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1 / 1)

四月初二,新月如鉤,庾洛神將春夜宴的地點定在了她的私人彆墅,斯羽園。

在大玄,重要的宴席曆來都在晚上,這造就了接到請帖的嘉賓在華燈初上的朱雀長街上牛車相繼,帷帶飄拂,鸞鈴鳴珂的盛景。

三輛馬車從謝府出發,前後相繼駛向斯羽園。

頭一架車裡是謝策與他的夫人折蘭音,那是一名面若芙蓉,嬿婉嫻靜的新婦,與夫君手掌相牽,她柔聲問道:“今日小姑生辰,公公與阮公不參加麼?”

謝策皺了皺眉,“瞧這煊赫的架勢,是給瀾安添彩呢,還是將她和太後一派牢牢綁在一起給外人看?父親與阮公再露面,便是烈火烹油,反而積粘不清了。”

“豈不是委屈了小姑。”折蘭音歎惜一聲。

中間那輛車中,坐的便是今日的壽星正主謝瀾安,兩邊廂座上對坐著謝豐年和阮伏鯨。

穀雨後時氣漸暖,謝瀾安此日著交領雪白襦衫,外罩一件縐紗水檀色裼袍。指寬的髾帶隱在襟袍間,逶迤垂委,簡單的禮服被她穿出了當風出水的風致。

謝登捯飭了一身紅彤彤的銀朱地灑金大袖襴袍,說是幫阿姊添喜氣,正在為阮伏鯨解釋斯羽園的來曆。

“想世兄聽說過,斯羽園原是江左顧氏的祖傳彆業,隻是幾年前庾二小姐受邀去遊覽一回,便喜歡上了,欲出重金購買。顧家不願鬻祖業,結果沒多久,靖國公——也就是庾洛神那位手眼通天的父親便尋個罪由,整治了顧氏,下獄的下獄抄家的抄家,這斯羽園嘛,一文未花便落在庾洛神的手裡了。”

阮伏鯨久居吳地,常聽聞庾氏跋扈,此事卻還是頭回聽說,有些擔心地看向謝瀾安。

表妹心氣高,庾二小姐在這來曆不清白的地方招待她,哪裡是慶生,分明是添堵。

謝瀾安很無所謂,今夜走個過場,是太後為她正名的同時約束她的手段,誰又是真心給她慶生的呢。

一路閉目養神,到了地點,三人下車。

後面那輛文良玉獨乘的馬車同時停下。

文良玉慢吞吞地扶著車廂邊,謝瀾安步履淩淩走過去,按老習慣向他伸手。

文良玉才想搭手,看見好友在燈下璨麗生色的臉,想起今時不同往日,靦腆起來:“唉,讓人看見不好吧。”

謝瀾安從鼻間笑哼一聲,似嫌他婆媽。

周圍的確有車駕陸續停下,她也未收回手。

前頭的謝策夫婦已在等著,文良玉便搭她的手下車來。腳下才站穩,旁側響起一道涼涼的聲音:“好個莫逆之交,彆落在有心人眼裡,便是好說不好聽了。”

文良玉微怔,正色往前一步,“郗雲笈你彆欺人。”

原來好巧不巧,這一幕被赴會的郗符撞見個正著。

從前文良玉對郗符盛氣淩人的性情就不大喜歡,隻是看在含靈樂意和他玩,下棋清談也能壓住他一頭的份上,沒有說什麼。卻不能讓人當著他的面,刻薄了朋友。

郗符睨眼看他,“若非我製止家父在朝會上發聲,你以為今夜這場宴席,能辦的這般順利?”

