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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都很熟悉的原隨雲原公子, 此刻就站在二樓平台之上,在無邊的黑暗裡頭頂聖光,成為一個顯眼到不能再顯眼的活靶子, 口中張狂地說著大話、得意洋洋、穩坐釣魚台……
不得不說,這幅場面簡直就像是在演滑稽戲一樣……
此時此刻,當時當下,見慣了各種大場面的江湖高手們紛紛報以迷之沉默。
隻有羅敷,又“噗嗤”一聲缺德地笑了。
原隨雲悠然自得道:“很快,你就笑不出……”
他話還沒完, 枯梅大師已然出劍!
劍若一泓秋水,寒光劃破黑暗,一劍朝原隨雲胸膛刺去!
——與此同時, 其他人也已出手!
方才原隨雲在那裡自鳴得意時,已有許多人默契地放輕了腳步,慢慢地靠近那二樓石台。
枯梅大師高高躍起,一劍刺出, 已發動了攻擊的號角!
華山絕學“清風十三式”以清淡自然、虛實難辨為特點,但這樣的劍法是對付有眼睛的人的, 虛招隻能瞞得過眼睛, 卻無法製造出同實招一樣的風聲,來瞞過聽聲辨位的瞎子。故而枯梅大師的這一劍, 簡單、直接、直入中宮!
電光石火之間, 一絲尖銳的劍嘯刺入原隨雲的耳膜, 大腦內的警報瘋狂作響, 原隨雲的身體動的簡直比思維還要更快!
枯梅大師直刺,原隨雲急退……不能急退!
他的身後,中原一點紅的薄劍已攔住了他的去路, 黑衣劍手眼中碧光如鬼火般跳動起來,轉瞬之間,就已如疾風驟雨般出了三十六劍!
原隨雲寬大的袍袖突然卷起!
——丁楓是原隨雲的徒弟,他那一手卸人兵刃的“流雲袖”自然也是原隨雲教出來的。師父的功夫一般來說都比徒弟要更精深,而原隨雲的流雲袖比之丁楓,更是不知強到哪裡去了!
原隨雲左袖朝前揮、右袖朝後揮,綿綿密密一張大網,可卷千堆雪。
一點紅的劍又薄又細,一刺入這飄飄的袍袖,隻覺得好似刺入了一團黏糊糊的泥巴之中,刺入的劍勢被寸寸削弱、拔出又會帶出對方藕斷絲連的內勁。他毫不懷疑,假如他此刻再不棄兵刃而去,不出兩個呼吸,他就會被對方的內勁直接震出去!
羅敷厲嘯一聲,長鞭如毒龍出洞一般躥出,寒光森森的尾針朝原隨雲的……咯吱窩叮去!
原隨雲緊急將手臂下壓,卷著一點紅的劍往地上拍。一點紅神色不改,右手握劍,左手握拳,中指指節凸起,飽含勁力,一拳敲在他自己的劍身上!
劍身“嗡——”的一聲反震起來,好似一枚刺入敵人內部的鐵釘,內勁隨著薄劍激蕩而出。原隨雲看勢不妙,立刻收袖,轉而衝長鞭打去,但羅敷目的達成,兩個彈指間,鞭已收回。
另一面,枯梅大師習劍超過四十年,劍術造詣之高,自然遠超二十來歲的一點紅。她劍勢強勁,內力更加強勁,隻聽“撕拉”一聲,寒光透出綿密大網,直接撕裂了袍袖,毫不留情,一劍透心!
“鏘——!”
金石相擊、雙劍相撞,嗡鳴不止、劍若龍吟。
原隨雲的手上居然握了一把劍。
劍光並沒有印在原隨雲的臉上,因為他的頭上頂著聖光,與這樣的光芒相比,任何劍光都會顯得黯淡。
也因此就,原隨雲的臉色之鐵青,大家都瞧得清清楚楚。
他緩緩後退著,根本想不明白——他們到底是怎麼在這裡找到他的。
不可能,不可能啊……
這絕對的黑暗之中,隻有聽覺是可靠的,但他身處這平台之上,聲音可自四面八方發出,絕無半點可能被聽聲辨位,他們是怎麼做到的……難道,這隻是個巧合?
這幾個人走了狗屎運,找到了這個平台,所以斷定在平台上的人是他……?
……唔,這倒是也不無可能。
嘖,真是麻煩,看來得先撤離了,他們乃是甕中之鱉,等他出去之後,立即下令在這裡充滿毒氣!
