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1 / 1)

北風蕭蕭,盛京的天空籠罩在層疊陰雲之下,薄暮時分,竟透不出一絲光亮。

春暖花開之季,卻連風中隱隱綽綽的氣息都似寒冬,刺骨、生涼。

太始十三年春,宣武帝病逝熱河行宮。

曆經數日,厚重的棺槨才在足足八名身強體壯的護衛合抬之下回到盛京。

經過一路沿街哀慟的百姓,迎向同樣跪了滿地的文武百官,場面蔚為壯觀。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聲音響起,姿態虔然,仿佛迎接的不是一具棺槨,而是他們的陛下當真親臨。

俗話說,子不語怪力亂神。

但再次聽到這句無比熟悉的獨對天子的奉承之語,飄在半空的楚深和仍是下意識地揚了揚衣袖,脫口而出便是:“眾卿平身。”

然則,一語落地,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微粒,裹挾著泣音,再無其餘聲響。

跪拜在地的盛京百姓、滿朝文武姿勢無有變化。

楚深和愣了愣,微垂眼目看向自己在半空中揚起落下似乎還帶起了陣陣微風的袖擺,清潤的眉眼微微怔忡,然後恍然。

是了,現在沒有人能看見他。

沿用民間傳言,便是他現在不過一鬼魂,一不知何故被鬼差懈怠了還未引往地府、苟留人間的死後殘念。

自然,也沒人能聽見他說的話。

正如此時,跪了滿地的人也沒能隨著他的“平身”而起。

他眼尖地看見跪在最首的居然是已經致仕的老宰相,估摸著是這幾日聽到了帝王駕崩的消息特意風塵仆仆從老家趕回盛京。

老宰相頭發花白,嚴肅的面上布滿溝壑,居然再次統領百官,不是對著新的政令引經據典侃侃而談,而是老淚縱橫哭得泅濕了身前一片衣襟。

內侍總管捧著他臨死前的最後一道遺詔,內容是他擬定的從宗室中擇出的下任君主。

著他死後由安陽王繼位,並欽點了數位輔政大臣。

現下見了百官,便是長出一口氣,上前幾步恭敬對著老宰相行禮,視線滴溜溜轉了一圈,想要宣旨卻不見新帝。

他斟酌了片刻,疑惑問道:“宰相大人,安陽王……”

“閉嘴!”誰知,不等他一句話問完,老宰相面容一肅,“打擾我等迎接陛下,該當何罪。”

內侍總管明顯面色一僵,捧著聖旨的手都哆嗦了幾下。

他視線求救地望向幾位先帝擬定的輔政大臣,皆無回應。

楚深和眉頭微挑。

這些大臣所為何意?這時候還有心情管什麼迎接他的棺槨,不想著討好新帝?

內侍總管咽了口唾沫,有些猶豫地輕聲道:“國不可一日無君。”

話音未落,他覺得身上猛地發冷,讓他止不住地打了個寒顫。

卻原來是吏部尚書冷哼了一聲:“大膽閹人,妄議朝政!”

一旁的戶部尚書眼觀鼻鼻觀心地老神在在:“王公公,事情總該一件一件地做,這般著急做什麼?”

內侍總管捧著聖旨的手往回縮了縮,也不知在想什麼,竟真的乖乖收回了聖旨,恭敬拱手:“幾位大人說的是。”

楚深和垂在身側的指尖動了一下,老宰相便罷了,已經致仕,德高望重,也不怕得罪下一任新帝。

可戶部尚書和吏部尚書仍是朝中肱骨……

不待他多想,卻見方才還氣勢凜然不怒自威的老宰相非常沒有百官之首風範地跪地而行至棺槨三步開外。

語氣低落,聲音微顫:“老臣莫不是在做噩夢,陛下龍章鳳姿,正是壯年,怎會走在臣的前頭?……老臣隨著陛下一起去了吧……”

???

正為在自己死後竟還親眼看見群臣對他的忠君情誼而微有動容的楚深和:“……”

青年天子慣愛掛著的笑意都在嘴角僵硬了片刻。

無他,因為老宰相這般胡言出口之後,竟然還引起了一片讚同附和!

戎馬一生的大將軍同樣老淚縱橫:“臣不負陛下所托,打得周邊小國落花流水,我大宣邊境再無人敢犯,臣也可以安心隨著陛下去了……”

最有乃夫風範、威名遠揚的大將軍之子,年僅十六便在戰場揚名的小將軍在一旁不屑地撇了撇嘴:“父親您年紀這麼大了還想爭寵,人貴有自知之明,陛下定是更願意看見我這樣的同齡人!”

