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雨水豐沛,初秋的每一場雨都不是擺設,一場寒過一場。
枝椏被浸泡得深沉,枝頭翠色的葉子被抽走幾成顏色,不新鮮的狀態下,綠意漸漸泛出枯黃的倦態。
與天氣相仿的,是雲洄之的態度也在褪色、退溫。
楚若遊穿著件薄款風衣,打把傘從校園穿過。雨天的操場空無一人,隻剩一片霧蒙蒙。
雲洄之不再像以前一樣圍著她,蹦蹦跳跳,變著法地找機會相處,給她吹甜蜜泡泡。
仿佛隻是她的一個普通同事,是跟她沒有多餘關係的英語老師。
楚若遊沒再試圖改變什麼,有話要說就喊句“雲老師”,然後鎮定地面對雲洄之認真溫柔卻沒有情意的眼神。
兩人的冷淡並非心血來潮,也非幾句話能解決的事情。
那個晚上,楚若遊在恰當的時機主動示好,她分明感覺得到雲洄之的鬆動。
在那之前,雲洄之似乎被她的話哄得消了氣。
她以為她放下羞澀和擰巴,主動說句求和的話,雲洄之就會順著台階下來。
但是雲洄之不答應,雲洄之溫柔又冷漠地說:“不好。”
血色從楚若遊臉上被抽走,她的擁抱、她的溫聲細語都變得尷尬起來。
她沒有立即逃,忍耐著問為什麼?
雲洄之從她懷裡退開,笑容還是那般溫和,帶著屬於她的青春活力,讓人看了便情不自禁地一同高興。
但是楚若遊沒了笑的欲望。
雲洄之越是讓她心動,她越是煎熬。
雲洄之問她:“你的這個‘和好’是什麼尺度,像以前一樣嗎,我們還以朋友身份繼續相處?”
楚若遊不解,甚至對她這樣的問題感到稍許不滿,“不然呢?”
雲洄之回答:“那我的回答是,我做不到。”
“你想要什麼?”
楚若遊惱火,她想和好就是在給她們機會,雲洄之難不成還想趁火打劫,逼著她立刻確定關係。
雲洄之說:“誠意。”
楚若遊將遽然騰起的怒意壓了壓,聲音被她有意思地克製後,仍冷得像冰裡鑿出來的水:“你覺得我還不夠有誠意嗎?”
還要怎麼樣呢?
雲洄之回以抱歉的眼神,她不想楚若遊生氣,但是她要說下去。
“夏城像座牢籠,你在這裡像被綁住了一樣,你不敢回應我,也不敢做自己了。我喜歡那個隨性又高冷的楚若遊,喜歡她冷冰冰地分析事情,也喜歡她一口咬住我的耳朵,喝令我閉嘴。”
“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雲洄之鄭重其事地問她:“你喜歡我嗎?是那種想跟我戀愛的喜歡嗎?如果你想戀愛,第一個考慮的人是不是我?如果我一直追你,你會不會為了我邁出第一步?”
楚若遊被她問得無話可說:“我們還不到說這些的時候。”
“那你就回答我第一個問題,你
喜歡不喜歡我?”
她將語氣放得極輕,她將楚若遊披在肩前的頭發撩到肩後,她用目光描畫楚若遊的面部輪廓,眼裡有濃濃的愛意。
“你遲疑了。你哄我的確是很大的誠意了,這些天我在你面前鬨彆扭,你都多少安撫了我。
可是你做了這些,卻不能大方地說出你喜歡我,想跟我戀愛,為什麼呢?”
楚若遊喘不過氣,氣息都不穩了,勉強道:“我說過我需要時間,你也說過你可以等。我沒辦法對一個相處不到兩個月的人表達情感,許諾未來。”
“我可以等。但我怕,模棱兩可是為了隨時撤離做準備,隻要不給出明確的答案,就不必承擔責任。明知自己不一定有勇氣走某條路,卻享受那條路上的繁華與陽光。”
雲洄之說完,補了一句把楚若遊推入穀底的話。
“任予晗是這樣對你的吧,你會不會在無意識模仿?或者說,你是不是從沒想過對任予晗告白?”
害怕走上這條道的,真的隻是任予晗嗎?