原隨雲這樣想著,兩隻大袖飄然而起,整個人竟如一隻姿態優美的蝙蝠一樣無聲的滑行……隻可惜這隻蝙蝠的一隻袖子被枯梅大師直接給撕裂了,現在露出大半個胳膊,看著實在有點諧。
如果這裡還是全黑的環境,那麼原隨雲這樣完全不發出聲音的貼地滑行,一定能令他成功離開這裡。
但可惜這裡不是,可惜他還是個瞎子,根本瞧不見自己有多麼的滑稽。
羅敷一鞭子抽出去,截斷原隨雲去路!
鞭勢橫掃,破空之聲刺耳,長鞭尾鉤劃過石壁,爆出一連串的火星。原隨雲本來正在貼壁滑行,生生停下前行態勢,奮力向後淩空躍起,這才避免被一鞭子抽得血肉模糊的下場!
然而,他的身後難道沒有人在?
一個呼吸之間,眾人已又將他包圍。遊龍生厲喝一聲,劍若龍吟,轉瞬之間已出了七劍,原隨雲袍袖一卷,遊龍生手中那名劍“奪情”霎時脫手飛出!
遊龍生登時怔住!
遊龍生乃名家之後,又拜名劍客天山雪鷹子為師,劍勢淩厲、出手急銳。
但說句不好聽的,他的性子實在有些急,是故劍勢雜而不純、急而不厲;對敵的經驗又太少,所以他的劍被原隨雲的袍袖卷住時,竟完全想不起如方才一點紅所示範過的那樣,以指關節重擊劍身,送入內勁擺脫袍袖。
尋常時刻怔一怔沒什麼,但高手對陣時豈能容得你在這裡發呆?
原隨雲的袍袖一揮,奪情劍反從袖中飛出,劍氣朝遊龍生心口疾飛而去——!
遊龍生的瞳孔縮如針芒!
兩根手指忽然自空中那麼一夾,奪情劍的一泓劍光,就這樣服服帖帖地落入了這人手中,劍尖的銳氣,已激的遊龍生的衣襟拂動起來,但這人的兩根手指卻穩如磐石,一動不動。
靈犀一指!
這是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動手了!
遊龍生恍恍惚惚接過了陸小鳳遞來的劍,隻聽陸小鳳歎道:“你去外圍,莫要再與他對上。”
隨即,陸小鳳已飛身鑽入戰圈之中!
五六個高手正在圍攻原隨雲!
原隨雲也真不愧是無爭山莊原青穀之後,他簡直就是個實打實的武學天才!丁楓手上起碼會三種不同門派的武功,而原隨雲翻飛的身形中,竟能瞧出十幾種武功的影子!
他的劍法,是峨眉派的“回風舞柳劍”、他的輕功,乃是血影人的輕功步伐、他左手空掌拍出,是東瀛甲賀穀的“大拍手”……
劍法、刀法、腿法、掌法、暗器、袍袖……一個原隨雲,竟好似是十個人在同時與大家交戰。他的武學天賦高之又高,十幾種武功可同時雜糅,全然沒有章法,但出招之精準狠辣、出其不意,卻是令任何人都心驚的!
就說方才,他的袍袖又一次卷起揮出,與他交戰的高亞男華真真,以為他又要使出“流雲袖”,卻誰知他袍袖一揮,裡頭居然擊出了十幾枚來自蜀中唐門的獨門暗器“毒蒺藜”……
高亞男華真真急避!身上卻還是被劃開口子,當即淩空一躍,服下三枚枯梅大師製作來解百毒的“清心丹”,就地一坐,除了逼毒,什麼都顧不上了。
臟!這手段真臟!
但此刻原隨雲也想大喊一聲——臟!這手段真臟!
他畢竟是被人圍攻中,一個人即使會幾十門武功,那也不能當做幾十個人一塊兒用。更遑論此刻與原隨雲纏鬥在一起的,都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高手,一對十幾……旁邊還有二十來個手持刀劍之人蠢蠢欲動,封死原隨雲在每一個方向上的退路——
此時此刻,原隨雲頂著一腦袋聖光,竟大聲呼喊:“你們——你們能看得見?!”
……他看起來是真的非常在意這個問題。
羅敷脆聲笑道:“你可知道,有一種東西叫熒光小菇?”
原隨雲:“熒……熒光小菇?”
羅敷負著雙手,張口就來:“不錯,這熒光小菇又叫螢光蕈、螞蟻路燈,白日平平無奇,夜晚卻能幽幽發光。此物中原不產,隻在東瀛小笠原群島之上才能見此奇觀。原隨雲,你對東瀛甲賀忍者的武術倒也很精通嘛,難道沒去過小笠原島?……啊,忘了,你去了也見識不到。”
荊無命盯著原隨雲腦袋上那個“夜明珠”看,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那天她說丁楓偷喝她的洗澡水,應該是在騙人吧。
又是一劍朝原隨雲刺來。他與七八個高手酣戰,不得停歇,這幫人又對他嚴防死守,令他根本無法行至他早已準備好的退路處。
此時此刻,原隨雲才知道,那天在壽宴上他所感覺到的那種危機感,根本還不如此時半分!
