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1 / 1)

阮伏鯨無心參觀園子,兩人在卵石路上閒逛著,他幾次悄悄打量謝瀾安的臉色,有心安慰,又恐弄巧成拙。

謝瀾安忽然扭臉問他:“舅舅不會哭吧?”

阮伏鯨失語,表妹怎麼知曉老爹有這個和外形不相符的性情?

在家時祖母偶感小恙,老爹都恨不得以身代病,忍不住伏在祖母床前號啕。

“……應該不會。”違心為老爹說了句挽回顏面的話,阮伏鯨又自己笑了,“其實也很難說。”

家常話化解了生疏,阮伏鯨與表妹說起吳郡家中的姐妹趣事。謝瀾安聽來聽去,笑著問:“怎麼隻說彆人,不說說表兄自己?”

阮伏鯨灑然道:“我沒出息,至今尚未立業,沒給門楣增什麼光,無甚好說。”

謝瀾安搖頭,“我見表兄姿膂雄偉,是個豪傑兒。應擅槍槊之械,隻是藏鋒。”

阮伏鯨心頭微動,再一次訝於她敏銳的觀察與直覺。時下風氣鄙視武人,娘親不喜歡他武刀弄棒,他便藏在自己的院子裡偷偷習練,最喜歡的兵器,的確是馬槊。

他忍不住脫口說:“表妹一定要回家一趟,祖母見了你,定會萬分歡喜。你不知道,她老人家是多麼慈祥和藹的一位長者。”

其實知道的。

謝瀾安輕霎長睫,外祖母九十八歲壽終正寢那年,她的魂曾飄到阮家,在靈堂與身披衰麻的阮伏鯨一起為老人家守過一夜。

她通身的冷清透骨而出,令春光媚景都黯然失色。阮伏鯨心頭忽如跟著下了場大雪。

他不明其故,卻莫名想說點什麼驚破這片沉默,低了嗓音:“……方才我說想住正院,是玩鬨話,表妹的名聲要緊,我住客房便行。”

謝瀾安卻漫不經心地轉扇一笑:“表兄想多了。名聲於我,最不值一提。”

·

謝逸夏才出正院,聽得他歸京的謝知秋,火急火燎地找來。

這老三嘴邊生了燎泡,臉色灰撲撲的,看上去比他兄長還老氣幾分。他見眼前父子三人其樂融融,宛如無事人,顧不上寒暄,愁容訴苦:“二兄,謝瀾安假充塚嗣,逼死族老,欺人太甚了!你可定要梳正家風,不能放任她毀了謝家啊。”

謝逸夏麈尾輕拂,看了看老三,欲言又止。

他讓二子回避,而後才語重心長道:“老三,不然你搬出祖宅,在外另立府邸吧。”

平地起驚雷,謝知秋大驚失色:“二兄!愚弟做錯何事,你難道要與我分家嗎?這是那小妮子的意思?她犯下滔天大錯,你不管不問,反而要斫傷手足,何至於偏心如此!”

謝瀾安倒沒提趕人的話,隻是之前在書齋,與謝逸夏坦白了三叔在外頭養外室,她把人給藏了一事。

可謝逸夏對上那雙漆黑冰冷的眼,分明看出了她的未竟之言。

——若老三再不肯消停,退婚的便不止是謝演與周家的婚事了;剔出家譜的,也不止是謝辛夷那一支了。

不知為何,含靈對三房的敵意格外深重。

她乾得出這種事來。

甚至謝逸夏感覺,若非他偶動興念,想第一時間讀到含靈在春日宴上的詩賦,提前乘舟回京,此事興許已經發生了。

“老三啊,”謝逸夏無奈笑笑,“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是為了保你。”

