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目睽睽之下,錄製場地座無虛席,但被白一扶起身的對手演員幾乎用儘多年的畢生演技,才控製住面上表情沒有太大變化。
但如果仔細觀察,可以發現他的小腿在甫一站直時仍有些控製不住的顫抖。
理所當然,這出戲半途而廢,兩個人都沒能再繼續演下去。
現場空調舒適宜人,看見兩人站直了身子,底下的觀眾目光閃爍,互相討論甚至小聲驚呼著,也很熱鬨。
但站在白一身邊的武打演員額頭滿是虛汗,想起剛剛被壓在地上仿佛命懸一線的恐懼,包括現在,他站在白一身邊,都禁不住渾身發冷,被凍得身體僵直。
他深呼吸了幾口氣,終於覺得恢複了一點力氣,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往另一邊邁了一步,和白一拉開了距離。
救命,他做了這麼多年的武打演員,算是見多識廣,也不是沒和圈裡出了名的武打巨星合作過,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被壓製的連還手的勇氣都沒有。
頸動脈被冰涼的手指輕輕抵住時,他毫不懷疑,隻要他敢有分毫動作,便會發生什麼無比可怖的後果。
但現在,他小心地用眼角餘光悄悄瞄了站在他身旁的白一一眼,已經感覺不到剛才的恐懼。
身邊這個方才氣勢駭人、毫無感情的眸中沒有殺意卻令人靈魂顫栗的男子,似乎是完全正常的。
氣勢尋常,面色冷靜,生了一張過分出眾的臉,卻突然讓人一眼看過去覺得普通至極。
不過,現在,沒人會覺得他普通。
看著台上,眼裡閃過驚豔,但現在蹙起了眉的周半夢仔細打量著站在台上的兩人,語氣不明:“怎麼回事,忘詞了嗎?”
“為什麼不繼續?”
現場原本紛紛嚷嚷的聲音安靜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了舞台上。
武打演員動了動嘴唇,想說是白一方才突然更改了台詞。
而原本接下來確實該是兩人打鬥的動作,接不下去,就是因為,他接不下去,二十餘年的武打演藝經驗讓他連對方的一個動作都不能也沒有勇氣接住。
白一並不清楚現下是什麼情況,面對周半夢的提問自然也不知該作何回答。
他的目光甚至都沒有落在周半夢身上,素來毫無情緒的雙眼燃著細小的火光,牢牢鎖定在一人身上。
台下的熙攘人群中,有一人端正坐著,眉目清和,貴氣逼人,也正注視著他,面上泛著淺淡的笑意,如清風明月,瞬間,照亮了他的雙眼。
是他的陛下。
白一沒有想過自己居然還能有意識恢複清醒的時刻。
作為宣武帝的暗衛,他本應該在效忠的帝王逝去的同一時刻,共赴黃泉。
但楚深和在臨死前,特意將他叫到身邊,在安排了所有朝堂身後事後,仍記得隻效忠於他一人、無人知曉的暗衛。
給他遞了一份新的腰牌。
告訴他,生命可貴,好好活著,從此以後,光明正大,自由肆意。
年輕的帝王纏綿病榻多日,蒼白瘦削、形如枯槁,但明亮的雙眼從未蒙上陰霾。
面對死亡也不顯得恐懼,反而分外坦然,與他一個注定在黑暗中存活的暗衛如同多年好友一般,用著信任而輕鬆的語氣,留下最後一段“指點”。
“白一,朕五歲那年,你便跟在朕身邊,這麼多年,朕將你看作家人,現在朕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了。”
似乎無限榮寵。
但白一知道,其實帝王的這段話並不具備很大的信服力。
因為作為跟在帝王身邊最久的暗衛首領,白一隱在黑暗之中,有時候看不見楚深和與臣子閒聊之時的神情,但這樣熨帖的語氣、讓人想要肝腦塗地的話語內容,他聽了數次。
“朕最信任的人就是愛卿了……”
“朕最看好的將領就是你……”
“您是朕最尊敬的老師,師者如父……”
“今日,沒有君臣之分,隻有一對真正的友人……”
“宰相,朕欲親征,盛京隻有交由您坐鎮朕方能無憂……”
他見過無數臣子在陛下的這番類似的話語中感激涕零,恨不得下一刻就為大宣拋頭顱灑熱血肝腦塗地。
而在陛下這樣的話語之下,無往不利,每一個大臣若是原本與陛下政見不符也都化為了鼎力支持。
而現在,輪到了他麼。
白一知道,每當陛下要說這樣的話,都代表將要委以重任,他做好了準備。
卻沒想到,如此鋪墊之下,帝王說的隻是:“朕希望你好好活著。”
“白一,朕走了之後,你就恢複了自由,想做什麼便去做,或是隱姓埋名匿於鄉野,或是經商做點生意,如果不甘一身武藝被埋沒,便拿著這個腰牌去將軍府報道。”
“但,好好活著。”
“朕希望,在朕走後,朕看重牽掛的人都好好活著。”
少年帝王說話時已經沒有了蓬勃的精力,也沒有命令的威嚴,卻飽含希冀,溫和委婉,娓娓道來。
白一不知道自己當時聽見這番話是什麼表情了。
從小被當作暗衛培養,刻在靈魂深處的烙印就是忠誠,這份忠誠包括死亡。
每一個暗衛的宿命,不是死於任務,就是隨帝王而去。
但他的帝王告訴他,將這份暗衛守則的第一條拋到腦後,從今往後為自己活著。
他應該高興的。
但,白一隻記得,當時聽完之後,看見帝王閉上的雙眼之時,陌生至極的從眼眶洶湧而出的滾燙液體,和心臟仿佛被攥住無法喘氣的窒息。
怎麼可能高興?
