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碎冰碰在杯壁上,月光晾在樹梢上。
懶在沙發,端起冰氣泡水入口,左手點進私信,看見網名叫“皆若空遊”的網友發來詢問:
[漂亮的標準是什麼?]
煞有介事的問句,讓雲洄之沒繃住笑,薄荷葉的味道隨著氣泡嗆進喉間。
還真有人來問。
她點進對方主頁核驗身份,以免是不識趣的男士裝瞎亂撩。
主頁裡分享的內容不多,但並非空空如也的小號。
常發房間一隅的照片,鮮花,書籍,杯具,大多沒文案,也沒幾個人評價。
偶而發發飾品和護膚品,安利或吐槽,也是言簡意賅。
雖然沒有自拍,但初步判斷是個女人,不太差錢,涵養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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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洄之在夏季之初跑來鎮子上住,在親戚開的民宿裡。
每天四處閒逛,加上喜歡瞎拍,便自發做宣傳大使。
拍照,寫文案,吸引周邊城市的遊客來小鎮旅行,順便幫民宿招攬住客。
總盼著來的住客有趣些,還能交個朋友,交到女朋友更好。
但目前為止,好人遇到了不少,卻也僅僅止步於“你是個好人”。
這兩天天氣不錯,晴朗而不炎熱,她拍了組民風民情。
照片修完,還沒有文案。
文藝的,家常的,搞笑的版本都發過,便靈機一動,想了個發癲版本。
[避暑勝地,蒹葭小鎮。
本人業餘導遊,想旅行又想找短期女友的可以考慮我,價格好說(僅限漂亮女人)。]
評論區從沒這麼熱鬨過,網友不關注圖片,有人調侃她的取向,有人懷疑她的意圖。
網友甲:“建議嚴查。”
她隻好回複:[bushi,單純發瘋,看圖就好了,來不來玩都不用聯係我。]
卻還是收到了這條私信。
在夜裡十一點。
雲洄之打了個哈欠,想要睡覺,但還是給了欠欠的回複。
之ZZ:[看看素顏照。]
不禮貌的要求一提,她估計聊天到這就結束了。
誰料皆若空遊不是一般人,半分鐘不到,直接發來一張懟臉自拍照。
看上去是臨時拍的,床頭台燈的光線都沒調整好,有些死亡打光。
“皆若空遊”卻平靜自信地望著鏡頭。
雲洄之像站在山間的石階上,一個沒站穩,腳跌進溪澗之中。
溪水冰涼,漫過她的臉,嗆得她又懵又清醒。
[從現在開始我活著的意義就是等姐姐來。]
她瞬間變得不值錢。
不是沒見過大美女,但主動送上門,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錯過簡直要挨天打雷劈。
[價錢?]
對方冷漠地問起。
50……
打字的手一頓,雲洄
之突然反省,也不能這麼不值錢。
再說要價太低,人家八成要懷疑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說不定不敢來了。
先把人穩住,騙來再說。
[800一天,包食宿,如果姐姐嫌貴,後面可以酌情給你打個折。]
[可以接受,但我不確定待幾天,錢按日結,可以吧?]
