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1 / 1)

她半笑半謔, 嫣然無方,所有風霜刀劍在她口中都成了柳絮飛花。

胤奚沉陷其中,被迷了眼。

“……這三本,讀過了。”半晌, 他押著自己的眼睛盯住地上的燈影說。

謝瀾安微感意外, 前些日子她見胤奚是真心讀書, 便向他開放了藏書樓,允許他隨時借閱樓裡的藏書。

知道他讀書有悟性,還是低估了他的速度。

“這般……那你自去樓裡找書看吧。”自學到這個程度, 已經可以自解經義了,謝瀾安懶怠再翻找一遍。

胤奚輕嗯一聲,沒有送回手裡的書。

她的藏書和樓裡的藏書不同,上面有筆鋒清雋的眉批。

他輕聲說:“我想拿回去再溫習一遍。”

謝瀾安同意了, 胤奚見她沒有話了,襪尖不易察覺地在地板蹭了下, 準備走。

臨他邁步時,謝瀾安忽想起一位小友的囑托, 哎了聲, 揚起嘴角:“小郎君, 問問你, 你有心上人嗎?”

胤奚霍然睜大眸子看向她。

他的模樣有些滑稽,本是半側著臉的人, 突然便定在那裡不動了。

說靜止, 又非真的靜止, 因為他漆黑的瞳孔正在擴張,像一圈圈墨染的漣漪。

豈會聽不出,女郎話音中的漫不經心那麼明顯, 比一聲調笑,一句逗趣更顯得輕慢。

隻是高高的井口上隨手灑下的幾粒魚食,井底的小魚還是迫不及待咬了餌。

胤奚臉色雪白,喉結輕輕抖動,像吞住了餌上的尖鉤。

謝瀾安眼看著一層薄薄紅暈自他耳根浮現,他卻像被人欺負住一般,眼眶中含了一汪瑩瑩欲落的水色。

就那麼欲說還休地看著她。

謝瀾安心頭微跳,竟有些許作孽之感,心虛一閃而逝。

她收起玩色:“我是替……”

話未說完,胤奚往前蹭了一步。

僅僅一步,又和自己賭氣似的立住了。他烏眸看著她,顫聲問:“女郎許我有麼?”

低溢輕哀的嗓音,直接讓謝瀾安耳後的皮膚起了層粟。

就近候在簾幔旁的束夢睜大眼睛捂住嘴,眼睛一左一右,有些忙不過來,一丁點聲音都不敢發出。

——難道胤小郎君的心像花苞,能聽女郎的指令,許他開便開,不許他開便合攏嗎?

謝瀾安怔愣片刻後,面無表情地微笑起來。

很好,那種微妙的無可奈何又來了。

她保持著微笑的樣子,不去看那張無辜的臉,伸出一根指頭向門外一指。

胤奚先被調侃,又被逐客,沒有脾氣地輕輕一歎,抱著書形單影隻地離開了。

他走後,謝瀾安用力搓了兩下發麻的耳垂,開始複盤:剛剛怎麼會不敢跟這個弱不勝衣的小郎子對視?

胤奚慢慢地走下廊階,回頭注視著那片溫暖的燈光,並未馬上離去。

直到槐樹上的人忍不住重重咳了一聲,他才垂下眼,眼底水光一刹全消。

他當然知道,女郎不是當真問的。

他當然也知道,女郎哪裡需要彆人擔心、自責、幫她報仇。

他隻是想在她身邊找一個自己的位置,一個不會被隨意攔下、隨意拋下、有資格被她多看幾眼的位次。

他隻是找不到。

·

大司馬離京後,朝堂恢複了短暫的平靜。

隻是阮厚雄在家仍氣得夠嗆,若不是當日他不在,他非得和褚嘯崖硬橋硬馬地放個對不可。

謝瀾安反過來安慰舅舅,她是示敵以弱,漁翁得利。而庾洛神得知大司馬的要求後,卻真要氣瘋了。

“各大世家的錢還填不滿大司馬的胃口,為何還要庾家出錢?!八萬兩……是不是謝瀾安和大司馬聯起手來算計庾家呢,不行,我得讓阿父查個清楚!”

這裡雞飛狗跳,撥雲堡近日卻是欣欣向榮。

自從士林館開啟,周家門前車馬喧闐,鴻儒往來不絕。周蹇憋屈了這麼多年,沒想到有一日還能和如此多的賢達雅士相結交。

更喜的是,一日他的小女兒回來,興奮地說:“阿爹,我新學了幾首詩,先生還誇我的字好呢!”