整個陳郡謝氏都應該重新明白一件事,謝含靈已經不是從前的謝含靈了。

第二件事,麾下養了十萬兵馬的謝荊州要偏誰的心,沒有道理可言。

·

掌燈時分,謝瀾安為叔父與舅父安排了豐盛的接風宴。

阮厚雄在西院待了一下午,他與那個腦筋不清的妹妹話不投機,更多時候在詢問茗華,瀾安這些年是如何長大的。

許多事關女兒家的細節,茗華不方便說,唯有一件事,她在心中揣了這些年,每每想起都分外酸澀。

那是在小女郎六歲的時候,她苦惱於如廁時的古怪,跑去問夫人,第一次從夫人口中得知她不是男孩,而是個女孩的真相,那張茫然無措的臉。

就像一個堆砌成形的雪人,在茗華面前眼睜睜地化了。

阮厚雄出來的時候眼圈都是紅的。

他由家仆導引至膳廳,見廳中燈燭華璨,肴酒既備。怕勾起外甥女的心酸,阮厚雄佯作無事,沒有提起給阮碧羅解禁的事。

謝瀾安目光掠過阿舅的眼眶,與阮伏鯨交換一個眼色,心下了然。她要在人前保持阿舅的威嚴,也隻假裝未見,走去牽衣請他上座。

“聽表兄說阿舅喜歡吃魚,正好今日廚司有新鮮鮒魚,阿舅嘗嘗,與吳郡風味有何不同。”

又有謝逸夏笑謔從容,有一肚皮談資供賓客言談,一夕觥籌交錯,算得是賓主儘歡。

筵散後,謝瀾安將阮氏父子安頓在自己隔壁的廈舍住下。

隔日,庾太後召謝瀾安入宮的懿旨便來了。

旨意到時,謝逸夏正在書齋與自己對弈,聞信,隨手落下一子,笑著自語:“又被她料準一局。”

他絲毫不擔心侄女應對不了宮中事,反倒是謝策不放心,“不然還是讓你阿嫂與你同去吧,她出閣前做過長公主伴讀,多少有個照應。”

阮厚雄同樣放心不下,讓阮伏鯨親自駕車送她入宮。謝瀾安笑著安撫眾人,折扇在手,風致無二:“沒多大點事,煮茶等我,我去去便回。”

她的語氣就仿佛出門賞景一樣輕鬆,臨出門時,卻還是被五娘怯生生地拉住了衣袖。

小女娘欲言又止。

“放心啊,”謝瀾安摸摸她的腦袋,“不會把你賣了的。”

謝瑤池使勁搖頭。之前太後娘娘三番五次想給她與太後的內侄庾鬆穀點鴛鴦譜,都是阿姊擋在前面,謝瑤池是怕太後因此為難阿姊。

“五娘要掉金豆子了。”謝瀾安拿手指劃臉羞她,“雲雯快拿盞子給你家小娘子接著。”

謝瑤池又羞又惱地背過身,阿姊變壞了。

禦溝兩旁柳色新,馬車行在都城中軸線的禦道上,穿過巍峨鳳闕。

車廂中,謝瀾安一雙長腿交疊,怡然身姿隨意靠著隱囊,翻看手中的幾頁紙。

那是她讓長史私下打探彙總出來的京倉糧儲數目。

車至閶闔門,忽聽一陣轔轔之聲,另一輛玉飾琳琅的畫輿從後面趕馳上來,輿車前後各有八騎騶從,薄塵激揚,聲勢不小。

謝瀾安長睫微挑,圈指在紙上一彈,從專注的思索中抽出心神。

那輛華麗到有僭越之嫌的馬車窗帷,被兩根塗了蔻丹的秀指輕輕挑開,露出一張嫵媚綺豔的臉孔。

庾洛神的目光從謝府的車徽上掠過去,嬌滴滴道:“這是誰家的車駕不長眼呀,敢擋我的路?”

玄白看了眼對面的儀仗,指掌微緊,偏頭向車內請示:“主子?”

謝瀾安車窗都懶得開,說:“給庾二小姐讓路。”

金陵城中誰人不知這位庾太後的親侄女,靖國公庾奉孝珍愛的獨女,身份尊貴,一降生便被封為縣君,皇室賜下的湯沐邑堪比郡主規格。

她的尊榮還在其次,更有名的還是庾洛神的驕縱性情。

庾洛神及笄之年,適與何家郎君,在夫家時,隻因舞伎被讚一句“手甚纖素”,便跺其雙手;樂工吹笛錯韻,輒殺其人。後來妒恨丈夫的妾室有孕,生生剖出嬰兒,將那良妾腹中揎滿乾草送還夫君,把何郎君嚇個半死,不久便鬱悒亡故。

她仗庾姓之勢,何家願打願挨,有苦往肚裡吞,眼看著庾洛神住著亡夫宅院,廣收優伶男寵,以看他們爭寵為樂。

見謝瀾安有意避讓,庾洛神愉悅一笑,心道她果然今非昔比了,趾高氣揚地進了內城宮門。

謝瀾安的馬車複行片刻,到止車門前,她下車,身後響起一聲譏諷:“曾幾何時,謝郎君出行人馬避讓,好不風光,如今卻成落架的鳳凰了。”

