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1 / 1)

“唉,七伯您彆走啊、從叔……”

族中資曆最老的五叔公落荒而逃,剩下的族老個個人精,即刻猜出老五必有什麼把柄被這小娃兒捏在手裡了,看情形,還不是小事。權衡過後清咳的清咳,望天的望天,不多時,都找個由頭散了。

謝知秋一個也沒留住,氣勢大弱。

再看謝瀾安有備無患的模樣,謝知秋恍悟,以這丫頭的心性,定是在推遲宴會的這幾天留了什麼後手。

那浮陵……什麼山……究竟何意,竟讓五叔聞聲色變?

謝老三心有忌憚,眼前這些府丁都聽從謝瀾安的號令,他又沒個族長依仗……不成,得先弄清這小兒在故弄什麼玄虛,不能稀裡糊塗著了她的道。

謝知秋能屈能伸,裝模作樣地看看天色,甩得大袖簌響,離去之前不忘警告謝瀾安:“你莫出府,此事未了!”

“叔父莫走啊,”謝瀾安看著那張色厲內荏的臉,語氣真誠極了,“留下來喝盞茶?”

謝瑤池不敢笑,謝策是想笑卻低頭忍住了。

待謝知秋拂袖而去,謝策輕咳了聲,板正臉色,讓五娘也回房去。

謝瑤池總算鬆了口氣,知道大堂兄有話單獨要與阿姊說,神態仍依依,黏在謝瀾安身邊看不夠她似的:“阿姊……”

謝瀾安起身幫她理了理發鬢,笑道:“好小妹,今日多謝你仗義支撐,去吧,我晚些時候找你說話。不用怕三叔,他若遷怒你,就遣雲雯來找我。”

謝瑤池眼睛水亮亮的點頭,嫋娜纖身去了。

俄而風起,清幽庭院枝頭的楊槐葉沙沙翻飛。謝策背手往風口處挪了一步,注視著瀾安,忽道:“好像矮了些。”

謝瀾安一愣,失笑:“從前鞋裡墊著木托。”

隻這一句話,就讓謝策沉默下去,冷臉也扮不住了,“苦不苦?”

謝瀾安心頭微動。

還以為他會先問自己關於五叔公匆匆離去的內幕,又或者追究她女扮男裝之事。

到底是君子風度的堂兄啊。

謝瀾安無所謂地搖搖頭,她死而複生,辛苦的隻該是彆人了。她揖了一揖:“越序搶了阿兄的嫡長孫,是含靈之過,隻是我尚有事未競,家主之位暫不能還給堂兄,容我之後向叔父與兄長請罪。”

“阿兄難道會和你爭麼?”謝策氣笑,隨即有幾分失落。

他總覺得瀾安恢複身份後,身上多了層淡淡的隔閡感。

從前被讚為謝家玉樹的她,是多麼隨和蘊藉的一個人,內有主張,卻又平易近人,不激不厲,如美良玉。如今換回女子身,和氣反而磨儘了,露出內裡的棱角。

像滿身的刺。

謝策壓下複雜的心情,正色道:“方才我在族老面前之言,都是真心話,你接掌謝家一年來,將族務處理得井然有序,我自認做不到比你更好。”

他想了想,“可是那些族老不是好說話的,你過了今日這關,以後還有得磨,家族之內都如此,外議更不會少。將謝府置於爐火之上,終不是長遠之計,近期你莫如靜處內宅,不要多事,我替你頂著外面,等父親回來再議。”

“阿兄方才還說信我。”

“可你……”

“可我畢竟是個女子,對嗎?”謝瀾安望著他的眼神過於通透,謝策一噎。

謝瀾安當然明白堂兄是一片好意,他是真心想保下她。但他生來便是理直氣壯的男兒,也難免覺得,出了事情由男人解決是天經地義的。

男人可以高姿態地說一句,“我不與女人爭先”,而女子想要與男子並肩而行,卻隻能爭,而不能退。

如此一來,又被冠上野心勃勃或閨中異類的名聲。

方才有位叔公說,謝家對男女子侄一視同仁,這或許是有形的公平,可經不起推敲的世俗人心裡,難道未曾藏著許多無形的不公?