[可以可以。]
談完以後雲洄之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真找了個“客戶”。
算了,閒著也是無聊。
夏日且長,找個人打發光陰。
但她覺得這甲方錢多又心大,多的也不問,這麼重要的交易,連乙方的照片都不要去看看。
奇人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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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奇人皆若空遊小姐確定好見面日期,雲洄之提前一晚收拾乾淨自己,特意找出張八百年懶得敷的面膜。
一早就起床,衝澡,洗漱,吹頭發,換上碎花小裙子。
在全身鏡前自我欣賞罷,自覺不大自然,太獻媚了。為了八百塊,很不值當。
於是把裙子換成樸實的白t和長褲。
紮了兩股低麻花辮,看上去人畜無害,小白花一朵,誰能不憐惜啊。
她顧鏡自憐。
保潔阿姨進來打掃過房間,幫她換了四件套,她又花了點時間收拾。
把跟人設不符合,涉及隱私的東西通通鎖進櫃子裡。
雲洄之平時不愛喝水,在鎮上的生活新鮮感褪去,日子就過於平淡了。
像她討厭的白開水一樣沒滋味。
好在從現在開始,事情有趣起來了。
從夏城過來本市,坐高鐵一個半小時,還要坐五十分鐘的大巴才到小鎮。
對方下午出發,傍晚才能到。
得知“皆若空遊”坐上大巴,雲洄之洗了把臉,塗了厚厚一層防曬霜,穿上防曬服,借了輛電瓶車開去汽車站。
七月的天熱得不成樣子,熱風將身體裡的水分都帶走。
她買了瓶冰水,在候車室裡坐下喝,空調正對著她吹,被曬後的燥熱才緩緩褪去。
翻出相冊裡存的照片,再次被驚豔,她暗自希望不是照騙。
騙也少騙點。
專心打了兩盤遊戲,班車到了。
遊客熙熙攘攘,雲洄之盯著一車的男女老少依次下車,一個個pass。
在她以為自己被耍的時候,目標人物出現了。
著裝得體大方,戴著茶色墨鏡。
纖細高挑,身材有致。
她沒像其他遊客一樣下車就急著找出口離站,而是取出行李箱,環顧四周,似乎在找人。
雖然沒露全臉,但雲洄之直覺就是她,也隻能是她了,於是舉起手揮了揮。
果然,那人看見,不緊不慢地抬步朝這邊走來。
雲洄之也朝她走去,到了面前朗聲問:“您好,是皆若空遊女士嗎?”
對面沒應
,輕咳一聲,估計被尬住了。
網名取得再特彆再有文化,被大聲念出來的時候都跟“花開富貴”沒區彆。
皆若空遊女士摘下墨鏡,正式自我介紹:“我姓楚。”
噗通。
雲洄之又踉踉蹌蹌地跌進溪流裡,被冰冷的溪水刺激得意識興奮到想一躍而起,一面又被滅頂的衝擊力嗆得意識模糊。
她感覺自己臉在發燙,明明平時臉皮不薄,怕不是中暑了。
隻怪這人比照片還要好看。
本來雲洄之做好了本人比照片顏值低個兩三分的準備,大多數人對著鏡頭都會有意識地找角度,調整面部表情。
也有人單看顏值是十分,但做起表情,開口說話時的氣質,都會相應減分。
雲洄之自個兒就常被人說,不動的時候比動起來好看。
這話忒損,但是無法反駁。
但楚小姐與眾不同,真人更耀眼,姿態跟氣質在人群裡能發光。
跟素顏照片裡連眼周淡淡的斑都能看見不一樣,她今天化了妝,不濃卻很增采,有一種不妖不豔的綺麗感。
眼睛看人時,帶著和善疏離的禮貌和冷靜敏銳的審視。
雲洄之被她看得有點兒不知所措,儘量壓下緊張,跟她對視笑了一笑。
對方盯著素面朝天的姑娘問:“你看上去比我想得要小一點,成年了嗎?”
問完,表情已經有些冷肅,不是很好說話的樣子。
“當然!”
因她的質疑不容玩笑,雲洄之答得快又認真,倒不是怕她誤會,而是感覺必須要立即回答。
像中學時候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裡去問話。
雲洄之很快恢複鎮定,開始沾沾自喜,她這朵純情小白花不小心嫩過頭了。
“大學都畢業了,不信回去給你看身份證。”
楚小姐放下心,點頭說:“不用了。”
雲洄之接過她墨綠色的行李箱,銀鐲子往拉杆上輕輕一撞,就往停車的地方去。
路上不忘試探:“怎麼想到來這邊,還找我做旅伴?”
模樣身段擺在這,不像找不著人陪。
沒見之前還好,見著了雲洄之反而發怵。
“這空氣不錯,傍晚的風也涼爽。我看過天氣,日常溫度都比市裡要低個大幾度。”
楚小姐避而不答,說話腔調帶著股自矜,不似覺得驚喜,更像旅遊局下來考察的領導點評。
雲洄之笑得像個真導遊:“夜裡更舒服,你會喜歡的。”
對方一頓,靜靜地看了她眼。
……!