這小姑娘是從謝家學塾回來的,之前謝瀾安答應撥雲堡,若堡主肯將地界讓渡出來,她可以讓周家開蒙年紀的孩子入謝氏學塾讀書。

——那可是陳郡謝氏的私塾,世家培養宗族子弟的清貴所在!是花再多錢都進不去的。周蹇一生心病便在於沒有門路提升家族的品第,聽到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好消息後,激動好幾晚夜不成寐。

如今看來,那位謝娘子的確是言出必踐之人,沒有糊弄他。

隻是怪得很,謝娘子隻挑堡中的小女娘入塾,有幾個天賦更好的男孩子她卻不選,不知是何緣故。

夏至過後,賀寶姿再度來訪。

周堡主如今對這位英氣威武的女中豪傑可不敢怠慢了,好茶好果供著,聽她帶來謝娘子的指示:

“據在下所知,堡中所儲的部曲護院,少說在千人以上。如今有士林館這道護身符在,堡主已不必擔心撥雲堡不保,娘子的意思是,如今北伐在即,國朝武運再興,堡主可願給周氏部曲換個地方,也好大展雄圖?”

周蹇如今對謝瀾安是一百個服氣,略作思忖:謝娘子而今在朝如日方中,對各種動向先察於人,這些人在他手裡閒著也是閒著,若交由謝娘子,還能討份香火情。

他當即點頭應允。

隨即他試探地問了句:“……娘子不會要這些人上戰場吧?”

賀寶姿淡然一笑,“娘子從來不虧待有用之士,至於怎麼用,堡主不必操心了。”

周蹇從善如流,“好,我不問,我不問。”

·

謝瀾安收了這批人,自然不會立即將他們投入戰場。私人門戶的部曲,即便有武藝傍身,和真正的軍中技相比仍有差彆。

讓他們到陣前做炮灰,是不教而誅。

這樣一支龐大的部曲放在金陵也太惹眼,謝瀾安便將這千餘人托給舅父帶回吳郡,請他在家鄉尋個避人耳目處,好生操練起來。

練兵是阮厚雄老本行,一口答應下來。

他明知私練兵士已不是尋常臣子應為之事,卻也不問——開玩笑,那謝荊州是何等人物,連他尚且在自己外甥女跟前吃了啞巴虧,唉聲歎氣地戒了五石散,他才不笨呢。

眼下戰事將興,阮氏一家老小沒個郎主坐鎮不行,他也該回去了。

阮伏鯨以為老爹走前必會流連不舍,說不定眼圈還要紅,結果阮厚雄氣度昂揚,一副人逢喜事的模樣。

阮伏鯨忍不住發問,阮厚雄像看著一個不靈光的生瓜蛋:“我又不是不能再上京,囡囡又不是不能去咱家,何必作歧路泣涕之態!嘿,我回家便將瀾安做了朝廷三品官的威風講給你祖母聽,還要遍告家族,看家裡那些個還沒混出點名堂的兒郎,羞臊不羞臊。”

懂了,老爹是要趕回家炫耀了。阮伏鯨無奈地摸摸鼻頭,阮厚雄冷不丁道:

“我走之前,要不要幫你向謝家提個親?”

阮伏鯨一口茶水差點嗆死自己。

他驚恐地抬起頭:“爹,您胡言什麼!”

幸虧表妹不在跟前。

阮厚雄哼哼兩聲,“你敢說,你待瀾安之心與謝神略看待妹妹一樣?我與你母便是表親結姻,這有何難為情的。”

“爹,”阮伏鯨咳夠了,默然半晌,正色道,“你還不了解表妹嗎,她豈是將男女情愛放在心上的人?”

他板著臉說:“表妹冰襟雪懷,心存大誌,不可能囿於內宅。我虛長她幾歲,如今卻連她一片衣角的功業都趕不上,鳳凰棲於梧桐,尚且是暫棲不是久居,我如今連一片梧桐葉都不是,豈會作此妄想?我已想好,既要開戰,我便去投軍,憑自己的本事一刀一槍立下戰功,方不愧頂立天地之間。”

老子頭一回被兒子教訓了,阮厚雄微微驚愕,隨後又有些欣慰。

這才是他阮厚雄的兒子。

他嘴上卻不饒人,沉沉道:“真心想殺胡子,就彆借祖宗的蔭庇,想頂著阮氏塚子的身份在軍中混混玩玩,我寧可你一輩子不出吳郡,丟不起這人。”

阮伏鯨穩穩看向父親,目光鋒熠:“你兒子有沒有真本事,胡子脖頸疤上看。”

·

得知表兄也要走,謝瀾安輕怔片刻,記起之前表兄與她說過,嬸嬸愛惜他,想讓他從文,不允許他舞刀弄槍。

她想了想:“現下是五月,離大軍開拔還有些時日。之前一直說要帶表兄逛一逛京城,小妹食言至今,不妨多留些日子再走吧。”

“好,好啊。”阮伏鯨馬上點頭,與她說話時,他的語氣放得和老爹一樣輕。

阮厚雄在旁忍不住嗬嗬地學:“好,好啊。”

是誰之前雄心壯誌,氣比天高來著?