楚深和:“???”

他閉了閉眼,並不,朕誰也不想看見。

而最是恪守禮節的禮部尚書還在一旁嘟囔著:“都怪陛下不願成親立後納妃,現下到了地府連個快活都尋不得。陛下定是打著主意還要老臣這一大把年紀侍候在側,老臣一片忠心可鑒日月,自然是要滿足了陛下的心願的……”

楚深和的面色一黑,他什麼時候想著尋快活?

還要都到了知命之年的禮部尚書服侍?

禮部尚書在他生前一板一眼,最愛把天子之姿、禮儀教化掛在口上,結果待他死後第一個跳出來要毀壞他名聲的居然也是這“老匹夫”!

隨著幾位巨頭這般忠心赤膽的表露“心聲”,也甭管個人真實想法如何,願不願意。

一傳十,十傳百。

跪了一地的滿朝文武齊齊開始表明心跡,都在哭著要隨著宣武帝一同去地府,以表自己忠君護主之心。

不必,真的不必。

仿佛即將接受一整個宣朝百官去地府的宣武帝-楚深和:“……”

他眉眼微動,看著褪去大紅官服此時都著了素白的“眾愛卿”,第一次由心體會到,為何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裡頭,都覺得穿著一身白——晦氣。

他憶起從前朝堂上滿目赤紅、群臣唇槍舌戰的場景,便是年紀最大的禮部尚書罵起人來,也是中氣十足,甚至氣急了還拿著笏板,搖搖晃晃地要乾架結果不小心把自己的官帽給打落在地。

這般想著,飄在半空仍身著龍袍,比之臨死前病痛纏身後面頰消瘦、眼圈青烏,仿佛重回顏值巔峰的青年天子嘴角的笑意不由深了些許。

這些大臣從前在朝堂上便愛爭個輸贏,卻沒想到,連作秀要陪著他殉死都得爭個先後。

有這功夫,倒不如去下任天子面前表現表現。

畢竟,就算如今身為鬼魂的他-前任天子當真看見了,也沒法金口玉言再落下獎賞,給他們加官進爵。

但看見一群群臣嘴裡說著荒謬的胡話,卻眼圈哭得紅腫。

飄在半空的青年天子靜靜看了半晌,到底,歎了口氣。

楚深和從未想過自己會看見這樣的場景,在死後以鬼魂之姿飄在自己的棺槨之上,從熱河行宮至盛京。

看見一路的沿途百姓向上蒼禱告,希望他這個為宣朝帶來和平、溫飽的皇帝死後能得極樂,下輩子還做他們的皇帝。

並未開化的百姓並不知明君是何含義,卻也懵懵懂懂地跟著官員讚他功績。

看見平日最是規矩收禮、嚴肅得乾的百官哭得形象全無,說著要隨他同下地府的鬼話。

若是成真,或許他原本可能在史書上留下一點讚譽的名聲都該變成了不仁暴君吧?

生前未想身後事。

但,任何一個人,這般具象地感知到自己的價值,也該覺得榮幸的。

也該,會覺得被哭得頭痛難忍、恨不得早日投胎了去。

被迫在金鑾殿,足足聽了七日群臣哭著喊著要隨他一同下了地府的楚深和,終於迎來他下葬前的最後一道程序——聽自己的死後訃告。

這份由他在位十三年選拔而出的四位狀元、三位翰林學士攜六部尚書,乃至其他有的沒的的官員建議之下,宣朝慣例百餘字的訃告,竟被加至三千餘字。

一時之間,楚深和甚至都懷疑這些在他生前最重規矩禮數的官員莫不是被什麼野鬼占了身子?

不然,怎麼做的樁樁件件事這麼不合規矩?

而這封長達三千餘字的訃告……

從聽到的第一句開始,即便隻是鬼影,本隻應感受到陰涼的魂體,在這一刻,也被湧過全身的羞惱衝熱。

理應公正、客觀地敘述宣武帝生平的訃告,活脫脫是集天下華章美詞、直令人掩面羞愧的馬屁文章!

【美姿儀,神儀明秀,朗目疏眉,若浮雲飄逸,如驚龍矯健,皎如玉樹,列鬆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楚深和嘴角的笑意再掛不住……

這些詞並不陌生,他生前沒少用來調侃幾位姿容出眾的“愛卿”,如今是這些“愛卿”聯合起來報複於他麼?

一個史書上蓋棺定論的病秧子皇帝,他的訃告稱讚他如驚龍矯健?

