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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箋淡色, 乃是城中“一品閣”所出的精品泥金箋;墨色濃重、小楷秀麗,看上去像是某位高雅的世家公子,正在邀請自己的友人來府中參加詩會。
然而, 信箋中的內容卻……
荊無命垂著頭,死灰色的雙眸盯著那兩行字看, 瞧不出情緒來。
半晌,他緩緩抬頭,嘶啞地問:“誰讓你送的?”
來送信的是個苦著臉的店小二, 本來大半夜被人從床上薅起來送信就很苦了,看見荊無命之後, 苦澀得簡直像是連吃了十個大苦瓜一樣, 臉都皺起來了。
他苦澀地說:“大爺, 小的……小的不認識那人呀!夜裡黑,那位不讓點燈, 拿著柄劍架在小的脖子上要小的來送信,小的哪裡敢看他長什麼樣子……”
荊無命把信慢慢地疊好, 塞到衣襟之中,沒理會那苦著臉的店小二,慢慢走遠了。
他問話的時候就知道問不出的,寫信之人若是這麼容易暴露, 也就不會有膽子同他荊無命作對了。
會是誰呢?
不可能是諸葛剛, 諸葛剛同他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捏著鼻子認了凶手是丁楓, 他絕不敢把這件事捅給上官金虹,因為這樣他自己的命也保不住……
金錢幫的其他人?他們有這個膽子麼?
島上的其他人?他殺死上官飛時可以保證無人看見。
——他不是個傻子,也會思考,但慢慢地思索過後發現, 出海的人他大都不認識,平時也沒有觀察彆人的愛好……會有誰能猜到上官飛的死因、又為什麼不直接去把他的猜測告訴上官金虹而是來邀他見面呢?他還真沒什麼頭緒。
唯一能確定的是——這人與他有仇。
三月十五,月圓之夜,他是要靠這封信把他引過去,然後來殺他!
荊無命慢慢地把那封信給燒了,右臉頰處的疤痕令他嘴角那種詭秘而妖異的冷笑愈發凍結……
對於殺人的事,他一向很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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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月圓,天陰,宜殺人。
荊無命如約來到了三小樓。
三小樓是一座位於城郊的小彆業,卻並不如其他彆業一般,做幾進的院子,做小橋流水、抄手遊廊。三小樓隻是三棟小樓,得名也是這原因,因此瞧起來不似輞川彆業,倒像是街面上開門做生意的鋪子。
現下,這地方還真的像是做某種生意的。
紅燈高掛、燈火通明。門內傳來一陣絲竹雅樂,與這絲竹雅樂一同傳出的,還有男女混雜的歡笑聲與一陣酒菜的香氣。
如果是陸小鳳在這裡的話,他的鼻子隻需要抽一抽,立刻就能報菜名一樣的報出這味道的來源——
辣子雞、紅燒肉,還有極好的陳年花雕酒。
但荊無命的臉上還是什麼表情都沒有,他對吃飯、喝酒、玩樂都沒有絲毫的興趣。
他慢慢地走著、慢慢地上樓,慢慢地推開了木門,然後慢慢地抬起了眼睛,瞧見了裡頭的人。
裡頭有二三十個正在歡樂的男女。
荊無命皺了皺眉。
歡樂的男女什麼地方都有,荊無命雖然鮮少參與人類社會中的正常活動,但起碼他是生活在人群中的,酒宴這種場合他還是見過的。
但這樣的酒宴,他卻從沒見過。
屋子裡塞滿了胖女人。
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大到同時容納四五十人也不成問題。但現在,不過是二十來個胖女人,就已完全將屋子塞滿了,讓人覺得逼仄到連呼吸都困難。
這些女人都坐在地上,面前的桌子上都擺著堆積如山的食物與酒,方才那一陣極香的飯菜味道,正是從這裡散發出來的。
端坐正中的,是一個如小山般巍峨的女子——她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個大肚彌勒佛!
這女彌勒佛的身邊,居然還隨侍了七八個披紅戴綠、笑意盈盈的青年男人,這些男子的身材也倒正常,隻是與她比起來,卻統統都像是小貓三兩隻,面薄腰纖、蹭著主人的小腿求賞吃。
荊無命一腳踢開了門,門內的絲竹雅樂聲也未曾停下,那些男子嘻嘻笑著喂女子們吃東西。
有一個男子在喂酒的時候失手撒了酒,那端坐正中的女彌勒佛蒲扇似得巴掌立刻摑在了他的臉上,使他像是一隻斷線的風箏般飛了出去,莫說面龐高高得腫成紫紅色了,他連命都快被一巴掌扇沒了。
但坐在那女子下首的一個胖女人卻笑道:“還不謝過女菩薩不殺之恩?”
那男子“哇!”的吐了一口血,跪在地上朝女菩薩磕頭,虛弱地道:“女菩薩疼愛小人、女菩薩疼愛小人!”
大歡喜女菩薩!
荊無命在見到這女人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明白了——送信之人或許真的與他有仇,也真的要殺他,但他卻不會自己出手,此人搞的是驅虎吞狼之計,要令他死在大歡喜女菩薩的手下!