阮伏鯨憋屈地瞪了老爹一眼。

阮厚雄不玩笑了,看向謝瀾安,猶豫一下,用商量的口吻道:“囡囡,我想帶你母親一道回吳郡,你看成嗎?你外祖母年歲大了,小二十年沒見過女兒,嘴上不說,心裡終究是掛念。”

謝瀾安眼裡瀾霧深隱,輕抬唇角:“如果她願意,我自然無意見。”

阮厚雄當時還沒明白她話裡的意思,直到去西院見了阮碧羅,阮碧羅搖頭:“我不走,涵春的魂靈在這,我走了,他便找不到我了。”

她比上回見時更瘦削了,阮伏鯨住在府中,時常過來與姑母說話解悶,卻也不能解開她的心結。

婦人撚著腕子的佛珠,一雙凹陷的眼窩似笑非笑:“我還要看著,她不聽我的話一意孤行,究竟能折騰出什麼結果。”

這要不是自己的親妹妹,阮厚雄真想一巴掌搧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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撥雲堡空出來的場地,謝瀾安做主隔出一個校場,四周密植楓竹,後頭連接後山。除非知情者,不會有人想到士林館後還小隱於林地藏了這麼個所在。

這裡便用來訓練她的武婢。

這些女孩子都是賀寶姿從坊間一人一人找來的,她之前在校事府做事,耳目人脈總有一些。再者她身為女子本就留心,知道哪裡有江湖女子匿於金陵城灰暗的角落裡,做著見不得人的勾當;也知道哪些鏢客武師的女兒,身上功夫不輸男兒;知道小長乾裡有一個屠夫的女兒,天生力大無窮,卻因日食十升,惹媒人恥笑,找不到婆家;也知道被罰配輸作坊的官眷中,有人隻因受到家中男兒連坐,一夕成奴,心誌難平。

這些像塵埃一樣委頓在陰溝窮巷,不被任何人看在眼裡的罪者、弱者、隱於陰暗者、格格不入閨閣者,忽有一日,被人抹去了身上的蛛網塵封。

通過阮厚雄的關係從吳郡請來的兩位教官,一人叫周甲,一人叫祖遂。

二人都曾參與過符安十二年的濡須口剿叛之戰,來頭大,脾氣也不小。

一開始聽說讓他們調理女兵,兩人覺得自己受了侮辱,險些翻臉。

後來見這些小娘子們在他們製定的苛刻訓練下,居然有大半能堅持下來,這才勉為其難地賣給老上峰一個人情。

校場建好後,謝瀾安來過一回,穿著一水絳色勁服的武婢們正在習練槍法。

祖遂站在木壘高台上,背著小手喝著小酒,一面監督。他給她們選的槍杆子都是鐵鑄的,誰要是跟不上招式,便自己負甲去紮馬步。謝瀾安在一聲聲叱呼中,踩著木梯登樓。

她今日一身直裾常服,祖遂放下了手上的扁銀壺,向這位驍騎營領軍娘子略略施禮。

卻見女子神色微凝,目光遠渺深沉地眺望著校場,久久未語。

祖遂以為她對自己練兵的方式不滿,便道:“小老兒沒練過女兵,從前怎麼練那些毛頭小子,如今也不會改弦易張。娘子若以為不妥……”

謝瀾安說:“在我眼裡,都是一樣的。”

她眸裡爍著一星寒火,語氣平靜得近乎冷酷。

祖遂一愣,沒由來想起他第一日來時,那個食量最大的壯碩女子累得趴下,卻又緊咬著牙痛苦地爬起來,哭嚎著說“我不想再回去殺豬了!”的樣子。

那聲憤怒的哭吼讓祖遂莽住了,他沒想過女人身上也有這麼大的一股勁。

而且不是一個,是一群。

謝瀾安靜靜向校場看了一陣,轉向祖遂,朝還在出神的老將深揖一禮。

“將軍費心,請好好教她們。”