謝瀾安展扇落在文良玉襟前,將人往回撥了撥,輕飄飄點頭:“嗯,郗家子慈父孝,是好家風。”

郗符臉色一怒,瞥見謝瀾安頭頂的那隻紅蓮花冠,想想是今日,又把火氣壓了回去,對身旁的郗歆冷嗖嗖道:“彆看了,隨我進去。”

他身旁一名玉冠白袍的年少郎君,清華有致,在眩爛燈影下初見謝瀾安的紅妝,情不自禁出了神。

眼前的檀衣女顏若舜華,郗歆見她如見星月在天,沁爽精神。陡然被兄長驚醒,郗二郎臉上一紅,低頭向謝家人團團見禮,便隨阿兄入園了。

“隻怕今夜多口舌啊……”折蘭音不免擔憂。

謝瀾安笑說無妨,比扇請兄嫂先行,一行六人連同扈從使女,沿著紋錦鋪就的地茵入園。

面相乾淨的皂衣小仆頭前為貴人領路,眾人步入園林,先聞到一陣幽渺花香。

抬目觀望,隻見園中長亭小橋,曲徑中通,雖有薜荔藤蘿,桃李海棠,卻都不是所嗅之香;又聽流水潺泉,宛然有扣玉之音,見那假山奇石形態峻異,雖也環池而建,山水動靜相宜,卻也不是發出水玉相激聲的所在。

隨著前行,入目更是雕梁豐茸,飛簷離樓,瓴甓錯石,燦耀紋章。

謝瀾安神色平平,謝豐年早年常隨父親出入東山彆業,見慣好景,也不以為奇。

謝策幾人卻默默對視一眼,心道好一個極儘奢靡之能事。

許多賓客已經到了,庾、何兩氏的女娘們近水樓台,聚在春潮亭中說笑,華燈璨燭,衣香鬢影。

遠遠看見謝瀾安,她們有片刻安靜。

隔了一會,有人唏噓:“從前覺得她是京中最乾淨無雙的風骨,想近一步都不能,如今看著,竟不太適應。”

這些出身高貴的女郎,對謝瀾安暗中打量者有之,往昔愛慕者有之,挑剔嫉妒者亦有之。

何氏嫡女出身的何嬙笑意冷淡,“混跡在郎子堆裡這麼多年,誰知道乾不乾淨呢。”

“喂,你們!”

一道嬌音從她們身後叱響,夾含不悅:“好好的小女娘,說出的話這麼臟,不覺得有失風範嗎?”

“安城郡主……”眾人回頭,看見由宮婢簇擁的陳卿容,在彩綢花燈下嘟唇蹙眉,一時都有些訕訕。

她是當今陛下的堂姊,無人敢攫其鋒。

何嬙還是當今長公主的小姑子呢,長公主陳蓉所適的駙馬,正是惠國公何興瓊之子何繼奇。而庾洛神那位被嚇死的倒黴夫婿,便是何興瓊的侄兒了。何嬙反唇相問:

“郡主一腔癡情付諸東流,不是最恨謝瀾安的嗎,何以今日為她執言?”

“本郡主自家事,用你說三道四?我才沒幫她說話,謝瀾安壞死了,可她再壞也隻有我說得,彆人就是說不得!”

陳卿容脾氣上來可不管許多,大大發作了一通,惹得四周的人頻頻回望。

這邊的動靜恰巧傳到走上曲橋的謝瀾安耳中,她失笑著按按耳朵。

庾洛神明知安城郡主與她有過節,還邀請她來參宴,真是位好主人。

陳卿容看見了她,穿過曲徑,快步走來,大聲而冷酷地說:“謝瀾安,前些年年年給你準備生辰禮物,你都視若不見,今年我可沒禮物給你!”

“人來就好。”謝瀾安嗓音氳沉,低頭溫和地看著使小性的小郡主。

陳卿容一愣,溺在那雙溫情深邃的瞳仁中,臉頰竟燙起來。

她倉促地撇開臉,“你、你不許這樣同我說話,本郡主才不吃你這套呢!”

