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陽光鋪得均勻,透過玻璃往下看,可以看見秋日的庭院在一片蕭瑟之中欣欣向榮。
秋千端莊在那兒,尚未等到與它一同熱鬨的風。
房門被敲響,應了以後,容倩端著一盤水果拚盤進來。
見雲洄之站在窗前,笑問:“你曬太陽呢?”
雲洄之漫不經心地說:“多曬太陽能長高。”
說罷笑起來,“外婆告訴我的。”
“你外婆在你上高中那年可就把這話換了啊。”
容倩模仿母親當年的口吻,“女孩子長太高做什麼啊,又不做模特,天天抬頭看她怪累人的,夠了,不能長了。”
雲洄之怎麼會忘,笑起來說:“外婆嫌棄我。”
容倩糾正:“是驕傲哦,背後跟我得意呢,說那麼點大的小娃娃,被她養得比誰家的孩子都高。”
雲洄之先是笑出聲,很快眼睛就發酸了,有些難受。
她跟容倩在窗邊面對面坐下,享受秋日的一場陽光,“我好想外婆啊。”
“我也想她了,她要是看到你現在工作的樣子,肯定又要驕傲了,老太太疼你疼得不行。”
雲洄之想了一下,低聲說:“外婆要是在,我不會來夏城。”
容倩聽懂她話裡的意思,也沒說什麼,隻是問她:“那她呢,不要了嗎,就不來找了嗎?”
這話被她在心裡思量過,雲洄之搖了搖頭,“那就不會遇見她。外婆如果還在,我不會從學校離開後,花幾個月時間在蒹葭消磨。”
那時候她的迷茫是看不見也摸不著的一堵牆,將她困得無處可去。
在最後半學期,在彆人都抱怨學校事多,麻煩,論文難改時,她想的是,希望這些事情永不結束。
她寧願有事可做,有一份要緊的,正經的事情可做。
她不想在可以離校,同學們陸續奔赴前程時,不知往哪裡去。
她也回過她跟外婆的家,在那一個人生活了一周。
早起,買菜,做飯,做家務。
傍晚就跟外婆的好友們在樓下的小廣場吹風聊天,逗逗她們帶著的小孩,聽她們懷念外婆。
一周以後,雲洄之毅然決然地逃離了那個地方。
她想,她不會再回去長住了,再也不會了。
她失去的不僅僅是最親的親人,還是十五年的陪伴和絕對的安全感。
那個地方已經給不了她了。
甚至夜半醒來,想到熟悉的家裡隻剩下她一個人,幼時被外婆安撫下去的恐慌不安會成山成海地翻湧而來,將她淹沒在黑暗中。
直到她滿身是汗,坐起,打開燈,然後繼續茫然之後的去處。
“你媽給你切的。”
容倩開口將她思緒換回,叉了一塊火龍果入嘴,“還挺甜。”
雲洄之無聲靜坐了會,算是下了這個台階,也伸手給自己叉了一塊。
她吃了
幾口水果,被酸甜刺激了味覺和念想,如談起一部電影那樣,從容不迫地告訴容倩:“昨天,我跟她正式在一起了,我們戀愛了。”
容倩有片刻沒有理她,隻是看她,她的眼睛很像外婆,看人時帶著溫柔和寵溺。
她並沒有表現出驚愕,但在思考後露出幾分無奈。
“你打算跟你媽說嗎?”
雲洄之不以為然:“你覺得可以說嗎,如果可以,我現在就去說。”
“你不考慮任何後果嗎?”容倩對她的輕鬆態度表示好奇。
“有什麼後果?真奇怪,我不覺得我跟什麼樣的人、什麼性彆的人在一起會影響到我跟我媽。”
雲洄之說:“影響我跟她的,從來都是她的選擇。”
容倩明白她的意思,從前也與她一樣惱火,卻還是忍不住在這時替長姐說話:“人在不同時候的想法不同,她所經曆的我們不能感同身受。但這不意味著她會永遠選擇錯誤答案。”
雲洄之置若罔聞,像是根本沒聽見上句話。
“如果她因此不滿,嫌我礙眼,我也會離她遠一點,不打擾她的生活。我會儘量把這件事捂得緊一點,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多丟臉。”
這話說得偏激,幾乎是在賭氣了。
容倩發現她性格溫和開朗的外甥女在這件事上真是半步不退。
不想雲洄之看輕她在她媽媽眼裡的分量,因為這種“輕視”像是一種自我厭棄。
因為得到的不愛不多,所以否認愛的存在,間接否認自己擁有被愛的魅力。
她外婆在的時候,絕不會讓她這樣去想事情。
“你隻認為她會嫌你給她丟人嗎?你不覺得,作為你媽,她也很愛你,她是擔心你選擇的是條歧途嗎?”