“阿兄,”謝瀾安心平氣和說,“你若信我,便等一等吧。”

謝策覺得瀾安身上的那種高深莫測又浮出來,他不明白,抿著唇問:“你要等什麼?”

“等有人請我出山。”

·

“讓我出去!憑什麼關我?”

湘沅水榭裡彌漫著泥土翻鬆的氣味,院中但凡沾水的地方皆已填平,水榭二字,已經名不副實。阮碧羅怒視院中的守衛,不知第多少次被攔截下來。

“逆子……”身形單薄的婦人闖不出這瘡痍庭院,終於意識到,她真的被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軟禁了。

幾日來西院與外界音信不通,任憑阮碧羅如何喊罵,也見不到謝瀾安的人影。可那日謝瀾安所言的字字句句,都像毒蛇的陰影盤踞在她心頭。

她啞聲喃喃:“讓他來見我,我要見他……”

然而守衛紋絲不動。茗華紅著眼,想勸夫人回屋歇一會。

“阿茗,”阮碧羅感到一絲絕望,“他到底在外面做什麼?”

·

與謝策分彆後,謝瀾安命管事的將賬簿仔細收好,回到自己院裡,卻見岑山帶領仆婢在廊下排成兩列,夾道恭候她。

“嗬,敢是不認識我了,要重新認個主不成?”謝瀾安從來不喜繁文縟節,走到為首躬身的岑山面前,抬手扶他。

把人扶起來,才發現山伯的眼圈紅了。

“當年郎主去時,殷殷拽著老奴的手,將尚未出世的小郎主、不,是小娘子托付給老奴,這些年……”岑山抹著淚道,“怪老奴老眼昏花,不曾照料好女郎。”

他是看著謝瀾安長大的,豈能不知她這些年是怎麼刻苦過來的。

小時候讀書啟蒙,人將休,小主君練字不休,人將睡,小主君捧卷不睡。主母定下的規矩嚴苛,夏日用冷水洗臉醒神,寒冬三九天也要每日臨十張大字,可憐小主子的手都凍得打了顫,也嗬著氣舍不下筆。

那時岑山疼則疼矣,心裡想著畢竟是男孩子,小時受點苦長大了才能建功立業。

可他哪裡想得到家主竟是個姑娘家,往日種種一一浮現,如何能不心疼?

謝瀾安無奈地勸慰幾句,拾階進屋,決定給管家伯伯找些事做,省得他東想西想,“山伯,這幾日替我留意京中動靜,尤其那些大世家有何舉動,立即報我。”

岑山聽到熟悉的下令口吻,立刻振作起來,應聲道是。

謝瀾安轉過屏風,撂下折扇摸向腰帶,習慣性要脫外衫。

等手指觸到一條柔軟的繡絛,才想起自己已經換了行頭。

她偏臉與銅鏡裡的人對視片刻,垂下手,轉出屏風,“還有,放出消息,說謝瀾安招納幕僚,不限家世籍貫,隻察德品才情。”

“這……”岑山著實吃了一驚,“物議沸反的關口,隻怕無人會來啊。”

“時運時運,看的不就是撿漏的魄力和本事?”謝瀾安眼神玩味,仿佛意有所指,卻未過多解釋。“還有,備份厚禮,不要金玉俗物,過幾日我去拜訪……老師。”

唯有提及恩師時,心事不形於色的謝瀾安才氣勢消減,泛出幾分心酸。

她的授業之師,便是被譽為天下文宗的國子監祭酒,荀尤敬。

前世事發後,荀門之下三十餘名學生聯名,力請荀夫子剔除謝瀾安的弟子譜牒,以示不與之同流合汙。老師受不住這個打擊,一夕重病垂危。

鬼域飄零久,深恩負儘,死生師友。死時不敢忘,活時不敢想。

玄白和允霜一個擠眉,一個弄眼。玄白正處在活潑好動的年紀,憋不住話,趁主子出神的空當,跳進門檻巴巴地問:“主子,以後我和允霜還能近身護衛你嗎?”

