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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七, 新年伊始,船、人、物資、向導全都齊活兒,揚帆出海、乘風破浪。
海船, 是神龍幫、鳳尾幫與江南花家一同托關係找來的。
鳳尾幫乃江淮第一大幫,神龍幫雄踞長江水道, 做的都是水上貨運的生意, 海船與江河上的運貨船自然是不一樣的。
三艘大海船, 乃是武老大與雲二爺輾轉了四五手,請求到了南海飛仙島的頭上。
飛仙島, 白雲城。
白雲城主,葉孤城。
——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這說得正是西門吹雪與葉孤城二位當代的絕世劍客。
盛產珍珠、硨磲、珊瑚的白雲城與廣州府往來密切,入世極深,絕非什麼海上白玉樓之類的神秘地方。但近十年來執掌白雲城的葉孤城,卻號稱“劍仙”, 據說是位謫仙似得人物。
羅敷總覺得這設定十分之不科學。
執掌一城與出塵謫仙,怎麼看怎麼都很矛盾, 且看看楚留香這一個月來跑事情累得那是眼下烏青, 那真是連喝口水的時間都無……她在腦內思索了一下葉孤城的形象, 又思索了一下這人被堆在山一樣高的文件裡奮筆疾書的樣子, 就覺得好笑。
白雲城有豪俠之風,聽說了這海上銷金窟就在東南海域, 就借出了三艘三桅番木大海船, 堅固輕捷, 並船員水手若乾,均是白雲城的精銳。
至於城主,就不借了哈, 城主正在閉關中。
羅敷:失望.jpg
臘月二十七,十八門派一百三十四位俠客,共同出海。
羅敷一行人、金靈芝一行人、上官飛一行人、枯梅大師、原隨雲等人共乘一船。
高亞男與華真真皆是管事,因而與楚留香一人一艘船,三個人並不聚在一起,自然也無法侍奉於枯梅大師身側。
枯梅大師年少時便獲得了“鐵仙姑”這樣的稱號,她的脾氣雖然大、架子卻不大,並不需要他人時時刻刻侍奉左右。她不愛熱鬨,自上船之後,就閉門不出,在屋子裡打坐。
這樣也好,年輕人多的地方來個長輩,總是會叫人很拘謹的。
此刻,原隨雲正立在船頭甲板,負著雙手。
濕而鹹的海風自他耳邊吹過,帶來幾聲悠長的海鳥叫聲,此刻雖是臘月,卻並非寒冬,廣州府的植被鬱鬱蒼蒼、南海之上,風輕日暖。
他頭戴白玉冠、身著白繡衣,廣袖於海風之中輕輕拂動,袖口緄邊銀線淡淡隱出一點祥雲紋樣。此人生得極好,唇紅齒白、風度翩翩,此刻立在船頭,虛空的雙眸中透出寂寥與幽遠……
總而言之,就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美強慘”三個字就是了。
甲板上有三兩俠女圍聚而坐,忍不住偷偷朝這邊看。
誰也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原隨雲,心中所想的東西,與清風朗月全然沒有關係,反倒是又陰暗、又惡毒。
——枯梅大師、金靈芝,這本是他的獵豔目標。
枯梅大師劍術奇佳,武林地位又十分崇高,適合在暗中做他的幫手;金靈芝性情天真、家世又好,深得金太夫人的喜愛,騙起來又容易、還能爭取把萬福萬壽園拉下水。
不過現在看來……這兩個目標都……
枯梅大師就不必說了,因為過度的尷尬,原隨雲的大腦已經啟用了自動保護,完全拒絕在腦內複刻回想當日的情景……
而金靈芝……如果可以的話,該保還是要保,畢竟他預備在洞天福地之內將所有人都一網打儘。
要是隻有他一人回去,難免會面對許多責難,但若能瞞過金靈芝、讓她來為他的說辭作證,無爭山莊的名聲加上萬福萬壽園的勢力,大約夠堵嘴了。
但保下金靈芝、還要完全瞞住她自己的身份,難度不小。
說到底,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全都是怪那羅敷橫插一腳!還有楚留香,多管閒事的東西!
他眯了眯眼,心道:丁楓雖落入了你的手上,但當日喝洗澡水之恥丁楓豈能忘懷?被挑斷手筋的痛苦丁楓豈能忘懷?
他已通過在飯食之中埋下蠟丸,向丁楓表達了他的意思——
放心地帶著這幫將死之人去蝙蝠島吧,以往的事情,你公子我知道你是被逼無奈,咱們既往不咎。隻要你彆再說些不該說的,事成之後,我傳你一門腿法,必叫你的武功恢複一流水平!