祖遂聽了,苦笑一聲,怪道都說這女郎了不得,他對怎麼錘煉年輕人的筋骨銳氣是行家裡手,可這“費心好好教”,便不止是監監工的事了,可真會給他出難題。

看著躬身在前的身影,他眼神和緩幾許,應承了:“好,隻好有人堅持得住,小老兒傾囊相授。”

“娘子也在。”這時耳邊傳來一串木梯踩蹬的聲響。

謝瀾安轉頭,看見換了身勁裝的賀寶姿,“你也過來了。”

賀寶姿道:“娘子不是讓我想法兒收服立射營的那幫老油子麼,趁今日得閒,來找祖老加個餐。”她燦然挑眉,“口服不算服,得讓他們心服才行。”

祖遂含笑看著兩人說話,往校場上幾個胳膊已抬不起來的武婢身上一指,喏了聲:“賀娘子有公差在身,像這樣一大天折騰下來,隻怕耽誤不起啊。”

言下之意,便是賀寶姿受不住這份打熬。

賀寶姿目中生光,緊了緊腕子上的束帶,“這些人是我挑來的,彆叫人抱怨她們日日苦練,我隻會享福。我若連她們都比不上,自己摘刀掛印,還做什麼禁軍校尉?”

她跟了娘子這麼久,總不能連娘子的一成能耐都學不到。

謝瀾安嘴角輕勾,抬頭笑望澄澹高遠的天空。

太後憑借夫權,掌握了國朝至高無上的權柄,依仗的仍是皇室的權威。她走到今日,靠的也不過是父權,是她出身世家,姓的這一個謝字所帶來的種種便利。她一直在想,她能不能為那些沒有好出身,也不倚仗姻緣的平凡女子,尋出一條新的路?

不靠夫不靠父,僅僅靠自己的本事。

不管門庭大小,世人常常以家族接班人的期許培養自己的兒子,卻以“彆人家媳婦”的目光來看待自己的女兒。於是很少有女子受到和男子一樣的待遇與寄望,她們成年後,除了嫁人生子,也很難有其他選擇。

如果,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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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賀寶姿身著武裝出現在立射營的靶場。

立射營事少閒散,無所事事的當值禁軍正三五成群窩在涼棚下,啃那井水鎮的甜瓜。

乍見來了個娘們,一時起哄的起哄,打哨的打哨。

賀寶姿不為所動,她站在高陽下,長發高高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眯眼環視一周,她高聲道:

“我奉太後娘娘懿旨,受任營中尉官。有不服者,上前比來,能勝我的,謝直指親自進宮請旨頂替我的位置!”

有三兩個升遷無門的禁軍聽到這話,互相對視幾眼,扔掉手裡的瓜皮,慢慢站起身。

賀寶姿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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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

從城北士林館回來的王家七娘子王嫻摘下羃籬,有感斯處文風,敲響父親書房的門,提出個建議:

“阿父,謝家辦的士林館,近來風頭頗盛,女兒聽那些人談文論武,很有百家爭鳴的氣候。咱們王氏莫不如也設一座學文館,廣邀——”

她話未說完,王道真便難以置信地打斷她:“謝家由著那女郎瞎折騰,又是送出藏書孤本,又是問訪庶才野士,儼然已視士庶之分為無物,有損風骨,粗鄙之極!你如何被她蠱惑,卻要學她?”

王嫻滯了一滯,咬唇說:“誰說我要學她?難道天底下隻有謝含靈一人有打破常規、禮賢下士的魄力?流水不腐,戶樞不螻,方是道理……父親若不同意,我自去找大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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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北侯府。

平北侯的女兒成蓉蓉坐在秋千上發蔫,安城郡主驚訝地問:“什麼,你要進宮當妃子了?”

成蓉蓉眼圈微紅,茫然地說:“不是我要,是阿父打算送我入宮,他說如今陛下身邊沒有妃嬪……”

“那,”陳卿容也有點迷茫了,輕聲問,“你是有喜歡的人嗎?”