謝瀾安轉頭,看見立在宮牆下的郗符。

冷峻郎君身上的水玉色襴袍與台城的黛垣相映成彰,隻是冰冷注視她的眼神,便不那麼友好了。

謝瀾安視若無睹,徑自經過他身旁。

“謝含靈!”郗符叫住她,沉著臉,“莫以為我是等你,我來找我阿弟的。”

他的弟弟郗歆在少帝身邊任職通直常侍,郗符自己也領有秘府郎中的虛職,可以自如出入宮廷。

謝瀾安一臉和他不孰的表情,懶聲敷衍:“自便。”

“站住!你可有話對我說?”郗符握住掌心。

春日宴以後,他自覺受辱,恨不得一紙絕交書送去謝府,與這無情無義的人斷交。他郗雲笈何其清高,視謝瀾安為生平僅有的對手,比起視她為友,是更大的認同。可有一天她突然告訴天下人,他心心念念想要趕超的重視之人,竟是個女人。

郗雲笈可以輸給任何人,唯獨不能輸給一個女人!

可他又不知在期待什麼,按捺著被折辱的心情,等她給他一個解釋。

縱使人不方便來,修書一封總是應儘之禮吧?

可沒有,什麼都沒有。方才若不是他叫住她,她甚至要與他形同陌路。

郗符心緒難平,謝瀾安看著這眉宇間傲色逼人的男子,也難免憶起一些有關他的事。

郗符,吃福,人如其名,出生時彩雲彌天,白鶴入宅,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上一世,楚清鳶以為他是可能對她伸出援手的人,在布局之初就上書建議少帝派郗符出京巡鹽務,成功支開了他。

可實際上呢,一聽說她出事,郗符便果斷地與她割袍斷義,保全郗家。

在她死後,這個人卻又冒雨去斷崖下苦尋她的屍首,無果,又為她儘心儘力地立衣冠塚,做誄文。

無情多情,都被他占了,看似矛盾,實則精明。所以謝瀾安才評說此君最擅取舍。

她對郗符的觀感其實不惡,顧全大局保全家族,本來無可厚非。相反,肯為她立一座空塚、灑幾點筆墨的人,在這世上也並不多了。

隻是這一世她視門閥陋習為敵,注定要動一動舊士族的利益,到時候首當其衝之一就是郗符。

注定橋歸橋路歸路的兩個人,恩怨兩清,從此陌路最好。

所以謝瀾安隻淡淡看他一眼:“太後召令,不敢耽擱。後會。”

“嗬,你還有不敢之事?謝含靈……”郗符抓不住她擦身而過的身影,急聲道:“你要投向太後嗎,高潔如你,也要投身到這詭深的漩渦中了,還是你一直就藏著這份野心?”

謝瀾安回眸不停步地看他一眼,眼尾收束處峻如鬆針,勾出一抹極淡的墨芒。

謝含靈一生野心,需要向誰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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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台城,是南渡定都後仿造洛陽宮製式築起的宮城,紫禁九重,複道翬閣,處處可見舊時風貌。

謝瀾安第一次來長信宮,由太後身邊的崇海公公親自引路。

太後的寢宮縱深廣闊,靜謐如水,宮人的雲頭履踩在一色木柞地板上,悄無聲息。偶從殿外傳來三兩聲鶯啼,也很快被重重垂幔阻隔。

那些圍柱垂藻的簾飾皆是素絹無紋,整座殿室找不出一件金玉雕嵌的器皿。

庾太後自己穿著也簡素,一件家常絳色蹙繡襦裾,外披薄薄的臂髾,髻上簪插僅銀飾而已。

不過這位大玄最尊貴的婦人卻是保養有術,容顏雍華,眼尾兩道細細上挑的皺紋,為她平添鳳威。

謝瀾安入殿,禮應搴裳福身的她,利落地撩袍下拜,托手向太後呈上一份書帖。

“臣女瀾安見過太後娘娘。”

溱洧姑姑好奇,朝這颯爽英姿的女娘端詳好幾眼,接過字帖呈與太後。

庾太後雅好書法,看了,笑道:“索征西的《月儀帖》,臨得極妙。不過從前隻聞謝玉樹擅書隸楷,中正平和,哀家所見的這筆草字,卻是灑如飄風,鋒芒儘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