他自認為開出了丁楓無法拒絕的優厚條件。
原隨雲不知道的是,承諾這種東西是需要信用的,而他的信用在丁楓這裡顯然早破產了。丁楓並不覺得自己一定能活,但即便被荊無命片成烤鴨,也比被塞進小房間裡“通腸子”要好得多……
他雲淡風輕地站著,海風送來了金靈芝的笑聲,原隨雲心中一動,順著那聲音尋去,溫聲道:“三十九娘。”
——金靈芝乃是金太夫人最小的孫女,在這一輩中排行三十九,因而小名就叫三十九娘。
這種世家大族,人口眾多,外人頂多知道她是哪一房哪一脈的,論起大的排行來卻容易弄混,原隨雲一口喊出三十九娘,看來這兩家人的關係是真的很密切了。
金靈芝本來正與羅敷說笑吃東西呢,一瞧見是原隨雲來了,面上登時浮出笑容,道:“大郎!”
羅敷:“…………?”
大郎,喝藥了?
再一想,啊……是了,原家隻有原隨雲一個老來子,排行老大,叫大郎再合適不過了。
原隨雲溫聲道:“甲板風大,三十九娘與羅姑娘若要說笑,還是回屋子裡去合適些。”
金靈芝嘻嘻笑道:“你這麼說話,又擺起小叔叔的款來了?”
羅敷一挑眉:“小叔叔?”
金靈芝道:“芙芙你瞧,我同原家大郎,明明年紀相仿,他卻憑空大我一輩,小時候他來我家玩,奶奶非要我叫小叔叔,真是,我小時候可討厭死他了!”
原隨雲含笑道:“三十九娘那會兒哭成那樣,也沒見你真的喊我一聲小叔叔。”
金靈芝美目流轉,爽朗笑道:“你後來讓我喊你大郎,我才瞧你順眼一些呢!”
原隨雲笑而不語。
羅敷冷不丁地道:“原公子腸胃弱,也不該在船頭吹風,要是再打起嗝來,船上不比陸地,要更難受的。”
金靈芝詫異:“腸胃弱?你這是什麼時候落下的毛病?”
原隨雲:“…………”
原隨雲道:“不勞羅姑娘費心。”
羅敷笑眯眯道:“沒事就好。”
與金靈芝寒暄一二的心情被破壞殆儘,原隨雲簡單說了一二,就趕緊走了,生怕那神不知鬼不覺的蠱毒又下到他身上去。
——這一個月間,原隨雲也去查過羅敷的身世背景,此人極其神秘,似乎就是突然出現在濟南城中的,再往前查,一片空白。
而她出現在濟南城中時,同時發生了另一件事——妙僧無花突發惡疾,在酒樓中嘔吐不止,後來直接失蹤了。
這兩樣事情一聯想,結果很明確——羅敷下毒的功夫的確神不知鬼不覺……一進洞天福地,他會立即將這些人攏到一起,全部誅殺,一個不留……
……什麼共舉大事,什麼替天行道,這幫草包蠢貨,也配與我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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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敷在武俠世界的第一個新年,是在船上過的。
她沒穿厚衣裳,穿了件大紅的薄衫、廣袖飄飄,頭發打成大辮子,與夥伴們一同圍坐桌邊吃鍋子——鍋子裡當然是魚湯打底啦,再涮些菜。
海上不比陸地,新鮮蔬菜無法儲存,珍貴異常。不過因為他們臘月二十七才出海,轉頭過了就是大年三十,因而在岸上采購的蔬菜正好拿來吃了。
白如牛奶般的魚湯裡咕嘟咕嘟煮著菘菜和豆腐,豆腐早就入味了,鮮甜得要命,羅敷滿面笑容,第一塊先夾給了勞累的楚留香,第二塊夾給了勞累的花滿樓。
花滿樓……花滿樓曬黑了。
羅敷與他會合時,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蜂蜜色皮膚、牙齒雪白的帥哥是誰啊?……怎麼還衝我笑!
花滿樓負責與神龍幫、鳳尾幫串聯,後來找上白雲城借船,也是長袖善舞的花七童出面去協調的……一個月風裡來雨裡去的,在廣州府的太陽底下曬了那麼久,就從溫文爾雅的如玉公子變成蜂蜜色的花七童了。
羅敷:=口=!!!
羅敷無法接受!羅敷把花滿樓推進船艙裡讓他少曬太陽!
但是楚留香居然還挺羨慕地瞧了兩眼花滿樓——楚留香是個熱愛美黑的選手,從前沒事乾的時候就喜歡躺在甲板上翻過來翻過去的……這一個月處理了不知道多少文書工作,都把他給累白了幾個度。
……這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不過這兩人都辛苦啦。
陸小鳳瞧了瞧今天異常乖巧的羅敷,衝她伸出了自己的碗,心中暗道:明年!明年我一定控製住自己,不會再小廝上身了!羅敷此人恐怖如斯。
羅敷敷衝他又溫柔又甜蜜地笑了,夾了好豐腴一塊魚肉在他碗裡,說:“陸大少吃魚!”
陸小鳳的嘴唇忍不住翹起來了,喜滋滋地說:“這才像話嘛!”