“誒——”岑山一個阻止未及,不由歎氣,連他尚脫履在廊外未敢進屋,這小子倒跳脫。

謝瀾安回過神,挑指轉了個扇花敲在玄白頭上,被他一打岔,倒想起另一事:“再多準備一匹白綾。”

岑山點頭,事無巨細地記下。玄白不記打,咦了一聲:“送師長絹綾不甚常見……主子——嗷!”

這一回敲在他頭上的力道沒留情,那扇骨是玉做的,能不疼麼。允霜替同伴輕嘶一口涼氣,嘴角卻悄悄翹起。

幸好,主子對他們還和從前一個樣。

謝瀾安指了指那張口無遮攔的嘴,轉而告訴岑山:“不是送老師的,這條白綾,送去給五叔公。”

浮陵銅山是什麼?

謝瀾安漆色的眸海泛起涼意,人人皆說南楚的浮陵茶最有名,卻沒人聽說過那裡出過銅礦。她卻知道,五叔公年輕時曾任工部尚書,當時原氏的老家主原得一外任浮陵郡守,在當地的一座山上發現過銅石。

原得一貪,想要隱瞞朝廷,挖礦煉銅私鑄錢幣,很快想到了京中正為先皇主持修建行宮的謝辛夷。

二人本是總角的交情,原得一承諾,不用謝辛夷做什麼,隻要他幫忙找個掩人耳目的名目,銅幣鑄好後二人便可平分。

謝五收到密信,便假借浮陵山上產美石的名號,向當地征調了一批工匠去運石。曆時半年多時間,那條銅脈終於被挖通。

為了避免消息泄露,原得一早已安排好那些挖石匠的下場,一次“意外”的礦洞坍塌,便輕易葬送了百餘條性命。

待那批五銖錢鑄妥,原得一自不會明目張膽地將一箱箱緡錢抬到謝辛夷府上,他先用那些私錢,通過與北朝的茶馬互市換成黃金,之後在謝辛夷的生辰宴上,送去一尊等人高的佛像賀禮。

彆處的佛像都是內銅外鎏金,這座佛像卻不同,表面渡了一層銅,銅皮底下卻是實打實的真金。

隻是外人看起來,原郡守就是給謝尚書送了一尊銅佛像而已,誰也不會懷疑到彆的地方。

這場布局可謂天衣無縫,然而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上一世謝辛夷的宅中起了場大火,火災波及庫房,燒化了銅像一角,露出金色,引得家仆連連稱奇。

雖然五叔公很快將風聲壓住,卻還是傳到了謝瀾安的耳朵裡。有他侵田的前科,謝瀾安心中警惕,便派當時還是親信的楚清鳶去暗中調查,順藤摸瓜,最終查出了這件驚天的隱密。

後來謝瀾安想,讓楚清鳶去查謝家的隱私,實是她犯下的一個大錯。

那時她聽罷楚清鳶的彙報,知道私下鑄錢是死罪,何況裡頭還添著百餘條人命。她不會徇私,可投鼠忌器,擔心一個不小心便會連累整個陳郡謝氏聲名掃地。所以一時未敢輕舉妄動,反複思量最好的應對之策。

還沒等她想出萬全之策,便發生了楚清鳶參與宮變,揭露她身份的事。

過後回想,楚清鳶應是暗中拿此事要挾五叔公,令他配合他在謝府行事。

而五叔公前世對她異常尖銳的打壓也有了解釋,無非是害怕她抖摟出他的秘辛,所以要先下手為強。

謝瀾安望著西邊天際燒紅的雲霞,形影料峭。可惜,有些晚節,不是想保就保得住的。

·

謝氏非正支的族人皆不宅在烏衣巷,謝辛夷乘車回到孔子巷家中,越回想謝瀾安口中的“浮陵銅山”越是膽寒。

這樁近四十年前的舊事,被他和原家老祖死死爛在肚子裡,除他二人,當年那些知情者明明全死在塌礦中了。

消息是怎麼泄露的?