小郡主匆匆跑走。

謝瀾安望著那道背影,也是弄不懂她來去如風的脾氣。

折蘭音微笑說:“阿瀾仿佛對女子格外寬容啊。”

那些飄到耳中的碎語閒言,連她聽到都不免生氣,阿瀾卻似全不放在心上。

謝瀾安抬眼乜著一處,懶笑半聲:“也分人。”

她視線所及,庾洛神身著一套特訂的紅鸞蹙金飛髾雜裾,終於姍姍迎來。她高挽的義髻上玉笄六副,大珠墜耳,姣好的麗容煥發著一種高姿態的誌得意滿。

“嗬喲,比我還紅。”謝豐年小聲嘀咕,被謝策警告地看了一眼。

“壽星蒞臨,小園蓬蓽生輝。今日高朋滿座,皆為謝娘子而來,不知此處風景可還合乎壽星心意?”

庾洛神噙笑來到近前,先說了番漂亮的場面話。

謝瀾安持扇向北面拱手,“得賴太後娘娘垂顧,庾二小姐費心,謝含靈銘感在心,愧領了。”

她倒不客氣!可也沒見她有幾分卑躬屈膝,惶恐涕零啊。庾洛神面皮浮笑,目光從謝瀾安身邊之人一一掃過。

她的視線在恩愛融洽的謝策夫婦身上停留最短,看到面生的阮伏鯨,庾洛神微一沉吟,隻可惜這樣悍壯的體格不是她所好。

當目光流連到文良玉那張小臉上,她卻是真情實感地惋惜起來,真是什麼時候見,什麼時候喜歡,以這小郎君的家世,弄上手也不會有什麼麻煩。

隻可惱有謝瀾安在,她便動不了這人。

“五娘子如何沒來?家兄駐守石頭城,無法參加今夜歡宴,卻不忘托我問候貴府五娘呢。”庾洛神笑晏晏問。

謝策聞言,本能地警惕起來。未讓五娘同來,怕的就是庾家人盯她。他不冷不淡地開口:“舍妹偶感風寒,無法赴會,勞貴兄掛問。”

庾洛神眼眸輕眯:“那真是可惜了。”

這時園門處的儐相高唱:“惠國公到!丹陽郡公到!”

庾洛神眼神一亮,有意無意地瞥過謝瀾安,當先迎了出去。

今夜宴席擺在哪、請誰來赴宴、其中應當有幾位在三卿之列的大臣,庾洛神都是細細思量過的。

憑她姑母的面子,再大的官她也不怕請不來,但若宰執滿堂,未免抬舉了謝瀾安,若無公侯柱國,又顯得她這主人寒酸。

所以有這麼三兩位高公幫她到場添彩,便是剛剛好了。

場中士女聞聲,舄履幾幾出列拜會。

庾洛神對惠國公喚了聲“伯父”,何嬙叫了聲爹,何興瓊頷首,受下眾人之禮,而後凝眸看向今夜最受矚目之人。

朝中哄鬨了這許久,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換回紅妝的謝瀾安。

心中雖不認同她,卻不得不承認,君子如切如磋,原來不在衣簪,而在氣象風格。

他問:“今日之謝娘子,昨日之謝郎君,孰優孰劣?”

四周靜了靜,這便是大玄名士間極為流行的玄語詰問了。一個回答不好,便會惹人恥笑。

謝瀾安平靜回答:“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何興瓊心中讚妙,點點頭,換了家常語氣問:“謝公何以不至?”

謝瀾安笑意疏宕,目視這位封以“惠”字,卻擅長斂財的戶部尚書,回言道:“家叔喜遊山水,日前已去東廬山彆業小居。小孩子過生辰,論理不該張揚,勞諸公大駕,心已不安,豈敢再驚動長輩。”

何興瓊愣了一下,這話……聽上去也沒毛病,隻是她這自稱‘小孩子’的語氣,怎麼反而像老氣橫秋的長輩之言?