他看向在下首還附和點頭的少年將軍,再次飄到了自己的龍椅上,眼角餘光瞄到內侍總管的拂塵,沒控製住手癢地想將之抽出來,自然是,沒成功的。

而聽著訃告,就連最愛找茬告狀、言語刻薄犀利的禦史都掉了幾滴淚,附和著一起誇讚他們的先帝。

楚深和靜默了幾秒,便如生前上朝時聽見群臣爭論甚至是上手打架時的苦惱姿態一般,扶額歎息了一聲,從喉間瀉出隻有他一人能聽見的清淺笑意。

到底是,耐下性子,繼續聽完了剩餘兩千餘字。

他自十三歲登基,在位時間不多不少,也正好是十三年,三月病逝之時,離他的二十六歲誕辰還餘半月。

正好是,今日。

十三年間,他自覺兢兢業業,嘔心瀝血,或許稱不上最雄韜偉略的帝王,但也算為了大宣江山耗至油儘燈枯,發光發熱至最後一滴。

他的父王在史書上的名聲不算好聽,隻短短當了大宣十年的帝王。

便導致他接手了一個海內需耗、戶口減半、邊境連失十三城、各地動亂心懷異誌的千瘡百孔急需治病的江山。

但宣朝人才輩出,既有將星,又有相才,滿朝文武齊心協力,挽大廈於將傾。

聞名三國的商人因他的救命之恩歸於宣朝,與民生息,積斂財富,讓他在位十三年,便將全國戶口數從五百三十萬增至七百一十萬。

擅長創新的工部臣子陸續改良農具,提高百姓耕作效率,司農機緣巧合發現高產種子,養活更多的百姓。

宣武八年,天降暴雨釀成洪災之時,隱世子弟傾巢而出,疏通河道,治理水患,三十年來記載的最大洪災卻傷亡了最少的人與物與財。

而在輔政大臣晏之遙的推舉下,他發掘了自戰從未告敗的百年不遇的一門雙將,蕩平來犯之敵,還宣朝邊境安和。

老宰相與六部尚書全力相助,開科舉,進庶族,轉移兵權……

聽著訃告上將樁樁件件無上功德加與己身,楚深和面上沉靜,不發一言地聽完全文。

這幾千餘字的誇讚,他認為最實在的不過是讚他勵精圖治,最多再加一個廣開言路、知人善任。

至於旁的功績,能夠讓大宣如今四夷賓服、海清河晏的大功臣,是現下跪了滿地的文武百官、是布滿大宣寸寸國土的每個黎民百姓。

他談何居功。

楚深和手指微拈,是批閱了十數年奏折養成的下意識習慣,想要禦筆親批,點評一二這份前無古人的“文采斐然”、“誇大其實”的訃告。

隻是伸出手去,便是虛空。

他怔了怔,聽見訃告已經念到最後。

幾個大臣仍是神情哀痛,但這送彆他的最後一程,到底沒有再說什麼“老臣要隨著陛下一起去了”的鬼話,而是再次恢複了精英臣子的理智睿智做派。

隻聽見老宰相微不可聞的喃喃:“陛下放心去吧,老臣定會守住大宣江山,萬死不辭。”

然後,終於接過了內侍總管恭敬捧著的明黃聖旨。

聖旨緩緩展開。

宣武帝的時代徹底終結,這片金鑾殿的下一任明主已是清眸閃爍,滿面堅毅與誌氣昂揚。

一朝天子一朝臣。

跪了滿地哭了數日的文武群臣起身再跪,又將迎來新的使命。

冥冥之中某種預兆。

莫名的預感,楚深和覺得自己的野鬼生涯應該是馬上就要徹底結束了。

青年天子從龍椅上飄了出去,一一繞過此時跪地聽旨的再熟悉不過的張張面孔,眉目清和,笑意鬆快。

“朕兢兢業業了一輩子,沒有愧對大宣數朝基業,君臣相宜,實算是不枉活這一遭。”

“就是這訃告,委實……”

他頓了頓,不知該用什麼詞語形容。

“不過眾愛卿不用急,朕也讓人著述了《宣武名臣》,眾愛卿的功績奉獻合該光耀青史。”

楚深和回憶著,輕聲後悔,“隻是早該讓孔珂寫得再‘精確’些,他總說自己是天下第一才子,這誇讚之語竟然還比不過禮部尚書那個一板一眼的小老頭。”

似乎是覺得自己背後這樣說人不太好,青年天子的眉眼在空氣中漸漸模糊,也隱約露出一點難得的頑劣的笑意。

“朕便,先去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