他這會兒能說嗎？不能啊，哪怕是為了焦大不至於在老兄弟面前丟臉，他這話也要先咬著，等著沒了外人再說。
可……焦大有錢他知道，他要開口，肯定也願意借給自己，可這錢給焦三置辦家業之後還能剩多少借給自己？仇大全是真沒數呀。
焦大不知道仇大全這會兒的焦急和發愁，還一個勁的按著自己的想法在哪兒說道呢。
“不過既然秋生說20畝……那咱們索性也見賢思齊一回，秋生，老三，大全，三家一家20畝，大春你看怎麼樣？”
怎麼樣？又不是他出錢，能說不好？自然是隻有附和的份。
“這個好，60畝放在近郊也能占小半個村子了，有了這些地打底，不管是焦三兄弟還是大全兄弟落戶也不用擔心被本地戶欺負了去。再一個秋生我是知道的，他自己有生意要忙，這地必定還是得佃出去，和大家夥兒在一處，也有了人幫著照看，這麼算起來我還得先謝謝兩位兄弟將來的照顧了。”
瞧瞧，瞧瞧，這話說的多好，可見不愛說話的人，那未必是不會說話，而是言必有方啊！
話說到了這裡，焦大接下來自然就是要和林大春開始商量，怎麼打探消息和往主家求買的事兒上了。而眼見著這事兒就這麼要定了，仇大全再也忍不住了，拉了拉焦三，等焦三回頭，湊過去小聲吐了幾個字：錢，房子。
焦三和仇大全又是親戚，又是親家，還彼此同村住了那麼些年，誰不知道誰？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對方家裡有幾隻耗子，怕是都心裡有數。這會兒仇大全一說這錢和房子，焦三立馬就知道他想問什麼。
抬眼看了看正和林大春說的熱鬨的焦大，焦三輕聲回到：
“大哥心裡有數。”
有數？嗬嗬，這個有數沒有一二百兩銀子打底怕是兜不住啊。仇大全愁的心裡發苦，而這苦直到韓秋生和林大春兩個走人，才有了機會和焦大倒出來，不想他這裡愁的都要掉頭發了，焦大聽了他的話，卻哈哈直笑，半點都沒有發愁的意思。
“大哥，你這……”
“你啊，真是泥瓦匠做多了，腦子都結塊了。看看老三，就知道我這裡必然是已經有了章程。”
那你到底有什麼章程倒是說啊？
這個嘛，嘿嘿，那咱們就得下回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