他在這場夜筵上露過面,便算全過太後的臉面,以他的身份不會與年輕人同席用膳。何興瓊請來客自便,自身往彆館歇息。

謝瀾安又轉身與丹陽郡公致禮,故意忽視了隨行在丹陽郡公身後的楚清鳶。

她抬頭尋到何羨的蹤影,喚聲“夢仙”,邁步從楚清鳶身側擦肩而過。

楚清鳶掌心微蜷,看著她轉身去和那些衣冠磊落的士族言笑。

距春日宴短短一個月時間不到,她便從名望搖搖欲墜,變成今日的風光萬丈。

當日謝府招幕僚時他不曾去,是他失策,自從得知白頌一躍成為謝家的門客,楚清鳶便有幾分悔,於是去拜見賞識他的丹陽郡公,請求作為客卿參加這場春夜宴。

公卿參加宴席,以手下有七步成詩倚馬成文的門客為榮,他自然地獲得了這個良機。

楚清鳶探手入袖,再次確認他要獻給謝瀾安自薦的那冊文集萬無一失。

金陵城皆知謝含靈有才也愛才,他錯過一次,不會再錯過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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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羨字夢仙,表字取得風流,其實屬於何家邊緣化的一名子弟。

是過年祭祖輪不上他,連何氏正房郎君身邊的詹事都能用鼻孔看他的那種。

所以他被謝瀾安邀請,何羨開始還以為是誰的惡作劇。

眼見謝娘子喚出他的表字,那張清英之容漸行漸近,何羨心頭打鼓,磕磕巴巴打招呼:“謝、謝、謝雅冠……”

玄白在謝瀾安身後笑,謝瀾安也笑,“謝我做什麼?我家中藏書樓裡有些關於《周髀算經》與商高數術的書,何兄大概會感興趣,我交你這個朋友,以後隨時來借閱。好了,你現在可以謝謝我了。”

她心中對這個曾為她擋過一刀的男子說:其實該是我謝你啊。

何羨怔營住了。

在這個以駢文麗辭為高尚的時代,士族中人沒有去研究算術的,有的話就會被笑話不務正業。

偏巧他從小就喜歡琢磨數術之道,為此沒少受族人的白眼。

他一時顧不上多想謝娘子如何會知道,雙眼發亮地問:“當真嗎?我、我真的可以去借書?”

要知道王謝兩家的藏書樓汗牛充棟,名聲在外,據說單單舉世難尋的珍帙孤本,便有千卷之多。

門閥世家為何能夠一代傳承一代?所謂家學淵源,不在金玉其外,正在此間爾。

謝瀾安眨眼點頭。

那廂竹梁橋邊,一直沒能與謝瀾安說上話的王?十一郎,看著他們相談甚歡,心頭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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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正,辰星分野,賓客俱集,宴席正式開始。

晚宴的地方被庾洛神安排在曇花小築,眾賓移步到此,提鼻一嗅,原來入門時聞見的幽馥花香正源於此,不禁誇讚主人風雅。

庾洛神將大家的驚奇看在眼裡,得意非常,眼梢瞥向謝瀾安。

這一晚上,她都在暗暗與謝瀾安較勁著主客之爭。謝瀾安眼下隻隨意地站在輕褣地衣上,站位並不居中,一身水檀裼裳也不若庾洛神的豔紅,卻是神采逸蕩,巋然不動,自成焦點。

她似感知到庾洛神的眼神,突然輕咳一聲。

庾洛神以為她要致辭,怕被搶走風頭,連忙搶先,不防被口水嗆了一聲:“感謝諸位明公夫人,郎君娘子蒞臨小園……”

謝瀾安低頭勾唇。

謝策無奈地看她一眼。

轉念又一想,庾洛神一整晚翩翩如蝶,長袖善舞,哪裡是成心為阿妹辦宴,分明是為了自己出風頭,阿妹難得調皮一回,想胡鬨便胡鬨吧。

屏幛之下庾洛神還在說著:“……今謹奉太後娘娘懿命,斯羽清園,燃燭夜歌,一來為謝家娘子慶生,二來是我這小園新得了?十品孔雀曇花?,正合夜間開放,在此借花獻佛,請大家共待那花開一瞬的美景。”

