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手頭被澆滅了似的。
耳邊似乎傳來了淒厲的、不甘的尖叫聲。
何有看向那符紙。
心頭有所觸動。
隔了一日,清晨,周癩子在西街的街口坐著,嘴裡哼著歌謠。
他手裡拿著半個灰撲撲的饅頭,正在吃著。
“哐當。”熟悉的清脆聲。
周癩子抬頭一看,便見到一身素色衣裳的少年正望著他。
不是何有又是誰。
何有朝周癩子露出了一個笑容。
“師父。”
“黃紙和墨都做好了,您什麼時候看看。”
那銅板還在飯碗了哐當地轉,像是兩人之間接頭的暗號。
武敘隨以為,何有至少要半月,才能做好黃紙和墨,而且還算快的了。
聽到何有的話,武敘隨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啊?”
何有:“師父,我把東西做好了,您看看。”
*
何有僅僅用了兩個時辰,便在昨日清晨,找完了武敘隨那張紙上的所有原料。
她精神好,做這種繁瑣的事情,並不疲憊,並且在尋找之前,何有便已經在頭腦中有了尋找每一處材料的具體方向。
她向書店老板支取了五兩銀子,這五兩銀子,買這些東西綽綽有餘。
墨汁的材料找全之後,何有便精確地按照配比,工序,將墨汁一步步調和了出來,院子裡就有磨,何有用清水清洗了之後,很快便上了手,而黃紙的製作方法則比較複雜,包括研磨、晾乾、混合、脫水等好幾個步驟。
所有晾乾和脫水的步驟,何有都去了隔壁的武器鋪燒紙武器的地方,借用了他們的火力烘乾。
很多的年輕人都不太愛和街坊打交道,但是何有全然是其中的異類,雖然話少,但是若是和誰交流,必然三言兩語就得到對方的喜愛。
鐵鋪的老板很喜歡何有,問何有有沒有許配姑娘,老板的女兒就在門口偷偷看她,羞紅了一張臉。
一直忙到深夜,何有才將那黃紙做好,做得不多,隻坐了兩大頁。
每一頁大概能折三十張小符紙。
這紙筆一般的紙張厚太多,因此放在衣服裡藏著,極其有存在感。
為了掩人耳目,武敘隨提前結束了他的乞討生涯,兩人又來到了那棵樹下。
何有掏出了一張黃紙,一小瓶墨汁。
武敘隨湊近嗅了嗅那黃紙,撕開來撚了撚,又用手取了一小點墨汁在掌心揉開,仔細聞了聞。
他眼神明亮地看向何有,問:“這確實是你做的?”
何有:“嗯,弟子今天就要去書院了,如若再找師父,怕是要再等一個月。”
“早點完成任務,師父便能早點給我布置新任務,不至於接下來的一月時間裡無事可做。”
何有說話當真像個正正經經、毫無差錯的徒弟了。
武敘隨眼神稍稍變換了些,沒等他想好類似“這次做得不錯,下次繼續加油”之類的話,何有便又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符,這符不是彆的,正是那“趨福符”。
那符交到武敘隨手裡時,武敘隨尚且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他定睛一看。
上面的墨跡走向,和他自創的那符如出一轍。
武敘隨沒有糾結為何在他的腦海中,那符是他自創的。
何有靜靜等待著武敘隨的評價。
她並不確定那符是正確的。
一個符的形對了,但是念卻是錯的,會有什麼後果呢?
何有看向武敘隨,武敘隨也看向她。
隨即,何有在武敘隨的眼神裡,看到了驚愕、古怪,以及濃濃的驚豔。
“你怎麼畫出這符的?”
比起這符,剛剛的黃紙和墨,不足為道。
何有沒有隱瞞,將自己那天晚上的冥想、畫符過程以及符成之後的異相和何有說了一遍。
武敘隨盯著這符良久,看看這符,又看看何有,然後他對何有語重心長地道:“你知道麼?你是我見過的最有天賦的人,在畫符一途上。”
何有其實更關心這符是否畫對了。
可武敘隨和她說:“符沒有對和錯,你畫的不是我的符,畫的是你自己的符。”
何有楞了一下。
武敘隨道:“你知道麼?其實每個人畫的符都不一樣。哪怕是照著畫。”
“這世界上絕大部分人畫符,都是通過形去找神,可你一開始就超越了他們。”
“你是通過神去找形。”
且這裡面的神……
武敘隨不知如何形容剛剛他看到符第一眼的感覺。
詭異、陰冷、惡靈咆哮。這種古怪的感覺即將拽住人的心神的時候,一道天地化出的青氣慢慢如同一張柔和的網,落下之際,一切煞氣溘然消逝。
這煞氣讓他心驚,而這清氣更讓他心驚。
武敘隨看向何有。
何有還是少年模樣,她垂著眸子,安靜地盯著那符紙,似乎在思索武敘隨的話。
他活了這麼簡單,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有人兩天便能畫一張符的,並且還能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下,融入自己的念。
武敘隨在了解到何有的驚人之後,給何有布置了很多任務。
何有回去的時候,口袋裡塞了一大串符紙,這些符紙正面是普通符的樣式,背面是武敘隨寫的一些解析,就和那煉器敗筆一樣,在每張符後面,都寫了一些符的功能。
何有沒有一一去看。
武敘隨給了她符之後,便帶她來到了一處宅子。
這宅子在大街上,四周人來人往,很是熱鬨,武敘隨指著那宅子,讓何有看。
“你看那宅子,有沒有感到奇怪。”
彼時陽光正當頭。
街道上都是鮮活的聲音,可那宅子,卻安靜得有些不像樣。
何有道:“太安靜了。”
“你認為是祥還是不詳。”
何有:“不詳。”
正說著,那宅子大門被打開了,裡面走出來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
那老人臉色灰白,唇色暗淡無光,眼角泛黑。
武敘隨指著那老太天問何有:“你可知她面相預示著什麼?”