若說謝瀾安在詐他,她沒憑沒據的,不該精準地說出浮陵這個地方;

若說她當真曉得什麼,自己守口如瓶,一隻腳已邁入棺材的原家老祖,更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自掘墳墓。

謝辛夷頦下的雪須打著顫,後背被冷汗洇濕了一片。

年輕時血氣方剛,做了就不曾後悔。那尊價值千萬錢的金佛,他一文未動,至今藏在私庫,是他打算傳給自己兒孫的。

可他心裡比誰都清楚,這種私鑄人命案,倘若東窗事發,縱使世家享有特權,庾太後執政這些年卻一直致力於打壓世族特權,他與原得一逃不過一個死字。

可是謝瀾安敢拿整個謝家的前程作賭嗎?

正怔坐著,忽聽管事在門外道:“老祖宗,本家的郎主……不,是女郎遣人送了東西來。”

五叔公眼皮子一跳,直覺謝瀾安此時送東西來沒有好事。

他張口喚了一聲,管事捧著一隻扁平漆木盒走入書齋。蓋子打開,隻見盒內放著一匹白地明光綾,綾上還有一封信。

謝辛夷一臉莫名。

他拿起那疊沒有封入信封的紙,入手抖摟開,才發現這張紙比想象中長,一張五疊的劄子,上頭密密麻麻全是人名。

謝辛夷一個也不認識。

老人一頭霧水,下一刻整個頭皮都發了麻,突似被厲鬼前來索命一般,扔掉手裡的紙跌坐在案旁。

這些人名的數目,豈不是正與當年死在浮陵山上的人數相當!

“老祖宗,您怎麼了?”管事驚慌地扶他。

謝辛夷再看那匹刺眼的白綾,顱內劃過一道白光,針刺般反應過來,這白綾是用來做什麼的。

“她瘋了嗎、她怎麼敢……”

自己是她祖父的親弟弟,是謝氏遠邇聞名的尊長,她竟敢讓他去死!

她還不到二十歲,她甚至不是個男兒,怎麼敢用這種君主賜下臣的方式,賜他一匹白綾?!

最讓謝辛夷寒毛豎張的是,那些白紙黑字上的姓名,那些生前卑賤死後無名的小民,連他都叫不上來,除了地府鬼簿,誰有能耐把這些名字一個個從地底挖出來?

老人隻覺屋中有陰風,箕坐地上不停地打著冷顫。

管事神色恐懼,就要去請醫丞,卻被謝辛夷趕走,下令不許任何人踏入房門。

謝辛夷在書房中枯坐了一夜。

次日天明,當第一縷朝光打上窗欞,這位一夜沒敢闔眼的謝氏五叔祖,終於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說服了自己:說不定那張紙上的姓名,全是謝瀾安在胡編亂造,不過是想威懾他,抹去她自己的罪過,好穩固地位。

對,正是如此。不過是個裝腔作勢的毛丫頭,不可能如此神通廣大!

他多食了幾十年鹽米的人,豈能露怯,這便去原家同原老家主通個氣,商量對策。

謝辛夷拄杖掙紮著起身,才出門扉,管事迎面匆匆而來:“老祖宗,原家老爺一大清早便領著他家六郎,跪到烏衣巷謝府門外了!”

謝辛夷腦子裡嗡地一響。

恍惚間記起,春日宴上被謝含靈所傷的那個原六郎,正是原得一的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