但他的臉上還是一點表情都無,他整個人如一根筆直的標槍一般立在地上,一動不動。
大歡喜女菩薩的眼睛已眯了起來。
當然,眯不眯眼的其實也看不大出來,因為她眼皮上的肉太多,使得她的眼皮總是往下耷拉著,看上去無時無刻都在眯著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大歡喜女菩薩道:“好俊俏的男人,若是臉上沒有疤就更好了。”
荊無命的嘴巴也抿成了一條線——他大約、應該、好像從來沒被人這麼直白的調戲過?
女菩薩下首的胖女人嬌笑道:“其實有疤也沒什麼不好的。”
另一個胖女人道:“你瞧他,站得多直啊,好冷、好硬的劍客。”
女菩薩笑了起來。
她一笑起來,整個屋子簡直都在跟著震動,就像是突然來了一場地震。
女菩薩道:“很好,我要了。”
荊無命的額角緩緩爆出青筋,左手立刻搭在了劍柄上。
大歡喜女菩薩哈哈大笑道:“你想同我動手,你想用劍刺我?好,硬骨頭,我就喜歡硬骨頭!”
笑聲中,她已站了起來。
坐著的時候,她已是一座巍峨的小山,而站起來的時候,她更是如同女巨人一般。荊無命生得已經很高,但女菩薩卻比他還要更高一個頭;荊無命身材勁瘦、肌肉有力,但女菩薩一個人,卻足足能頂得上他三個人那樣寬。她站起來的時候,竟然可以把荊無命整個人都埋在她的影子之中。
荊無命的劍已經飛出!
森寒的劍光閃過,這是令人膽寒的劍勢,每一個見過荊無命出劍的人,都滿含著絕望死去了,因為這世上絕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劍比他更快、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劍比他更毒!
劍光已刺入大歡喜女菩薩的咽喉!
——他一看見這女人就明白他該一招斃命,決不能劃些無用的血口子。因為他一劍劃過去,她的皮膚裡流出的大概率不是血、而是黃黃的脂肪。
這種體重超然的武林高手,她們的優點十分明顯,就是耐打、抗揍。上官飛被龍鳳雙環一劃拉,整個人直接被打開、死到不能再死;但朝大歡喜女菩薩的胸口劃拉一下,她大概率還是能活蹦亂跳的反擊……
所以,荊無命的對敵策略選的非常正確。
但他還是低估了對手。
——劍停住了。
——大歡喜女菩薩,竟然以脖子上的肥肉,夾住了荊無命的薄劍。
荊無命立刻反手回擰,那柄冷光森森的長劍竟如同擰麻花一般轉了好幾圈!
——荊無命的劍,乃是上官金虹特地去請了當世的鑄劍大師古大師所精心鑄造而成的。他的特點就是出劍奇、角度詭、速度快,尋常鐵劍回轉不及,極易折斷。而這柄特製的劍,劍鋒薄、劍身軟……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當軟劍來用。
軟劍擰起,他握劍的手略一鬆力,使得劍身急速旋轉起來,好似變成了一枚武林版衝擊電鑽,要生生在大歡喜女菩薩的咽喉處鑽出一個洞來!
而大歡喜女菩薩又豈能是那等被一招致死的角色?!
她全身的肉已簌簌的動了起來。
荊無命隻覺得從劍身處傳來一股十分奇異的勁力,他緊握劍柄,下一秒,整個人都被彈了出去,淩空躍出四五丈,才落在地上。
大歡喜女菩薩的眯縫眼冷冷地盯著荊無命手中的劍。
——她本是想繳械的。
方才,荊無命一劍刺入她脖頸,被她以肥肉製住,她這身肥肉並非白長,能攻能守。退可牢牢夾住劍鋒,進可利用勁力將人彈出去,一般人面對這一招時,兵器會脫手,整個人會直接飛出去。
但荊無命的戰鬥天賦簡直高得嚇死人。
這種運用肥肉的功夫,他雖然連聽都沒聽說過,但手中劍被夾住的一瞬間,就出於本能地擰動劍身……大歡喜女菩薩隻是肥肉多緩衝大而已,咽喉畢竟還是人體要害,皮糙肉厚也怕衝擊鑽啊。
所以她隻能趕緊把荊無命彈出去,自然也就沒有達成繳械的目的。
大歡喜女菩薩瞧著荊無命,臉上忽又簌簌地露出了個笑容,問:“你找我有事?”
荊無命道:“沒事。”
大歡喜女菩薩又道:“你現在覺得你能殺得了我麼?”
荊無命額角的青筋跳了跳,冷冷道:“不能。”
大歡喜女菩薩大笑著道:“那你現在還想殺我麼?”
荊無命誠實地道:“想。”
大歡喜女菩薩:“…………”
胖女人們:“…………”
大歡喜女菩薩獰笑道:“好,有骨氣!就是這種男人我才想要,你若真是個軟骨頭,我早就一掌打死你了!”