雲洄之嚇得瞪大眼,“這兒山多水多,到了晚上,風吹在身上會更舒服。我是這個意思,你彆這麼看我。”
雖然她不是著調的人,也不好一見面就亂跟人開腔。
“你是什麼意思都行,輕鬆一點。”
皆若空遊翹起唇角又收起,言下之意,不解釋也無所
謂。
雲洄之:“……”
皆若空遊輕歎口氣,“離婚了,想找地方散心。無意間刷到你拍的照片,喜歡上這個鎮子。”
她回答了雲洄之最初的問題。
這口氣歎得雲洄之跟著揪心起來,收斂剛才的散漫,給人道歉:“不好意思,讓你提起傷心事。”
離過婚。
雲洄之覺得棘手,在心裡適當調整攻略。
來療傷的,既然不是單純旅行,就要謹慎對待。
“你呢,怎麼會做這個?”
皆若空遊的語氣讓雲洄之給聽出來,她問的不是“做導遊”的事,而是為什麼要做彆人的“臨時女友”。
雲洄之裝模作樣,也歎口氣,無奈道:“家裡投資失敗,欠了不少債。我想繼續讀書,所以趁暑假掙點學費和生活費。”
“嗯,很有上進心,女孩子多讀書總是好的。”
對方被她的三流故事打動,像位長者一樣鼓勵她。
雲洄之嫌牙酸。
看到雲洄之的電瓶車,皆若空遊愣了一下,似乎想說不用這麼節省,打車錢她來出就是。
雲洄之把行李箱放上去,拍拍發燙的坐墊,“上吧。民宿不遠,騎過去三五分鐘,隻要委屈一下下就可以了。”
“好。”皆若空遊不算很矯情,很快妥協。
她從背後貼上來時,雲洄之忍不住側顧,聞到她身上跟小鎮不相符的氣息。
彷佛在鋼筋水泥搭起的都市街道行走,深夜攬著長影,四下沒有亂七八糟的霓虹和喧囂,伴隨一種高雅的,精致的,神秘的貴氣。
如果嗅覺可以幻化出顏色,那麼皆若空遊的氣味應該是紫色的,濃鬱婉轉的紫。
有城市刻意營造的人工浪漫,也有不經意流瀉出的天然冷漠,異常地吸引人。
“我叫雲洄之。”
她迎著風說,身後的人沒聽清楚,“什麼?”
雲洄之挨個造詞,“雲朵的雲,溯洄從之的洄和之。”
這樣介紹自己特傻,但為了讓路上的幾分鐘不冷場,她願意做點兒傻事。
路程雖近,還有個紅綠燈。
停下等綠燈時,皆若空遊看著道路兩旁蔥鬱蒼翠的林子,高大的樹下長著各色小野花。
不張揚,卻掩不了生機勃勃,是尋常柏油路上長不出的姿態。
她目光轉而落在小鎮姑娘的辮子上,幾股彩繩穿在烏發間,不俗也不土,當地風情儘顯,清純可人。
“真名還是藝名?”
“這麼問是覺得不像真名?”雲洄之反問。
“很少有人用‘洄’字給孩子取名,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
“這倒是。”
雲洄之跟她扯:“坦白,真名淑芬,你呢?”
“家珍。”
楚小姐押上了韻,雲洄之笑得開著車晃了一下。
身後的人不大放心,攥住了她腰間的衣料,用吩咐的語氣:“好好開。”
腰間短暫的觸感讓雲洄之一刹那安靜起來,清爽的心緒開了叉,變得毛絨絨,傍晚在她的眼睛裡搖曳生姿。
她說“好”,把車騎得更穩當些。
落日像枚汁水四濺的手剝橙,朝它的方向奔去,白t都被染上斑駁雜色,甜中帶酸的味道襲人。
小鎮無力欣賞夕陽,黃昏後的夜晚注定不平凡。
它躁動地等待著第一束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