她話音才落,賓客間便傳來談論:“孔雀曇花?那是存在於古書中的珍貴品種吧,聽說價值連城呢。”

“看,連那植花的玉盆都是整玉雕的。”

安城郡主優雅地翻翻眼皮,什麼了不起的阿物,也值得顯擺一回。

“我說,”玄白忍不住湊頭和允霜磨牙,“今夜倒是賞曇花來的,還是給主子過壽來的,這寡婦是不是成心。”

允霜沉默地摩挲著佩劍的劍柄。

等一盆盆含苞待放的孔雀曇花,被司花女使小心地擺放在筵席兩列,執酒捧盅的婢子也開始絡繹不絕地布菜。

庾洛神看向謝瀾安,言笑晏晏:“壽星娘子還有何要的說嗎?”

所有人的視線這才轉回,交彙在謝瀾安身上。

安城郡主一雙秀手交握,暗中替她使勁兒:快快拿出你的文采,壓過這個討厭的炫富鬼!

隻聽謝瀾安笑道:“諸位吃好喝好。”言簡意賅。

·

“阿兄你瞧見沒有,剛剛庾二的臉都變成茄色了!”

三間打通的寬敞花廳,一張張朱漆紅木食案排列開去,兩人一席。謝瀾安位居左首,與折蘭音同用一案,其次入席的是謝策與謝登、其次阮伏鯨與文良玉、其次郗符與郗歆……;

庾洛神獨坐右首,其次為安城郡主,其次是庾何兩家的女娘們……那些府公伯爵在東廳另開席面,與中廳隔著一道屏風。

謝豐年酒飲了三盞,還是忘不了那句“吃好喝好”的神來之筆,忍笑忍得辛苦。

謝策卻無心談笑。

頭頂煙花簇簇,聲色靡麗,庭中美姬扇舞,目眩神迷。他忽然深吐一口氣起身,“我去醒醒酒。管好你的嘴。”

鄰席的折蘭音留意到夫君離席,眉心微顰,對謝瀾安低聲說:“這扇翿舞乃王廷之舞,庾洛神用在今日,僭越了。話說回來,如今處處是這樣禮崩樂壞,沒有講究,獨你哥哥為人介直……”

“介直才好。”謝瀾安挑了片鮮筍送進口中,“眼裡容不得沙的人,才有望剔出沙子。”

說是如此說,她自己卻對庭中的歌舞欣賞得有滋有味。

杯中有酒便飲,盤中有炙便食,有人前來向她賀酒,她也不忸怩地回敬一杯。整個人鬆閒浸肌骨,酒氣染眉弓,好像真的隻是帶著張嘴來吃飯的。

提箸拈杯的儀態卻極雅氣。

次廳中,楚清鳶透過屏風的間隙,深黑的眼神描摹著、仰望著她刻在骨子裡的那份睥睨傲物。

她仿佛有三分醉了,被琪花光影簇擁著,目光渡染上一層迷離。她在這玩樂場應對自如,儀態萬方,瀟灑是真瀟灑,笑也笑,可楚清鳶總覺得,這名高貴的女子像晃在水心的月,沒有七情六欲能入她的心,沒有誰能真正留住她的目光。

可非得是這樣的冷情若霜,才值得昏君點起烽火隻為搏傾城一笑,才讓飛蛾癡迷於撲向吞噬它的烈火,才對自視甚高的楚清鳶,形成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酒過三巡,嘉賓們已經可以隨性活動,自由攀談。

有人打賭曇花何時能開。

有人醉酒大讚舞姬絕色。

楚清鳶摸出袖中的文集起身。

“這便是絕色了?”庾洛神聽見那些醉語,覺得說這話的人眼皮子淺,撫掌拍了兩拍。

“來人,給諸君再斟美酒。你們瞧瞧,他算不算絕色?”