楚若遊沒再多說一個字。
她轉身離開,生怕步伐走慢了,看上去成了個不好笑的笑話。
雲洄之沒有拉住她的意思。
楚若遊那晚上想,再沒有一個人能像雲洄之一樣將她的底線一再揉搓了。
從與任予晗吃飯那個晚上開始,她就像被拿捏住要害,一再地低頭,解釋,剖白。
她把往昔情愫,理不清的舊賬,連同著如今的不堪和疏離,都告訴了雲洄之。
她人生第一次想要跟一個人分享這些,卻不是為了讓雲洄之來揣度她。
說出那些解釋和示弱之前,她都做了很多心理準備。
她對同性的情感自萌芽開始就沒有說出口的機會,這方面的實踐從未有過,所以習慣緘默,不露聲色是她最擅長的處理方式。
但雲洄之從不浪費溝通的本領,因此對待雲洄之,她儘量張嘴。
並非是她覺得放下的過往就可以輕易說出口了,往事如石,砸在那裡就是一個難看的坑。
她從前繞不過去,現在也難將其搬開,填上,使那塊石坑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但是她始終知道,跟那塊與她不相乾還占據她空間的石頭不同,雲洄之是為她而來,堅定地選擇了她。
所以,雲洄之在她眼中不同。
如果雲洄之因為彆人委屈,哪怕秘密揭破後的她更想躲起來,她也要違背她的本心,放下她的自尊和本就不多的安全感,耐心地對待雲洄之。
雲洄之在那個周五之後,拒絕跟她多來往,她也委屈,也彷徨。
百無聊賴的某天晚上,想到蒹葭鎮認識的情侶博主,想到雲洄之還在關注她們,楚若遊突然很好奇。
在她們的戀愛長跑無疾而終後,她們又在過怎樣的生活?
楚若遊下載了微博,搜索,發現人家生活照舊,仍是開開心心,分享日常裡的快樂細節。
但是輿論也
嘩然,關於她們突然分手的猜測太多了,她在其中找到了雲洄之的痕跡。
她跟雲洄之曾冒惡劣天氣外出,在酒吧裡暢所欲言,又頂著暴雨趁夜而歸,渾身濕透。
那對她來說,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自由記憶。
所以,當她看見雲洄之與彆人在酒吧,甚至彎腰,扶著人家的肩,手拉人家手臂時,她腦子裡都是空白。
她忍不住胡思亂想,是否雲洄之也在做彆的嘗試。
也將她當作一個備選項,從她這得不到想要的,就從彆處尋找。
她跑去教學樓找雲洄之,她為了隱藏她的不安,將重點側在彆處,她不友好的態度其實是因為心虛。
而這樣做事,自然是火上澆油。
雲洄之快活時候,她怎麼說話,雲洄之也能笑嗬嗬。
但雲洄之本就在計較,她的冷語就如火星子,驀地點起一地柴火。
兩人不歡而散。
她回房以後焦躁不安,於是決心打電話給雲洄之說清楚。
連打幾個都沒人回,等了半小時再打照樣如此。
對面仿佛成了一堵新牆,無論她如何拍打和敲撞,也不會再有回音。
忘了是在怎樣的心神不寧下,她發了兩句過分沒底線的話出去。
發完愣了一會,臉上一熱,又更後悔了,索性直接去隔壁找人。
發現雲洄之一直在洗澡,手機在充電,她鬆了口氣。
因為雲洄之不是故意不理她,是還沒顧得上看手機。
但是說了那麼多,最後雲洄之都看不上。
雲洄之從她跟任予晗的關係中,看到了她隱藏在其中的怯弱與認同,順便將她剝乾淨。
楚若遊在狼狽中忍不住懷疑,雲洄之真有她想得那麼純粹嗎?
讓雲洄之追來蒹葭的,究竟是愛情至上的觀念,還是一份偏執,一份孤獨下的追尋?
她知道,雲洄之是孤獨的。
雲洄之的夢境,雲洄之笑容下藏著的茫然,雲洄之失去了家的概念。
現在雲洄之因為她的過往,因為不確定性而覺得膈應,或許從此再不會需要她的陪伴了。
那既然如此,她也不強求,她的妥協和耐性就到這裡了。
有些事就是刻意不來。
-
雲洄之手裡端著咖啡紙杯,慢步走進辦公室,陰雨天,室外天光暗,辦公室裡所有燈都開著。
沒睡醒的話還以為是傍晚。
還沒上班就覺得自己需要回床上繼續睡覺了。
看了眼時間,她坐下,用最後的五分鐘對著窗外走神。
楚若遊進到辦公室,就看到這樣一幕:曹亞南正站著,手上不見頭緒地整理著資料,目光卻專注地看向坐在窗邊的人。
教學樓跟辦公室紛紛擾擾,隻有雲洄之,穿著一套休閒舒適的白色運動服,對著窗放空自我。
她高紮著馬尾,僅是一個背影,就能讓人感覺
到她的魅力。
那種可可愛愛的頹氣,與上班第一周判若兩人,似乎正在懷疑人生。
卻很討人歡喜。
楚若遊收回目光,卻又抬眸,看見曹亞南走過去,彎下身子問了雲洄之一句什麼。
雲洄之朝他笑,“我發你。”
“好,謝謝。”
“小事。”
楚若遊喝了口水潤喉,水是涼的,她懶得再添熱水。
雲洄之這一個月來,跟同事跟學生相處得都不錯。
她沒城府還溫和,很能給人快樂的感覺,年長些的老師都忍不住要給她介紹對象,年輕的又喜歡喊她打球或聚餐。
從前英語老師嚴厲,學生下課很少來辦公室問題目,雲洄之但凡坐在辦公室,又是下課時間,身邊就有學生站著。
嗯,她處處都好。
她本來也可以這樣輕鬆。
上課讓學生完成課文後的習題,雲洄之站在講台上,喝口水的功夫,瞥見後排飛快地扔了個紙條。
雲洄之出聲道:“張丙濤,你把紙條拿上來吧。”
張同學站起來,桀驁不馴說:“報告老師,不是我的。”
“我知道,你給我就行了。”
他不動,雲洄之微笑著走下去,“好,那我來取。”
紙條上寫著胡維的名字,字跡很清秀,雲洄之讓張同學坐下,重新走上講台。
“我記得幾天前,我收到紙條就跟你們說過,如果下次再在我的課上傳這些有的沒的,我不會再心軟,我會打開看看你們的要緊事。”
“我說過吧?”