說著,她竟然朝荊無命飛撲過去!
她人比彆人能胖三倍,但她的輕功居然還好得很,動起來和正常人一樣的靈活……一座肉山靈活起來是什麼概念?泰山壓頂的概念!
誰若是被她這一下給壓實在了,那簡直渾身都骨頭都能碎得不能再碎!
荊無命還是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地盯著那座飛來的肉山,然後——淩空掠起!
他畢竟體重可能隻有大歡喜女菩薩的三分之一,這胖女人輕功就是發揮到100%,不過也隻是正常江湖人的輕功水平,但荊無命此刻將輕功發揮到100%,比之大歡喜女菩薩,不知要快上多少!
他淩空躍起之時,劍已飛出。
大歡喜女菩薩在往下墜,荊無命卻在往上躍,二人身形交錯來開,轉瞬之間,荊無命的身影就已繞到了女菩薩背後,劍光正是刺向她的後心。
——一個胖女人的前胸會有很多肉、肚子會有很多肉,這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背後呢?
她當然是虎背熊腰的,但一個人就算有三百斤那麼重,後心處也很難堆積起一圈一圈的肥肉,難以夾住劍鋒。
這策略簡直對極了……如果這不是二樓的話,如果這不是古代的話。
熱知識:古代小樓的樓板通常隻有一層,並不太厚。
所以大歡喜女菩薩轟然落下時,自然而然地將樓板給壓塌了,整個人墜向一樓,荊無命的劍原本能一劍刺心,此刻卻隻刺入了幾寸就無法再往進刺了。
更糟糕的是,樓板全塌了……
一時之間,漫天碎木,煙塵四起,所有的胖女人都在往樓下墜,荊無命也在往樓下墜……女人們“哎喲!”“哎喲!”的叫起來,而荊無命……
荊無命在煙塵中落入了一汪水中!
哪裡來的水?還是熱水?
荊無命連看都沒看清楚這是什麼,伸手往旁邊摸去,摸到光滑的壁沿,一個借力就要躍出去,水中卻忽然伸出了一隻手,緊緊地攥住了他的腳腕,伸手一拉,生生把他拽入水中!
那隻手胖若蓮花……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還真的挺有佛相的。
大歡喜女菩薩!
大歡喜女菩薩也在這汪水中!這原來是一個巨大的浴桶,裡面已注滿了洗澡水。
她如尼斯湖水怪一般從水中轟然出現,身上的衣裳已全部濕了,緊緊地貼在她自己身上,愈發令那些肥肉的顫動如此明顯。她大聲地獰笑著,一隻手抓住荊無命的腳腕往下拽,讓他喝了一大口洗澡水,另一隻手已拽住了他握劍的那隻手腕,似乎要生生掰斷他的腕子!
荊無命的劍從左手拋到右手,一劍刺向大歡喜女菩薩的口中!
一排鋼牙,咬住了劍。
荊無命的瞳孔收縮起來,手腕輕輕顫抖著……這顫抖不是因為他怕了,而是因為他在發熱!
他的身體已發生了一種極其難以言喻的變化,又燥又熱,這變化他並不陌生……運用自己的喜好殺完人時他就會很快樂、那天濺羅敷一身血時他快樂得簡直要發抖、他後來回味起那天的時候也這麼快樂……
大歡喜女菩薩喜愛玩弄男性俠客……她可以憑借自己超人般的武功令男人跪在她腳下,但她畢竟生得十分可怖,而人的身體一般來說很誠實,沒有嘴巴那麼會騙人。
所以,她一定有自己的方法,這洗澡水就是她的方法。
大歡喜女菩薩獰笑著,死死咬著他的劍。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對自己新看上的男寵總是格外寬容,她明明有能力直接用自己那一口鋼牙把劍咬碎吞到肚子裡去,卻並沒有這樣做。
荊無命的眼睛變得血紅!
他死死地咬住牙關,蒼白的臉上居然浮出了幾抹血色,腰腹部的肌肉緊緊地繃著,簡直收縮到了一種抽痛的地步,而他的脖頸上青筋畢現……藥性發了!
但大歡喜女菩薩也同他一塊兒在這浴桶之中泡著,她就一點事兒都沒有!
一個很悲傷的事實是,體重大的人耐藥性更好,需要的藥量更大……
黑色的閃電破空般橫掃千軍!
砰——!
一聲巨響過後,漫天碎木、水花如箭雨,這隻簡直可以叫做巨桶的特質浴桶,已被漆黑的長鞭生生擊碎。
荊無命同大歡喜女菩薩一起滾了出來,他跪在地上,手上還緊緊地握著劍,呼吸聲卻像是個用了一百年沒換過的破爛風箱。
他的瞳孔甚至已經放大,有點茫然地朝來人看去——
她的眼下點著一顆小小的珍珠,在驟然擺脫烏雲的月光之下,閃閃爍爍、明明滅滅,好似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
但她的眼中已燃燒起了毒火,雙頰也被這怒火燒得緋紅,再漂亮的美人兒,這時候也隻剩下了如山呼海嘯般的狂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