原隨雲終於露出了憤恨的神色,他實在沒想到自己精心的計劃……本來正好好的、一步步按照他所的設想進行的計劃,居然在最後一步被這什麼勞什子“發光小菇”給破壞了。
越是認為自己算無遺策,在這種時候就越氣急敗壞。
原隨雲憤怒地道:“你……你哪裡來的熒光小菇!”
羅敷露出矜持的微笑:“那天我們路過白雲城,白雲城主府的人送我的呀……你還不知道我,正常人都挺喜歡我的!”
原隨雲:“…………”
原隨雲一掌劈來近身的某位不知名高手,倏地向後滑行四步,貼上石壁,冷冷地道:“你為什麼不去買把尺子量量自己的臉皮!”
羅敷哈哈大笑:“我的臉皮哪有你厚,剛才是哪個要搞甕中捉鱉來著?”
原隨雲額角青筋抽搐!
他忽然厲聲道:“你們自詡名門正派,前來討伐我這邪魔外道,就是用這種醃臢手段麼!一欺我雙眼具盲,二欺我以一敵多!枯梅大師,江湖朋友尊稱你一聲鐵仙姑,你的手段何曾如此不磊落過!”
羅敷:“…………”
天下居然還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他自己卑鄙的手段層出不窮,做下人神共憤的惡事,此刻居然能面不改色地上道德綁架,怒斥武林正道居然做群毆這種不體面的事。
羅敷感覺他再說下去,甚至可能扯到什麼“一次犯罪隻是汙染了水流,不公正的審判卻是汙染了水源①”之類的話……
方才他說要殺了羅敷再侮辱她屍體時,可沒這麼講江湖道義……嗬嗬,難道這世上的壞人可以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好人卻得用最嚴苛的條條框框框死?天底下哪來這種歪理!
他大概也不是真的覺得這種話術能騙得他們不動手,隻是想趁著停下來的時機找空隙逃跑。
羅敷冷笑一聲,厲聲道:“對付這種邪魔外道,大家不必講什麼江湖道義,一起上!②”
長鞭再度揮出,呈橫掃之勢呼嘯而來!
年輕的江湖人或許還會被什麼“江湖道義”給唬住,而像楚留香、枯梅大師、丁乘風這樣混跡江湖多年的人,他們根本不可能被這種鬼扯動搖一丁點。
一點紅這樣的殺手,更是趁你病要你命的典型,名門正派指的是誰,我麼?嗬嗬。
一時間,刀光劍影齊齊出手,隻把原隨雲包裹得密不透風!原隨雲無法,隻得再次與這些人交起手來。
他耍陰謀詭計的水平確實高,這般絕境之下,竟張口吞下了一顆藥丸,然後厲聲道:“放毒!”
石壁上機關凸顯,忽然已出現了上百個小小的洞口,一絲一縷無色無味的氣體,已慢慢灌了進來。
原隨雲放聲笑道:“我服了解藥,你們沒有,兩炷香之內,此毒就可令你們全都死絕!你們呢?兩炷香之內,能否殺得死我!”
他暗恨自己當初設計這地方時,非得想玩點玩弄敵人的把戲,沒有在機關中放烈性毒|藥,此刻才得再撐兩炷香。
但他又暗暗地慶幸著,幸虧自己心細如發,還記得帶一顆這毒氣的解藥,否則的話,今日豈非就要命喪於此?
此刻,形式又一次逆轉了——
先前大夥兒團戰時,並不大在意時間,三十個人輪著上,磨也把原隨雲磨死了。
但此刻卻磨不得了,因為毒氣雖然需要兩炷香才能殺死人,但通常一炷香之內,中毒之人就會失去體力、奄奄一息。到那時候,原隨雲隻需要挨個把他們全拍死!
一炷香之內,真的能殺掉這武學上的天才麼?
一炷香之內,真的能殺死他、又找到離開這人間地獄的路麼?
沉甸甸的壓力,已壓在了每一個人的心頭!
羅敷忽然一笑,不懷好意道:“你剛剛說我們以一敵多,欺負你獨身一人?”
原隨雲道:“難道不是?”
羅敷道:“欺負你又怎麼樣?”