武敘隨沒有教過何有看相,說到各種算命,也是隨口一提而已。
可儘管如此,何有看著那老人的面孔,便知道她罹了難。
且似乎有種將死的感覺。
那是不健康的面相。
何有:“似乎命將儘。”
武敘隨又指了指那宅子。
“你現在,沉心靜氣,你還記得你畫符的時候,是如何去看四周的麼?”
“用那樣的方式,去看這座宅子。”
沉心靜氣麼。
何有的眼神漸漸沉靜了下來。
她感受到了自己的精神力。
現在,用心去看。
再看向那宅子時,何有發現了一些不同。
那宅子四周似乎都蒙著一層灰色的氣體。
那氣體流動著,和周圍的景象格格不入,那是不詳的色彩。
“看見了麼?”
何有收回目光,聲音低鬱:“看見了。”
“那灰色的氣體是什麼?”
“是死氣,也就是煞氣。”
“那家主人姓劉,前幾日女兒出嫁前上吊自殺了,第二日她父親發現了她的屍首,當天晚上便服毒自儘了,現在家裡隻剩下你剛剛看到的老太太,和一件大宅子,他們家的親戚都在打這宅子的主意,死人有怨氣,生人寒了心,各種瑣事、流言、煩悶聚集在一起,便形成:煞,也就是對人有害的氣。”
“修煉者死後有靈體,修煉到大成,可以靈魂出竅,甚至可以奪舍換身。”
“可普通人未進修煉一途,死後肉身腐敗,靈體消散,但是念卻能存留,這念,便能冥冥影響一處的地理風水,而影響其人。”
何有理解了武敘隨的說法,這倒也並非鬼神之說。
她知道念的作用,所以她信念。
她第一次看到普通人的念。
何有想到那日在祭壇上,保護自己的金光。
她想到她被斬斷的,與百姓之間的聯係。
武敘隨聲音帶著幾分看破世俗的傷感:“這個世界上,念是最難修煉的,也是最難積攢的。”
“因果循環,誰也不能置身事外。”
“你知道這老嫗會怎麼死麼?”
何有輕聲道:“或因為憂慮成疾,鬱鬱寡歡終日而死,或因為親戚爭鬥,被中傷而死,若是她離開此地,她一人孤身而懷財,則將遇流寇盜賊而死。”
無論哪種死,都速而橫。
武敘隨點點頭。
他知道何有明白了。
就在武敘隨盯著那宅子出神的時候,何有卻走遠了。
武敘隨像是知道何有要做什麼,不聲不響跟了上去。
老嫗從藥鋪抓完藥出來,迎面碰上一位面目清秀的少年。
“老人家。”
那少年朝她笑得如沐晨陽。
老嫗問:“我們認識……麼?”
少年握住她的手,順勢幫她提起了那副藥,老人的手是冰涼的,少年的手卻溫熱。
“我母親很早便死了,我年紀小的時候,她好像帶我見過你。”
老嫗聽到死,眼眶便紅了。
“你母親姓甚名誰,你好記得麼?”
“我母親以前住江鶴村,姓江,叫江旭梅。”
何有剛剛見到一人從宅門裡出來,表情帶著算計的味道,原主記憶裡似有那人的印象。
何有拉著老嫗說了幾句話。
等武敘隨趕過來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看花眼了。
那老嫗身上的死氣,居然淡了一些。
送老嫗回了府。
武敘隨問何有向她說了什麼。
何有看向他,道:“她三面皆死。”
“我不過為她帶一面生氣。”
“她命中沒有變數,我便進去成為變數。”
武敘隨大驚。
“你為何要這樣做,你可知她的因果會影響你。”
何有:“正如師父所言,易學是要改天換命的,不是麼?”
“我想試試。”
她像是仁慈,又像是殘忍。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仿佛容納了很多東西,又仿佛靜如明鏡。
武敘隨卻被她這一句話驚動了,他斷斷續續地又想起了很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