話音落下幾許,一道身影走上筵席之末,腳步遲慢,著白麻衣。

謝瀾安隨意望去,眼前卻被一道暗影遮住了光。

跪坐在主子側後方的玄白正貪酒喝,應激上前一步。楚清鳶已經得體地後退一步,矮腰向謝瀾安呈上一卷文冊。

謝瀾安臉上無喜怒,不認識似的瞅他一眼。

“小子楚清鳶,曾在春日宴得娘子垂詢,今獻拙作,請娘子斧正,願拜在娘子門庭為娘子驅遣。”

謝瀾安眼底暗瀾輕湧,險些笑了,這話耳熟。

折蘭音詫異地停箸,看向這名郎君。

隻見他容姿俊朗,舉止不俗,不像無名之輩,然而說出的話卻滿是真誠。折蘭音不由感慨,小姑的聲望真是靡遠不至啊。

謝瀾安撥了撥食盤中給魚去腥的薑片,沒往他手中的東西上搭一眼,“可我已經不收門客了啊。”

楚清鳶一頓,眸底清邃,堅持道:“請娘子看過小人之作再決定。”

雅宴上才子自薦也是一樁風雅事,坐在附近的人看起熱鬨,廳子邊上卻起了陣騷動,有人脫口道:“好俊的身段!”

還有那渾濁醉音調笑:“什麼樣的骨血生得出這麼個模樣,瞧這雙手,玉做的吧。”

文良玉聽著有些似曾相識的話,皺眉看去,眼睛落到那斟酒人的身上,倏地失語。

那人低垂著眼,手捧一隻蓮花紋錫壺,墨發及腰,走得極慢,一桌桌為貴人們斟酒,腰背彎而不折。

胡唚的渾話鑽進耳中,他隻是沉默。

當他走到安城郡主的座前,楚清鳶還堅定地站在謝瀾安身前。

先前謝瀾安的視線被楚清鳶遮擋,沒把席間的調笑放在心上,醇酒美伎聲色犬馬,早已是爛在南朝根子上的常態。

她漫不經心地抬眼一瞥,渾身血液陡然凝固。

這道穿著雪白麻衣的身影……

即使隻露半張側臉,謝瀾安也能通過刻在她神魂深處的記憶,認出他的墨鬢削肩。

前世身死之際,恍惚得見為她收殮屍骨,吟歌送魂的白衣天人,在她生辰之夜,以如此不可思議的方式,出現在謝瀾安眼前。

遊魂之身,身不由己,隨風飄蕩,無休無止,就像墜入無底深洞沒有儘頭……她多少次忍受不下去的時候,便是靠著想象那位逍遙修美的天人,撫過她骨骸的體溫,安慰自己並非天地棄子。

總該是個巧合。

謝瀾安眸色漫淡,她還記得那白衣仙人伸出的右手虎口處有一粒朱砂痣,此人長相肖似,總不見得也有。

她站起身,正等待她回複的楚清鳶心跳加快。

對面的麻衣郎抬起手臂,欲為安城郡主倒酒,陳卿容的使婢伸手攔住,不容這來曆不明之人靠近郡主。

他默了默,纖密垂睫下的餘光,掠過前方正托腮瞧著他的庾洛神,轉身,木然地向謝策一桌走去。

謝瀾安快步經過楚清鳶身側,按住了他的手。

突如其來,四下皆靜。

謝瀾安隻發覺這人的手綿軟得不像話,隨即,她看清了他手背上的一粒朱砂。

她的指腹甚至無意識蕩過了這顆紅痣。

手下的肌膚顫栗輕抖,分不清是誰的皮膚更滑膩如脂。

男子抬起黝黑的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