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 47 章(1 / 1)

庾太後微微浮腫的眼皮一抖。

昔日雍容果決的老婦人變成失了牙的雌虎, 謝含靈三個字,就是硬生生從她口中拔掉的最鮮血淋漓的一顆獠牙。

她曾在謝瀾安身上感受到的君臣相得、大展宏圖的壯誌雄心、以及那種年輕銳氣帶給她的不知老之將至,在這一刻通通還了回去。

太後就仿佛一棵被吸乾了精氣的枯樹, 那雙皺紋明顯的眼中, 包裹著蒼老, 乾癟, 無助。

若說靖國公令整個庾氏巢覆卵破的逆舉,讓太後感到了萬事皆休的空茫,那謝瀾安的背叛,無疑是一記直擊她靈魂的重創。

她還有話要問嗎?

太後扯動唇角,顫巍巍掙紮起身。

她身邊的崇海和溱洧已被扣押,紫宸殿的禦前內侍忙上前扶她, 被太後拂開。

她整好衣襟, 面無表情地徐徐步至殿門處。

袞服祗肅的陳勍立在那裡,神色疏離,仿佛是一夜之間, 他便高大了許多。

太後的目光轉向階下的謝瀾安, 此時恰有一道破雲的朝光自天下來,照射在謝瀾安身上,將那身在眾多玄絳青白衣色中獨樹一幟的紅裝, 渲染得絢麗無比。

謝瀾安站在朝陽下,眉眼清冷如舊。

太後開口, 聲音嘶啞:“假若昨日哀家見了你,結局會不會不同?”

她當著皇帝的面這樣問,謝瀾安在舊主與新君之間,根本不用字斟句酌,鎮靜地注視太後道:“娘娘, 今日的結果已是最好的結果。”

昨夜太後在最緊要的關頭,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保住了自己僅剩的體面。

太後怔忪片刻,點了點頭,不願再與這個女郎多說一字。她轉頭看著皇帝,疲聲道:

“我累了。陛下,哀家還能回長信宮嗎?”

“母後哪裡的話,大玄以孝治國,朕自然奉養母後至天年。”陳勍答著,伸手托住太後的手,“朕送母後回宮。”

一對母子不似母子,君臣不似君臣的背影轉往後宮,謝瀾安收回視線,這才仔細地朝風塵沾襟的阿兄臉上看了看。

太後睥睨自負,並非無治國利好之心,是輸在沒有一個好哥哥與她一條心,反而拖了後腿。謝瀾安看了謝策一陣,忽然欣慰地抬手攬了攬他的肩膀。

這個老成的動作,倒像長輩嘉獎小輩似的,謝策被她拍得直愣,無奈失笑。

“半月不見,不認得我了?”

謝瀾安眨眨眼:“認得是認得的,隻是阿嫂和小寶想你,我先代她們關懷關懷阿兄。”

·

長信宮的殿門映入眼簾,太後鬆開了那隻細長而冰冷的手。

“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交權。”太後自嘲一笑,難掩憔悴,“哀家老了,你長大了,你既覺得已能勝任這江山之主,這社稷的重擔便交由你了……”

“母後可拭目以待。”陳勍道。

長信宮已被清理得空無人煙,新的宮娥還要等皇帝發令調配。太後在這空洞的殿宇,忽然回身握住皇帝的手臂,一雙渾濁的眼珠直直盯著他:“謝含靈此人不可不防。”

陳勍目光略深。

太後:“她看似恭謹,實則野心桀驁。陛下可用她,卻萬不可給她大權在握的一天!”

握住權力便不想放手的心情,沒有人比她更了解。

陳勍默了默,看上去還是雅靜清雋的模樣,說 :“母後多慮了。”

庾太後涼笑一聲。

她已想明白,謝瀾安的反水根本無關於昨日自己讓她吃了閉門羹。謝瀾安算得這樣準,藏得這樣深,隻怕她從第一次踏入長信宮開始,已經計劃著今日。

太後耳邊回蕩起兄長被擒前,那聲淒喊:“不想我赫赫庾氏,竟輸於一小女子之手!”

庾嫣心酸地閉了閉眼,她記起來,除了謝含靈第一次來拜見她的那個春日,向她跪拜,在那之後,那個女郎的背脊是越站越直啊。

正是這份不諂不媚的風骨,投了庾嫣的心頭好,讓她從未懷疑過謝含靈的忠心。那時她以為,這個謝家女娘初生牛犢不怕虎,是一把能用的刀——可如果從一開始,謝含靈便是虎豹之子,雖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氣呢?

那麼誰才是刀?

雕花殿門闔閉之前,庾嫣與陳勍說了最後一句話:“龍可降而馴之,然有逆鱗,觸之則殺人。”

·

“謝家立下輔君剿叛的大功,可喜可賀。”

紫宸殿外頭,知道陛下之後還要召見他們,所以這些主要參與中秋剿叛的臣工都沒有散。

王丞相走到謝家兄妹身旁,笑著說了一句。

謝瀾安浮淡一笑:“比不上丞相,踩著鳴金收尾的時機進宮,誰贏幫誰。這份兒本領,晚輩再修煉十年也拍馬難及。”

王丞相面色微變,他養氣功夫再了得,被一個小輩打臉也做不到雲淡風輕,沉聲道:

“果然是功高得意,少年輕狂了,神略,謝氏教出了好子弟!”