班裡沉默,有的學生默默點了兩下頭。
傳給胡維的紙條,這不是第一次在課上沒收到了,娟秀的字跡告訴雲洄之,應該是個女孩子。
雲洄之拆開,面無表情地讀完,便將字條夾進書裡,繼續往下講課。
到下課時間,內容講得比想象中少一點,好在整體進度還跟得上。
“課代表來一下,把辦公室的作業抱過來發掉。”
等到學生把作業抱走,雲洄之抽出那張紙條,眉梢一跳。
她對學生的隱私毫無興趣,她也是從學生時代過來的,知道傳紙條有時隻是因為好玩。
收過幾次都當場銷毀沒有追究,上回是忍無可忍,才撂下句狠話。
如果間隔得遠也就罷了,結果還沒幾天,又被她抓到。
等上課鈴聲打響,辦公室有課的老師都去上課,安靜下來,雲洄之才喊了一聲:“楚老師,現在有時間嗎?”
楚若遊轉過頭來看她,面色平和,“怎麼了?”
雲洄之走到她桌邊,把紙條放在她的桌上。
因疊起朝上的一面是空白,楚若遊有須臾的沉默,心跳快起來,話語還是慢的:“這是什麼?”
“收的紙條。”
雲洄之翻了個面,把“胡維”朝上,“我就不管了,你作為班主任有相關處理
經驗吧,交給你處理。”
楚若遊的心跳一瞬間靜下。
像打過雷後沒下雨就出了太陽一樣悶。
她問:“雲老師後面還有事情嗎,我想跟你聊聊班裡的情況。”
雲洄之想了下,負責地說:“沒事了,我有時間。”
兩人出了辦公室,陰雨天氣有些發冷,都將外套攏緊了。
她們靠在欄杆上聊起學生情況,雲洄之很大的一個感受是,兩極分化嚴重。
因為家境不錯,見過名利,部分學生為之特彆努力,而有恃無恐的那部分又太會擺爛。
雲洄之正色分析時,楚若遊神遊不止,目光盯在她身上,
等雲洄之停下有一會,她才不自然地接話:“嗯,我知道了。十一後有運動會,十一月期中考,之後我會召開一次家長會。”
“好的,您辛苦了。”
雲洄之客氣說完,有些吃不消,不知道自己在惡心誰。
“雲老師,中午一起吃飯嗎?”
“不了,楚老師先去。”她準備回辦公室再坐一會。
楚若遊跟上她,“國慶打算怎麼過?”
“還不確定。”雲洄之不想跟她多說。
“好,那就先這樣。”楚若遊轉身往樓下去。
雲洄之在下課前十分鐘到達教師食堂,剛打完飯,曹亞南招了招手。
雲洄之過去問他:“我給你發的攻略和鏈接你都看了嗎?”
“嗯嗯,看過,房都定了。剛好我也不想往人多的地方去,我媽肯定喜歡那裡。”
雲洄之便跟他介紹起小鎮,聊得正好,忽然旁邊坐了個人,她當即停住。
對面曹亞南先笑:“楚老師。”
楚若遊客氣問:“沒打擾你們吧,在交流工作嗎?”
曹亞南彬彬有禮地說:“不是,在跟雲老師聊國慶假期旅行的事情。”
“雲老師有安排了?”楚若遊看向雲洄之。
她又問了一遍,雲洄之隻好答:“暫時沒有,看家裡怎麼打算,可能會陪家人出去轉轉。”
曹亞南不讓場面冷下來:“楚老師呢?”
“沒決定。”
雲洄之沒再說話,也沒了胃口,慢吞吞地喝著湯。
楚若遊的手臂正挨著她,她想到那天晚上的激進,她覺得她跟楚若遊就那樣完了。
忽然聽見楚若遊問她:“雲老師,有時間嗎?”
“什麼?不好意思我沒聽見。”
曹亞南適時重複一遍:“放假前我們一起聚個餐,楚老師都去,你有時間一起嗎?”
雲洄之靜了下,“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