羅敷又給一點紅夾了菜吃,對方“唔”了一聲,含糊地說:“多謝。”
羅敷道:“過年好呀,紅兄。”
綠眸的殺手頓了頓,抬起眸來,瞧著羅敷笑意盈盈。
……這真是很獨特的一個年。
他的殺手生涯結束了、束縛他多年的師父死了、他的師弟們換了新主人,而他……他居然有朝一日,能加入“武林正道”的討伐隊之中,與朋友們熱熱鬨鬨地圍著鍋子搶魚吃。
明明九月的時候,他才說“我根本沒有朋友可殺”,轉眼三個月過去,友情於他,卻好像已如同空氣一般無所不在了。
他端著碗,怔了片刻,道:“……過年好。”
羅敷又笑開了。
吃完飯之後,羅敷像隻花蝴蝶一樣在船上飛來飛去,找到目標花清樓後,又若無其事地在對方面前走過來、走過去。
撒幣童子·花清樓:“…………”
花六哥笑容滿面地掏出個金鎖來,給羅敷掛在脖子上了。
羅敷把脖子伸得長長地湊過去,口中倔強地道:“哎呀,花六哥,使不得!”
花六哥笑道:“我們家的壓歲錢,都是發到成家時的,七童現在還照收金錁子不誤呢,你就安心收下吧。今年七童是不是覺得在外頭不好意思啊?芙芙快去幫我把七童和小鳳叫來。”
他神神秘秘地從衣袖裡掏出四五六七個金鎖來,給羅敷展示一下他有多少幣。
羅敷:“…………”
她心情複雜地去叫陸小鳳和花滿樓,這二位大概真的是每年都收金鎖,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了抗拒的神色,被羅敷推到了揣著雙手笑眯眯的花六哥跟前。
大過年的,羅敷也想散散喜氣。
不過呢,她可沒那麼多幣可以撒,所以隻準備了之前在廣州府買的酥糖,挨個給認得的不認得的、水手船員廚師都發了一遍。
船上的人都認得羅敷,即便是她不認得的人,也都打趣著說著“多謝芙芙”之類的話。
為了融洽的氛圍,原隨雲她都捏著鼻子假惺惺地發了,對方也假惺惺地收下道謝,估計扭頭就直接扔海裡了。
但金錢幫就算了。
上官飛那副鼻子翹到天上去、眼高於頂的蠢樣子,羅敷早看得不順眼了。
天底下有個好爹的又不隻有你一個人,你擱這狂什麼呢?人家遊龍生還是藏劍山莊的少莊主呢,性情也高傲,但見了人該說話說話、該作揖作揖,正常得不得了!
她不過去,她怕自己忍不住把上官飛抽成血陀螺轉著玩兒,大過年的見血太晦氣了。
羅敷拎著一袋子酥糖鑽進船艙去了。
上官飛冷冷道:“你說可笑不可笑,收買人心就用這點破東西,窮酸破落戶也好意思擺大小姐的款?”
黃衫老人諸葛剛:“…………”
諸葛剛心說:你這草包若是有人家三分本事,幫裡就不會愁幫主後繼無人了!
羅敷鑽進船艙,準確地拐過了三個彎兒,扣扣扣地敲響了一扇門。
荊無命“吱呀”一聲打開門,垂著頭立在門口。
他平時是不肯垂下頭瞧人的,今天之所以擺出一副有點憋屈的模樣,是因為……船艙比較矮,他人長得太高,頭頂在門框上了。
羅敷捂著嘴:“噗……”
荊無命:“…………”
荊無命冷冷道:“你有事?”
羅敷把剩下的糖連著袋子全給他了,問:“剛才上頭吃鍋子,你怎麼不去?”
荊無命覺得這問題很無聊,因此抿著嘴拒絕回答。
羅敷道:“好啦……吃點糖吧,我窮,可沒壓歲錢給你,你多吃點糖就算我的心意啦。”
她做出一副慷慨的樣子,其實是算準了荊無命這悶葫蘆說不出“這糖是單我一人有,還是大家都有”、“彆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①這種話來。
荊無命果然什麼也沒說,接過了那兜子糖,反手扔到他榻上。
羅敷道:“明天早上去釣魚麼?”
荊無命:“……?”
……你約我去乾嘛?
羅敷喜氣洋洋:“聽說這裡有鰻鱺呢,你知道鰻鱺麼?肉質豐腴,特彆好吃!我明天就要去海釣!魚竿都準備好啦。”
所以說,穿越者的知識儲備也未必能高到哪裡去。羅敷隻聽水手說這地方有鰻魚,但卻並不知道鰻魚晝伏夜出、喜愛穴居的習性,不然也說不出這麼沒有常識的話了。
荊無命也沒有這種海魚相關的常識,不過他敏銳地意識到了另一個不太對的地方。
他皺了皺眉,言簡意賅地道:“船在航行。”
羅敷:“啊?”
荊無命:“…………”
羅敷反應過來了……對哦,這船一直在開足馬力全速前進,怎麼可能釣得到魚。
羅敷:“…………”
羅敷:“我走了,再見!”
然後呲溜一下就不見了。
又過了十幾天,正月十五一過,蝙蝠島終於出現在了眾人眼前,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已經到了,要準備開始打硬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