陛下逝世,於他而言,不是暗衛重獲自由,而是白一失去了信仰。
身為暗衛,是不被允許擁有正常人的情感的。
所以,白一從未告訴過他的陛下,他好像在很久之前,就感受到過情感波動,從麻木黑暗的世界中窺見光亮,從被訓練的冰冷習慣中心甘情願有了信仰。
是在五年前,陛下南巡被刺殺,中了圈套,而援軍遲遲不來。
隱於暗處的暗衛傾巢而出,最後隻剩下了他一人,那一次,他身上中了五箭、七刀、肋骨被刺穿,幾乎沒了生命跡象。
他以為,自己的一生到了頭,也儘了力。
在他斬儘包圍的最後一人時,陛下仍安然無恙,他是合格的暗衛,儘管危機尚未徹底解除,此後的危險也再與他無關了。
卻沒想到,在那個風雨飄搖、暗無天際的夜晚,敵軍搜尋的蹤跡不絕。
楚深和沒有拋下他。
帝王之尊,親自將滿身血汙的他背在身上,走了一夜,東跑西藏,帶著於帝王已經不是助力而是拖累的小小暗衛,逃出生天。
為了他不慎暴露行蹤,親自迎敵受傷,為了他去尋食物火光自己挨餓……
終於等來援軍、回到皇宮之後,也沒有一句問責。
為他請了最好的禦醫,讓他養傷,笑著說白一護衛有功應該大賞。
暗衛生於黑暗,最常見的結局也是死於無人問津。
不是個重要的職位,也不算無可替代。
但,白一那一刻,好像突然懂了,為什麼這個十三歲接過風雨飄搖的大宣的少年帝王,會被視為希望,被滿朝文武視為明君,被所有人期待信仰。
他從內心陡然而生羞愧,為他在以為自己要死去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解脫而感到後怕。
而現在,他的陛下臨死前,說將他視作家人,要他好好活著。
從無法接受楚深和病情到做好準備一同離去的白一是愣怔的,他甚至想反駁帝王。
白一的命不是陛下的麼?陛下走了,白一為何還要活著?
但白一的命是陛下的,陛下要他如何,他便要如何。
好好活著。
但陛下也說了隨便他怎麼活。
邊境已無戰事,他也不知道自由地活該怎麼活。
他隻是想到陛下生前曾經和他歎息:朕身為大宣天子,卻未見過大宣江山的寸寸土地。
於是,白一拿著腰牌,從盛京出發,走過了大宣的每寸土地。
他將每個城池重鎮、每座山峰、每條河流用腳步丈量,畫了兩副地圖,一副燒給了陛下,一副交給了謝將軍。
然後,意識消弭。
再睜眼,竟然,看見了陛下。
這個陌生至極的場所,他不知為何站在幾百人的目光聚焦中心,但看見坐在第一排的面容熟悉的陛下,與他比了隻有帝王和暗衛之間知道的手勢之時。
白一覺得,眼眶裡差點又泛上陌生至極的滾燙液體。
於是,《演技你看好》錄製現場的所有人便隻看見這個站在台上,面色冷漠銳利到了極點、透出一股囂張至極的俊朗的青年男子,在一瞬間,明明仍是沒有表情的面上,好像倏然,變得柔軟、而閃著莫名昂揚的生命力。
而問出話久久沒有得到回答的周半夢的面色也愣了下。
她應該生氣的。
她並不是一個很有耐心好脾氣的導演,但此刻,她手指輕輕敲在桌面上,語氣冷淡地再問了一遍:“白一,你怎麼回事?”
