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取其辱(1 / 1)

對於這些士子的反應,呂鴻卓略顯詫異,他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

但沒有許乘月以為的憂慮和憤怒,他面上的表情更像是無語凝噎,除此之外相當得氣定神閒。

她錯過什麼了嗎?書肆可是靠這些讀書人吃飯,他這個主人怎麼比她還淡定?

他太過平淡的表現,讓許乘月生出一種皇帝不急太監急的荒誕感。

也許是她的表情非常明顯,呂鴻卓看懂之後了然一笑,“許娘子先等等,某去拿樣東西,你看了就明白了。”

呂鴻卓轉身去前邊的櫃台,很快手裡拿著兩本賬簿回來,將其中一本賬簿翻到某個地方,遞給許乘月。

許乘月納悶地接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看了起來。

隻見那賬目上記錄的是一些文章書籍的成本與收入。

不同尋常的是,這些開支與成本不成正比,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利潤還要分給文章的撰寫人,書肆做的完全是入不敷出的虧本生意。

許乘月終於明白了,就這還有臉威脅人呢!

心裡也是挺無語的,歎自己大驚小怪,這點子事根本不值得她專門跑一趟。

等她看完,呂鴻卓又將另一本賬簿遞給她。

“我已經明白了,不用再看了。”許乘月說。

“這本不一樣,許娘子先看看。”呂鴻卓伸出的手臂沒有收回,依然維持著遞出的動作。

許乘月依言接過,再次翻看起來。

這本賬簿上記錄的是,她的書售賣之後的記錄,清清楚楚的寫著每筆支出與利潤。

利潤許乘月是知道的,畢竟關係著她的分成,但還有一些其他書目的利潤,其中一些很是眼熟,就是剛才看的那本賬簿上出現過的。

然而讓她驚訝的是,在這本賬簿上,這些書的利潤翻了好幾倍,終於實現盈利,不再虧錢了。

“許娘子不用驚訝,那些利潤完全是你帶來的。”呂鴻卓解釋著說。

“此前那些文章,書肆沒有盈利,不單是賣得少,更是因為給那些讀書人讓利。書肆是靠著他們賺錢,想憑這個讓書肆名聲好點,降低他們對於趨利商人的惡感,在仕林中有個好口碑。”

許乘月完全理解,銷售嘛,肯定要討好目標客戶。

“但是許娘子的到來完全打破這一點,不僅是那些文章有了盈利,書肆靠著讀書人賺錢的局面也被改變,如今我們書肆完全不靠他們賺錢了。許娘子要是在《神醫毒妃》每次新一冊書售賣的時候過來,就能看到絕大部分買書的都不是讀書人。”

許乘月恍然大悟,怪不得他這麼淡定。

呂鴻卓聽父親分析過原因,一是此前手有餘錢的百姓沒有讀書的需求,那些聖經賢傳對他們沒用,他們也不想著通過科舉位極人臣,光宗耀祖。

二是沒有授業先師,普通人看書是看不懂的。

許娘子的書完全打破這兩點,百姓喜歡她的書,自然想著去買,稍有閒錢的不必說——這書定價低,能負擔得起。

錢不多的也會和友人分攤,輪流著買,大家都能看。

這是呂父此前從未見過的,他沒想到書肆有一天也能靠著平民百姓掙錢,而不用去捧那些清高讀書人的臭腳。

說實話他也不樂意和那些人打交道,士農工商的階級無法打破,商人再怎麼有錢都是低人一等,加之那些士人清高慣了,眼睛長在頭頂,經常瞧不起人。

見許乘月驚訝後陷入沉思,呂鴻卓有點得意。

從見到許娘子的第一面,她就表現的不像尋常人家的小娘子,向來從容淡定,寵辱不驚,而且見識相當廣博,也許她不算精通詩書,但對於一些事物的看法常讓人驚歎,一再打翻他對女子的印象。

她少有今天這樣明顯的情緒波動。

明白了這其中關節的的許乘月鬆了一口氣。

心念回轉之間又另起了個想法。

為什麼這些讀書人理直氣壯,有恃無恐呢?

因為他們聲音大,普通人沒有發聲渠道,隻能聽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若是他們聚集起來,連官府也要忌憚幾分。

像這樣一有不合,隻能任由他們施為,有理也難辨。

要不是他們有群眾基礎,可能真就因為這件事在士人之間爛了名聲,沒有翻身的餘地。

那反過來,他們可不可以有一個自己的發聲渠道,去掌控輿論呢?