原隨雲冷冷道:“你也就能再嘴硬一時片刻了。”
羅敷揚聲道:“諸位,這家夥聽聲辨位的能力極強,又不受虛實招式變化的迷惑,難以對付,若想速戰速決,須得廢了他雙耳!”
剛剛逼毒完畢,又開始吸入新毒氣的高亞男虛弱地道:“怎麼才能……”
羅敷未曾說話,鞭勢破空而來,發出極其尖利的呼嘯。原隨雲條件反射似得淩空躍起,那鞭子卻沒有橫掃過來,而是不知道擊中了什麼,發出巨大的“啪!”的一聲,簡直要把人耳朵都炸了!
他看不見,其他人卻看得見——
羅敷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個陀螺來,背著一隻手,像個公園老大爺一樣,揚著長鞭啪啪啪地抽陀螺……早晨去過公園的人都知道,這玩意兒也不知道是怎麼做的,聲音大的像摔炮,真是讓人一聽一哆嗦。
羅敷比起公園老大爺來說,鞭法那是真的好上百倍不止,鞭子還是特製的。
一時之間,鞭子在空中揮出殘影來,一連扔出十幾個陀螺,對著那陀螺“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頓狂甩。彆人甩起來是像摔炮,她簡直就是個千響大鞭炮,劈裡啪啦狂響不止,震得人耳膜生疼!
……這簡直就是無差彆噪音攻擊。
但是在場各位,除了原隨雲之外,還有誰極度依賴耳朵、還有誰必須依賴極度敏銳的聽覺麼?
——這才叫,就欺負你是個瞎子怎麼了?
上道的老|江湖們哪裡會錯過這種千載難逢的良機,當即躍起身來,一頓猛攻!
枯梅大師右手長劍若驚鴻刺出、左手五指箕張如鷹爪,將清風十三式與摘心手共同使出!
一點紅那快而惡毒的劍不知疲倦,三十六劍接著三十六劍,劍鋒厲嘯著、劍尖閃動著如他雙眸一般慘碧色的光!
楚留香已一拳擊向原隨雲腰側;陸小鳳駢指如劍,朝原隨雲身上三十六處大穴點去!
武林三大世家之一,丁家莊的莊主丁乘風也已出手——!
一時之間,十八般武藝如銀河泄地、如山呼海嘯,洶湧澎湃而來。原隨雲一個不查,左手已被鷹爪般的摘心手抓住,枯梅大師毫不留情,下手強摣,原隨雲的臂骨登時如爆炒豆一般一路從下碎到上!
原隨雲慘呼一聲,左臂已廢了!
而他的劫難才剛剛開始!
劇痛令他的反應速度進一步下降,一點紅的薄劍“嗤!”的一聲刺入他的右肩肩頭,又立即拔出劍來,在鮮血如箭般狂飆之時,又是一劍,這次直接捅進了原隨雲的腰側——
他不解恨似得,“嗤嗤嗤”幾聲,一劍接著一劍捅,捅到哪裡算放哪裡的血,不把原隨雲戳出十七八個透光的窟窿不算完。
原隨雲在狂亂的痛苦之中奮力求生著,炸耳的“鞭炮聲”仍在狂響,耳鳴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他近乎是在用肌肉的自然反應去躲避、去回擊,心中隻有一個想法——
一炷香!隻需要堅持一炷香!
他的右臂又被摘心手抓住了,於是他終於也明白了什麼叫做聲音的“骨傳導”,爆裂之聲與劇痛同時發生,他不敢想象,自己的手臂現在是否已被擰成了麻花……
楚留香一拳擊中他的腹部,使得他的五臟六腑緊緊地糾纏在一起,他“哇!”的一聲嘔出膽汁,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向後飛出。而身後,是那他痛恨到了極致的揮鞭聲——
沒關係,原隨雲想,沒關係,她是在抽陀螺,這鞭子落不到他身上——
但他錯了,這一鞭正是衝著他來的。
二指粗的鋼鞭,帶著猙獰的倒刺與恐怖的力道,重重地抽在了原隨雲的脊背上,又將他反著抽回了飛來的方向,原隨雲劇烈地慘叫著,軟綿綿地落在地上,居然再也無法站起來了。
——因為羅敷一鞭子把他的脊骨給抽斷了。
血光飛濺,原隨雲頭頂的“夜明珠”,終於“嗒叭”一聲掉在了地上,在地上滾了幾圈,被一隻皓白如雪的手給撿了起來。
羅敷盈盈一笑、儘態極妍。
她掂一掂手上染血的鋼鞭,柔聲道:“雖然正月十五都過了,但我這鞭炮,就當是給原少莊主拜個晚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