“含靈不可無禮。”謝策輕聲說了一句,將話頭接過去,謙和地與王丞相打機鋒,還小妹耳根子清淨。

郗符適時湊過來,從袖中摸出一封書帖,正是昨晚亥時他收到的那一封。他駢指夾信,朝謝瀾安晃了晃。

“不愧是你,不到最後關頭,不會倒授太阿示人。你便如此篤定,我會如你所想帶人入宮?”

謝瀾安瞥他一眼,連續兩日兩夜不曾睡覺的女子仍舊精神飽滿,隻是眼神嫌棄,仿佛在說,就郗府那些人,有你無你能左右大局?

“今日之後郗家便是天子信臣。”謝瀾安語氣冷淡,“我說過,彆得了便宜賣乖。”

這好處是她送到郗家手上的,郗符何曾不知這一點。他心中也佩服她的膽略,但讓他在口頭承認,那無異於要掰開死鴨子的嘴。

郗少主憋了半晌,輕瞟左右,低聲道:“留神些。”

連他都看得出來,這一仗過後,謝瀾安鋒芒太露了。

即便謝策攬過了暗通藩王的事,可她攻石頭、調禁軍、養武婢、挾公主,將京畿布防玩弄於股掌,哪一樁不是功過一線之間?

謝瀾安笑笑,黛長的柳眉如兩彎窄刃。

太後會對皇帝說什麼,她多少猜到了。

若小皇帝軟弱無能,絲毫不起疑心,反而不值得輔佐。疑又怎麼樣呢,外戚倒了,陛下便能高枕無憂了嗎?他身邊若無一個強硬的臂膀,世家門閥很快便被蜂擁而上,到時這些人重攝政權,龍椅上頭,傀儡還是傀儡。

皇帝想將皇權集中到自己手裡,對抗門閥,推行新政,便隻有她能助他。

謝瀾安從不做錦上添花的事,即便雪中送炭,也要在對方即將凍斃之時伸手,讓他明知熱炭灼手,也不得不全力握緊。

疑不疑心是皇帝的事,能不能讓疑心之人容下她,才是她的本事。

這一點,前世的楚清鳶便學了個十成十。

上一世陳勍任用楚清鳶,未必是多看重寒士,而是在那個群狼環伺的環境中,隻有楚清鳶這個瘋子敢於為最無勝算的皇帝謀劃。

楚清鳶求一展才能,青雲直上,陳勍求擺脫外戚,獨掌大權,那是一對破釜沉舟的君與臣,誰都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

從結果上來看,謝瀾安也不得不承認,楚清鳶的確有獨到的眼光和狠決的手段。

這卻不是他背叛她的理由。

還記得楚清鳶揭穿她的身份時,與謝瀾安說過一句可笑的話,他說:“女郎,我不得不叛你。”

因為謝氏有不得黨爭的祖訓,楚清鳶的一腔雄圖被這個訓誡禁錮,他若服從她,便一輩子無緣於三公九卿。

然而他不是在投入謝氏之後,才知道這個訓誡的,楚清鳶若想做天子門生,成一番事業,可以不入謝家門。事實是以楚清鳶當時的境遇,除了在春日宴上獲得謝瀾安的青眼,他找不到更好的階梯。

他不過是先借著謝氏的東風,學謝氏的籍藝,聞達於天子,再在背主後用一句無可奈何,粉飾他的野心。

是的盧,注定要妨主。

謝瀾安暗暗籲吐一口氣,回頭用目光尋人。

胤奚這會兒被留止在便殿的雲龍門外了,離得遠,看不清他表情。但看見那身墨衣靜如處子地候在朱門邊,謝瀾安眼底的寒峭便消彌幾分。

“怎麼帶了這個妖精來?”耳邊傳來郗符的嗓音。

謝瀾安一下子笑了,“你管他叫什麼?”

郗符看見女子眉眼瞬間生動,不複方才的冷情,更沒好氣:“白臉兒紅唇水蛇腰,不是妖精是什麼?上回——”

和一個庶人記較顯得他狹隘,郗符索性不提上回胤奚給謝瀾安打傘,那個回眸挑釁的眼神,隻提醒她:“這裡是皇宮大內,莫太出格。”

謝瀾安聞言,又向胤奚看去一眼。不知胤奚是否有所感,隔著廣闊的殿廷,乖巧地抬起衣袖揮了揮。

羊腸巷挽郎出身,無功名無身份的胤奚站在天子寢宮之外,既沒有殿上諸公的從容風度,也不像周圍掃灑殘血的奴婢那像小心謹慎。

他隻是安之若素,踩著皇宮的地磚,還沒有在女郎的院子裡拘謹。宮闕再高,他的眼裡隻看得見那襲紅衣,隻知道他是女郎帶來的,便等著她領自己一道回家。

謝瀾安含笑:“你看不順眼?將來會越來越多的。”

郗符心中微微一跳,“什麼意思?”

謝瀾安諱莫如深地看著眼前高殿。將來寒士躍龍門,天子在殿前親試文章,讀書人不再有士庶貧富的限製,可不就能邁過那道宮檻了?

“陛下召諸位大臣覲見!”這時,彧良在殿前高唱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