雲洄之聞言冷笑起來,她的冷笑沒有楚若遊那般銳利,卻因為平日不會做這表情而很能唬住人。
“找女人戀愛怎麼了,無論結果是好是壞,都跟歧途沒關係。像她跟雲勇那樣,結婚後就吵吵鬨鬨,闔家不幸,最後雙方連看見共同的孩子都嫌煩,才是走入一條歧途。”
說罷,她似乎意識到她現在的情緒不穩定,強迫自己調整好。
她彎起一雙因為明亮而顯得年輕過頭的大眼睛,對著容倩笑說:“小姨,我是覺得你站在我這邊,才信任你告訴你,你要幫她來勸我早日變直嗎?”
她很堅定:“直不了哦,我對男人沒有興趣。”
容倩伸手,想往她身上拍一巴掌消消氣,但因為隔著張矮桌碰不到,隻好作罷。
“誰有功夫勸你,我不做沒希望的事情。我這趟來,就想知道她怎麼想的,更想知道你怎麼想的。”
雲洄之適當表現出她想要的好奇,不失天真爛漫地問:“那你搞懂我媽的想法了嗎?要不要跟我透露一點呢?”
“首先,她接受你暫時不戀愛,你可以晚婚,不育,都行。那是你未來的事情,她可以不乾涉。但是,如果你要走一條她完全不能理解的路,
她可能難去接受。”
雲洄之聽罷無所謂:“我不用她接受啊,她不管我就行了。”
“你媽是你現在最親的人,你就真這麼不在乎她的想法嗎?”
容倩詫異:“洄之,你心很軟,對誰都軟,為什麼提到你父母,我沒感覺到你有一點顧慮。”
雲洄之對她的詫異表示詫異,“難道不是因為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以為我無父無母嗎?”
“可你從小到大的吃穿,無憂無慮的生活,現在的工作,還有你媽準備給你的房子,難道都是憑空出現的?”
“你還說你不是她的人哦。”
雲洄之一點都不生氣,她很少見到小姨這麼為她姐說話,也不知道被洗了什麼腦了。
笑起來:“果然姐妹情深,你完全幫她說話了嘛。隻是可惜我沒有一個親姐妹,沒人替我說話。”
容倩被她揶揄,剛起的情緒又落下去,沒好氣道:“我的話還沒說完。”
“你說啊。”
“她說她不接受,但是不會勉強,以後會儘量嘗試理解。希望你不要因為跟她賭氣就偏要一意孤行,不考慮安穩與否,也不要因為她跟不上你,就生她的氣不理她。”
容倩歎了口氣,似乎也對自己姐姐同情又無奈。
“她說,你在她心裡跟韻韻一樣重要。”
雲洄之靜了許久,垂著頭看地上的陽光。“喔。”
也不知道信了還是沒信。
“我發現你現在特彆不愛看著人,說話老喜歡盯著彆的地方,不要老垂頭喪氣的,顯得不精神。”
容倩開始挑她的毛病,“跟誰學的這是。”
“楚若遊。”雲洄之毫不猶豫地出賣。
“她的名字?”
容倩一聲就聽了出來,雲洄之念這個名字時候的語氣,把她雞皮疙瘩都招起來了。
“對啊,好聽不,若遊,嘖。”
雲洄之犯起花癡:“怎麼會有人哪哪都好,連名字都好呢。”
容倩剛剛跟她談話受挫,趁機就潑一盆冷水,“聽上去不太抓得住,若即若離的感覺。”
“說話真的很難聽。”
雲洄之嫌棄地看她一眼,“我決定停止今天跟你的交流。”。
容倩聞言滿足了,心情好起來,“能給我看看照片嗎,想知道什麼樣的大美女把你迷得神魂顛倒。”
雲洄之迫不及待想分享,可是打開相冊又有些顧慮,“等我問問她吧,她願意我再給你看。”
“你不說她又不知道,我看了我又不跟她說。”容倩納悶。
“不成不成,我要先問,咱們要尊重人。”
“你就氣我吧你。”
容倩捂著心口,她沒孩子,也就雲洄之能把她氣到了。
雲洄之懶散地彎腰,順手把褲子撩起來,觀察自己還有點疼的膝蓋。
嘴上跟她說:“今晚我給你們做飯吧,你們可以點菜,外婆會做的,我基本都會。”
容倩樂了:“你怎麼知道,我跟你媽中午就在密謀這事了。”
忽然看見她腿上的一大片淤青,嚇了一跳,緊張地站起來,“我看看,這怎麼回事啊?疼死了吧。”
“不疼。這是昨天我們校運動會的光榮記錄,我是我們組第一棒,一個健步就飛了出去。因為速度太快,交接的之後沒刹住,摔倒在地,雖然很疼,但為了榮譽受傷算什麼,我一聲沒吭。因為搶占先機,我們組榮獲第二名,僅次於人家體育老師組。怎麼樣,厲害吧?”
雲洄之眉飛色舞地編造事跡。
容倩不是她外婆,不吃這一套,聽完無動於衷“不是跪成這樣的就行。”
“?”