成蓉蓉搖搖頭,她之前暗暗傾慕謝瀾安,後來知道她是女子,便不喜歡了。

可她沒有喜歡之人,便要去做皇妃嗎?想借這陣東風經營的是阿父,並不是她啊。

然而傅姆從小便教導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好像找不出理由拒絕。

“不怕。”她的手突然被溫暖的掌心覆住。

成蓉蓉驚訝地抬頭,看見陳卿容秀麗的臉龐。

“你不想嫁就不嫁!你看謝瀾安,她不就是事事自己做主嗎——”

小郡主察覺到自己話中的讚賞,連忙改口:“我不是誇她哦,你知道的,我最討厭她了。我是說……她還欠著我的情呢,你果真不願意,我找她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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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風日正好,東城門裡的一間旗亭,臨窗複道上,兩個富貴閒人公子相約淺酌。喝著喝著,便嚼起了朝中貴人的閒話。

“聽說那日大司馬與謝家娘子,在樂遊原湖心密會,將近半個時辰,也不知談些什麼……”

“談了些什麼,還是做了些什麼,誰曉得呢?”另一人嘿聲接口,“你不知麼,當初褚大司馬有意娶小謝娘子的姑姑、就是那位名動金陵的謝才女,謝家不肯。如今倒是不要老的要——哎喲——”

他說得正起興,不防一陣嘯風撲面,嘴上劇痛。低頭一吐,手心上那白生生血淋淋的,不是他的兩顆門牙又是什麼?

此子大驚失色地捂著嘴,向街面看去:“誰?什麼人?!”

一名清肅崖岸的青衣男子站在酒肆斜對面,冷冷盯著他,目若冰霜。

他身旁是一輛剛進城門的馬車,繒帷壁輪都尋常,也無徽記,車簷四角懸掛的卻是犀牛香,下綴玲瓏玉片。

生犀不敢燒,燃之有異香,非千金之家無此手筆。

車門被一隻玉手輕輕抵開。

紗幕風飄,一隻黃白相間的狸奴率先躍下馬車,抻爪團身,帶出一團嬌香。

青衣男子躬身伸手,馬車的主人搭住他手背徐徐落輿。

一雙菡萏連枝的繡鞋落在青石路上,她先看了看四周的金陵風物,依稀如昨。

女子身上隻是一襲素色綃裾,三重薄紗卻掩不住她的雪臂冰肌。

看夠了,她抬起頭,眉肙春煙,眸含秋水,聲音宛若清泉擊玉:“方才閣下口中編排的人,一個是我的侄女,另一個不巧,便是我了。才女不敢當,要診資,到烏衣巷來,要訟官,到廷尉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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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回來了?真的嗎?”

得知去會稽訪友的謝晏冬回了京,謝策、謝登、謝瑤池皆帶著丫頭小廝到府門口迎接。

謝瀾安這日恰好在府,也從藏書樓下來,趕奔府門。

不一時,一輛馬車轔轔停在閥閱下。謝晏冬抱著貓下車,看見圍成圈兒的子侄們,莞然一笑。

她靡顏膩理,歲月在這位女郎的臉上未曾留下半分痕跡,她邊打量邊說:“豐年高了”、“五娘變漂亮了”、“神略更穩重了”……待目光落在謝瀾安身上,謝晏冬望著這個長眉若劍的姑娘,含笑靜默許久。

而後輕輕一歎:“是我家含靈啊。”

謝瀾安對快半年不見的姑母沒有半點疏離,笑說:“姑姑在外樂不思蜀,可讓大家好想。”

謝晏冬將貓交給身後的男人,和侄兒侄女們一道進府。

園中花木扶疏,一如從前,她彆的都不稀奇,連改換女裝的謝瀾安也隻多看了一眼,卻朝她身後那個不聲不響的年輕人臉上打量好幾眼。

謝晏冬輕點胤奚,問:“這是你新收的門生?”

謝瀾安說:“不是。”

她沒認真教過胤奚什麼,也沒打算教。

謝晏冬笑了,“那便是媵臣了。”

她身後那名真正的青衫媵臣,低著臉,聞言,動了動眉心。

胤奚幾乎在同一瞬間眉心輕揚。

“姑姑彆開他的玩笑,這個小郎君臉皮薄呢。”

謝瀾安還記得那天晚上差點把人惹哭的事,回眸睇他一眼,笑著解圍。

聽著女郎不多見的開朗笑聲,胤奚配合地紅了紅臉,壓在腔子裡的心卻無端鼓噪起來。

他隻聽說過媵妾,並不知何為媵臣。可那一瞬息,他預感到自己一直在找的那條茫莽不得紓的出路,出現了。

兩日後,他終於在書上查到,媵臣,便是隨世家貴女出嫁的陪嫁臣仆,在女主人夫婿家的地位等同長史。

講究些的人家,會在女兒小時便為她精心培養媵臣。媵臣可以寸步不離地護衛女君,有出入女君內宅之權,就連女君與丈夫行房時,也有資格守在門外。

弄懂這一切後,胤奚鮮見情緒的黑眸裡光采閃動。

仿佛一隻錯失季侯的侯鳥,終於在廣袤無垠的天空中找準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