不求有多大的反響,隻求再發生諸如此類的事件時,不是全然被動的。

“呂郎君,我有個想法,我們可以自己掌控輿論。”

此話一出,驚的呂鴻卓差點將手中滾燙的茶水打翻。

原本得意勁瞬間消無,他雙目圓瞪,將雙眼皮的褶子瞪沒了,成了單眼皮。

這這這這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總是因為跟不上許娘子的想法而顯得像個傻子。

輿論可是跟上層的政治相關聯的,他們這種普通老百姓碰著玩意兒是嫌死得不夠快嗎?

呂鴻卓瑟瑟發抖。

“你想哪兒去了,我又不是要謀反。”許乘月抽了抽嘴角。

呂鴻卓聽不得“謀反”這個詞,要不是顧忌著男女大防,恨不得過去捂住她的嘴。

“哎呀,不要那麼緊張,就是相當於邸報的一種東西,不過不是面向朝廷官員的,上面印的也不是朝政大事。可以印關於民生,坊間傳聞的趣事,文人投稿的文章,解讀一些與底層百姓有關的政令,甚至世家大族的八卦……”

唐朝不因言獲罪,宮廷和高門大族的秘聞一向是百姓茶餘飯後的話題。

許乘月將報紙的作用娓娓道來。

呂鴻卓緩緩鬆開緊蹙的眉頭,眼睛越來越亮。

“可以做一日一報,兩日一報,或者更長一些……”

“許娘子大才!”呂鴻卓已經不知道第幾次說這句話了。

他沒意識到自己的詞彙極為貧乏,激動得雙手微微顫抖。

作為一家書肆的主人,沒有任何人能比他更知道這事意味著什麼。

輿論?不,它絕不僅僅關係著輿論。

這種感覺無法用語言具體描述出來,呂鴻卓覺得自己站在社會變革的風口上,整個大唐將會因此發生難以想象的轉變。

報紙想要辦成不是一日之事。

兩人對於辦報紙沒有經驗,他們各自都有事情要做。

許乘月有自己的要寫,呂鴻卓還要管理書肆的各項事宜,兩個人都抽不出空來做這件事。

所以他們打算招人。

在招人這件事上,許乘月也有自己的想法。

“我希望優先考慮女子。”許乘月提議道。

“為什麼呢?某覺得讀書的男子應當比較多,容易找些。”呂鴻卓疑惑地問,他不是對女子有偏見,單純覺得男子更方便些。

“讀書的男子不管怎麼樣都好找到活計,女子就不一樣了,能讓她們擔任的差事非常少,這也是我的一點私心。況且想必稍微有點能耐的讀書人不願意來這裡乾活賺錢,當然是招女子更好。不過我也不是要求徇私,隻想在同等的條件下優先考慮女子。”許乘月解釋說。

這沒什麼難的,呂鴻卓果斷答應了。

招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兒,呂鴻卓在店外張貼了一張告示,許乘月也在自己的書裡進行宣傳,隻等著應聘者上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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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十分抱歉,我們店裡隻招郎君。”

薛珍瑞在博士的道歉聲中失落地走出酒肆大門。

這是她今天問過的第三十二家店,還是得到了和前面許多店家一樣的答案。

想找個活計怎麼就這樣難呢。

她自問從小讀書,沒有一天懈怠,學問雖不算上乘,但也絕對拿的出手,管賬亦不在話下。

然而大多數店家沒有考察過她,見她是女子就出言拒絕。

她垂頭喪氣,肩膀耷拉著,顧不上什麼儀態形象了。

已經最後一天了。

薛珍瑞是時下少有的獨生女,家住洛陽城修善坊,家中略有薄資,能供她從小讀書,耶娘對唯一的女兒亦是愛重,從名字中的“珍”、“瑞”二字就看得出來。

然而到了年紀照樣得被催著結婚,她不願嫁出去,耶娘舍不得她,也讚同。

但讓三人產生分歧的是,耶娘想為她招贅,家裡好有個青年郎君頂立門戶,不至於受人欺負。

薛珍瑞卻不讚成,時下的社會風氣瞧不起贅婿,願意入贅的都是些歪瓜裂棗,要不就是本著吃絕戶的心思,她向來心高氣傲,怎麼看得上,她寧願一輩子侍奉耶娘。

耶娘反問她沒有丈夫,沒有生存的本事,要是他倆日後去了,她該怎麼辦。

她聽不得這話,與耶娘大吵一架後,賭咒發誓,要是她五天之內能找到活計養活自己,他們就不“再逼她結婚。

眼看著再過不久就到宵禁,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難道她真的隻能找個老實本分的郎子湊合著過日子?

這樣的假設讓薛珍瑞狠狠地打了個哆嗦,後腦勺傳來陣陣冷意。

走到下一條街,有家書肆門口貼著招人的告示。

薛珍瑞不想進去了,這樣的店家最為循規蹈矩,定也是一樣結果,白挨一次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