雲洄之反應過來,像看了恐怖片:“為老不尊,你在跟我開車啊!”
容倩指了指:“不好意思,你剛才彎腰,我看見你後頸的咬痕了,所以浮想聯翩。”
雲洄之一秒捂住後頸,想找個地方把自己埋起來,太社死了啊啊啊啊啊。
都怪楚若遊,屬小狗的,亂咬一片。
她之後問楚若遊在醫院還是家裡,[晚上我掌廚,要不要來我家吃飯?]
[你要怎麼介紹我?]
[同事,路過,不熟,隻是順便進家裡吃頓飯。]
[這理由不錯。]
[所以來嗎?]
[不去。]
[那我給你送。]
楚若遊發了個親親的表情,[大費周章,不用了,好好陪家人。]
[等你出發去學校跟我說一聲,我叫個跑腿送過去,行嗎?]
[那好啊。]
於是晚上雲洄之係上圍裙,用心地做了每一道菜。
容倩在旁幫她打下手,兩人像去年給外婆過生日那樣,一起配合做飯。
“小章近來好嗎?”
容倩切著菜:“還好,認真工作,不忙的時候還是愛讀書,愛走神。”
“你跟他說,讓他偷師,把他家的燒烤技術學會,以後可以來夏城,我們一起開個燒烤店。”
容倩笑說:“好,回去幫你轉達,要是真的做起來,我入股。”
“這可是你說的。”
雲洄之邊翻炒菜邊碎碎念,“到時候我就負責在後廚,一鍋又一鍋,什麼都不考慮,悶聲工作。”
攢錢給楚若遊買更多的黃金首飾。
菜上齊了,程木海舉杯,說要敬今天的大廚。
雲洄之朗朗一笑,她很久沒有做一大家子的菜,汗流浹背,但是莫名覺得很快樂。
好像愛做飯的人無非兩種心態,一種是能從做飯的過程中得到樂趣,一種是能從彆人吃飯的滿足裡得到樂趣。
她更偏向於後者,做飯主要是為了彆人高興,以前哄外婆,後來哄小姨,然後是楚若遊。
大家都給面子,每道菜都誇讚。
容敏跟程木海說:“我媽的手藝,我跟容倩都沒學到,被洄之學
去了,做菜也要天賦。”
雲洄之不經誇,聽了更是快樂。
同時關注楚若遊的動向,直到看到她發來的圖才舒口氣。
楚若遊說:[開動了,你怎麼做得更好吃了?]
[肯定是你很久沒吃。」
[可能是情人嘴裡出大廚吧。]
雲洄之得意,[找我做女朋友,你多幸福啊,什麼都會,什麼菜都會爆炒,對吧?]
楚若遊發了個“睡了”。
雲洄之關上手機,跟她媽對視上。
想到剛才分菜出來,容敏看到,問她要帶去學校吃嗎?
她說打算寄送去朋友那。
容敏卻問:“就這麼點夠吃嗎,要不要多加一點?”
“不用,她胃口小,夠她吃了。”
雲洄之對她媽笑笑,端起杯子。
吃完飯程木海休息去了,容敏開車帶她們幾個出去玩。
買了幾袋了東西,吃了夜宵,四人高高興興地合照留念。
期間程韻要去衛生間,容倩牽著她去了,留下雲洄之跟容敏在原地。
容敏問:“今晚在家睡嗎?”
“在,明早再回學校。”
“明早媽送你。”
“好。”
寥寥幾句話,揚起的塵土便緩慢地落在了地上。
回到家裡,雲洄之剛歇下來,便給楚若遊打電話。
“楚老師今天累不累啊,跑了好幾處,晚上還要看自習。”
“還好。”
楚若遊意有所指:“累也不是到處跑和看自習累的。”
“那是怎麼累的呢?”雲洄之明知故問。
“你說呢?”
“我說我們倆得多鍛煉了,下周多打幾次球。”
楚若遊笑著嗔她:“小混蛋。”
“我小姨想看你的照片哎,你給嗎?”
楚若遊微惱:“你為什麼要問我呢,你如果覺得可以,給她就是了。”
“那我問你了不是更好?”
“你問我了,我就要擔心,萬一她看了覺得我不好看怎麼辦。”
楚若遊歎氣。
“她敢說不好看,我立刻跟她斷絕關係,這樣夠了嗎?”
“六親不認啊你。”
楚若遊悠悠笑起來,“給吧,你挑一張好看的,不許醜照!”
“那肯定啊,我必須證明我眼光好。”
“好,不說了,早點睡。”
雲洄之裝可憐腔:“我睡不著,昨晚還能抱著你睡呢,聽你的呼吸。”
“不要矯情,平時都是自己睡,才抱一晚上,這就睡不著了?”
楚若遊批評。
雲洄之嗚嗚了聲,“那以後我們每天晚上都抱著睡好不好?”
“好你個鬼,我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