楚深和坐在台下,身體微微繃直,但看著台上青年全然投注過來的明亮、信任的眼神,朝白一露出了安撫的笑容。
無聲說了幾個字:“彆怕。”
“順著她說。”
白一懂得唇語,此時大概也明白了過來現在的情形,哪怕他心下滾燙澎湃的情緒滿滿叫囂著,他要馬上守在他的陛下身邊。
但,他終於稍稍壓下滿腔的激動,將目光放在了周半夢的身上。
因為鮮少說話,他的語氣很慢,低沉沙啞的聲音透著莫名的誠懇:“抱歉,是我忘詞了。”
周半夢:“……”
這個藝人誠實地出乎意料。
坐在她身邊的王沐似乎終於看不下去,輕嗤了一聲,語氣不滿:“因為緊張嗎?”
他雖然問了,但似乎也分明沒有要得到答案的樣子,“兩位都是專業的演員,臨場應變能力卻接近於無。”
“這就是你們對待演戲的態度?二位覺得,憑借剛才的演出,你們有資格晉級嗎?”
聽到這樣的重話,武打演員的臉一下漲得通紅,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白一微微蹙起了眉,知道身邊的這個人是受了自己的影響,就方才他恢複清醒的下意識動作,身邊這個並無武藝的普通百姓毫無還手之力,自然做不出什麼反應。
因此,他朝王沐看去,解釋道:“是我的問題,我把他……”
他停頓了一下,想了下措辭,低沉的聲音平緩而無波瀾,含了淺淡的歉意,“我剛剛動手,他打不過我,動不了。”
王沐:“……?”
這人在說什麼鬼話?
旁邊的武打演員:“……”
他動了動仍酸痛不已的身子,麥色的肌膚從脖頸蔓延上一層緋紅,真誠覺得,無地自容。
倒也不必這麼誠實……
說他沒有演技,都比說他打不過來得好啊!
要知道他本就是專門的武打演員,從小在少林寺長大,在娛樂圈混的一身底氣就是身手好。
這也是他剛剛沒有說出真相的原因。
然而現在,白一這麼說了,他努力維持著面色,卻也,不能反駁……
因為,是真相。
顯然,四位評委的面色掩不住的震驚。
武打演員沒有反駁,是真的……
而全場的觀眾卻是被這一句平平無奇的“打不過我”,愣怔了一下。
然後……靠,怎麼這麼帥!
沒有一點語氣波動,但配上白一冷漠銳利的面容,不動如山的姿態,該死的撲面而來的大佬氣息!
衛光啟眯起眼,看著這位不知名同僚無意中的裝逼,輕嗬了一聲。
這些武將,就是沒有腦子還愛炫耀。
果然,全場的觀眾有些騷動,明顯興奮了起來,有人帶頭喊起了“來一個!”
“白一展示一下!”
“對打!”
“周導讓他證明一下!”
“是有多厲害啊,打不過!”
楚深和皺起了眉,白一是他的暗衛首領,學得都是見血封喉的本事,如何展示?
但顯然,周半夢也想再給兩人一次機會。
她翻動了一下桌面上的資料,抽出了白一和武打演員的報名表,“一位在演藝事業上走了二十五年的演員,一位將演戲看作夢想的後起之秀,我願意再給你們一次機會。”
“再來一次,希望二位能展現出自己最好的水平。”
武打演員其實還有一點心有餘悸,但聽到能再來一次喜不自勝。
而白一……
楚深和唇邊的笑意有些淡,他剛才已經示意一起來的助理去和導演溝通能不能中場休息一下,還未收到回複。
以他對他的暗衛首領的了解,應該不會對演員這個職業產生興趣。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
大不了,這個節目不錄了。
隻是,主動說不比,可能會讓周導有點下不來台。
他正思索著,讓白一主動開口。
突然聽見了節目組導演的聲音通過大喇叭響徹全場:“周導,這樣不符合規定。”
“每組演員對抗pk隻有一次機會。”
楚深和眼神閃了閃,看見手機屏幕亮起,助理的回複是:沒找到導演。
???
什麼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