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0月。
許如意帶著隊伍下了飛機,就上了租好的車,直接開向了賓館。
他們這是參加新一屆的日本國際機床展,不過,這次參加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夏國國際機床展在明年三月就會正式開展,到時候,就會取代日本國際機床展,成為亞洲最引人注目的機床展。
其實由夏國舉辦國際機床展已經是眾望所歸。
87年後,日本機床行業一蹶不振,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雄風,不過終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在這輩子,由於燎原廠的出現,讓日本在全世界機床行業龍頭老大這個名頭不是那麼穩當,但他們依舊非常厲害。
腳踢美國,拳打歐洲,靠著性價比當仁不讓地坐上了頭把交椅。
有這樣的基礎,即便87年的彙率問題導致日本機床行業全部崩盤,當年的機床展還是比較輝煌,參與者眾多不說,成交額也是很可觀。但餘暉終究是餘暉,太陽落山後,是要消失的。
在最後的輝煌仿若流星一樣劃過天際後,日本機床行業迎來了完全潰敗的兩年。
他們很多工廠為了自保不倒閉,選擇了解除合約,雖然他們大部分都支付了一筆違約金。可是,在彆人排期了這麼久後,突然單方面不乾了,這導致了他們憑借數十年努力建立的可信形象完全崩塌,可以這麼說,原先大家覺得,日本的產品也許沒有德國瑞士的那麼高精尖,但無論是從服務還是質量價格,都是最值得信任的。
閉著眼買就可以。
但現在他們逃避的樣子已經完全將這個印象取代了,即便是他們重新振作後,想要再繼續尋找合作,信用問題成了最大的隱患,誰能保證下一次他們不會這麼做了呢,畢竟日本雖然看起來歌舞升平,但是個人都知道,他們岌岌可危。
購買設備可不是買根冰棒,我這會兒吃也可以,明天吃也可以,甚至不吃也可以。
這都是經過規劃的,我的設備更新換代會帶來怎樣的效益,我新建了廠房什麼時候能夠開始生產,東陸他們將這些公司的計劃全部打亂了,就算是采購認為合作過多次可以再試試,他們都說服不了自己的領導,簽下合同。
更何況,因為彙率關係,他們的價格不但漲回了原價,居然還升高了不少。如果沒有其他選擇,雖然貴和不信任,大家還會去試一試,但現在,燎原廠就擺在那裡。
夏國這個神秘的東方古國,雖然看起來沒那麼發達,但任何人都知道,他們也沒有那麼脆弱。
美國可以讓日本彙率升高,對方明明知道這對國內的外貿會造成什麼影響,還得乖乖的簽字,但夏國不行。三十年前的那一戰,就是告訴所有人,彆惹我,縱然我窮,縱然我們裝備不夠,但夏國人你惹不起。
更何況,現在的夏國早已非當時可比。
這不少在政界有關係的商人們,都會聽到這樣的傳言,他們常年跑到夏國領海旁邊巡視,原先的時候總可以窺探到夏國的潛水艇,但現在,
他們已經很久沒探查到了。
夏國可能不巡查自己的領海嗎?
那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在,但是美國的設備已經發現不了他們了。
那代表著什麼?代表著夏國的工業發展到了某個不可思議的水平,他們很多人懷疑,夏國已經能夠製造九軸五聯動數控機床,否則的話,夏國的螺旋槳怎麼可能沒聲音呢。
隻是,燎原廠在推出柔性製造係統後,就再也沒推出什麼新的產品了,他們很多人甚至懷疑,燎原廠在裝傻,在裝弱。
因為這些原因,所以他們相信,燎原廠的價格一定不會亂變的,當然,燎原廠一直以來誠信為本的銷售理念也讓他們比較放心。所以,就跟當年日本對美國一樣,日本機床質量好,價格低,服務又好,憑什麼不買呢。
現在,夏國的機床質量好價格低,服務特彆好,交貨期還短,憑什麼不買呢。
當年美國機床行業是怎麼打不過日本的,現在,日本就是怎麼被夏國機床行業乾蒙的。
所以,現在的日本機床,已經根本沒有號召力,不少人都覺得,夏國才應該接過這個大旗。其實夏國在88年的國家機床展上,就已經顯露出他們的號召力了——無數的從全世界各國來的采購商擠滿了南州市,甚至讓整個南州市的賓館都一房難求。
後來還是市委想辦法,將各大廠子的招待所騰了出來,這才將人完全安置下,去年機床展的成交量,外彙方面超過了十億美元,這已經非常出眾了。
在這種情況下,無數外商要求下,夏國才猶抱琵琶半遮面,開始籌備第一屆夏國國際機床展,地方自然也設在南州市。也因為眾望所歸,所以七月一開始報名,參展商和采購商立刻滿員,還有很多公司想報名沒地方了,後來,許如意給出了個主意。
十月的南州是一年之中天氣最好的時候,秋高氣爽,溫度在20度左右,不冷不熱,還沒雨水,室內展館不管用,不如在展館外設一圈臨時攤位,願意來的可以售賣。就這個,剛放出去沒多久,也都被訂購一空。
所以說,日本國際機床展其實已經沒有什麼人氣了。
果不其然,汽車一路開向了他們這些年每次參展住過的賓館,往年裡,這已經是開展前三天了,這是這個城市最為忙碌的時間,到處都是前來參展的展商們,汽車比平時要多,人也平時要多,隨便從車窗望出去,都能瞧見幾個黃頭發。
可現在,外面似乎跟平時沒什麼區彆,車還是那麼多車,街道上還是那些人,不過與過去不太一樣的是,日本人的衣服似乎變化了很多,原先他們喜歡奢侈品,各種漂亮的大衣套裝包包,現在變得暗淡起來,看起來非常素淡。
到了賓館也是如此,本應該忙碌的前台這會兒也隻是有些忙,看到他們還有時間聊天:“哦親愛的許,你們又來了?”
這是接待了他們多次的大嬸,第一次來日本參展的時候,燎原廠眾人都帶著掛面,跑下去找人家要火煮面條,就是這位大嬸一
點都不嫌麻煩,幫他們找到了火,甚至還叮囑,讓廚房的人以後都要借火給他們用,算是幫了大忙。
許如意笑著說:“是啊,這不又要開展了嗎?”
大嬸點點頭,不過歎了口氣:“可是我們已經不那麼繁榮了,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國際機床展?”
等著入住許如意才知道,這裡現在有多冷清,參展商根本沒住滿,至於采購商用大嬸的話說:“如果買貨的多,賣貨的怎麼會少呢。”顯然已經預見了蕭瑟。
燎原廠之所以還來,一方面是這畢竟是國際大展,雖然目前因為日本機床行業的落敗而蕭瑟,但作為國際大廠還是要參展的,這是一種參與感。另外則是,燎原廠下屬的機床技術服務廠最近接了很多的訂單。
——大量的日本機床公司倒閉,導致他們的設備成災。
要知道幾年前,日本剛開始自動化,他們將原有的老舊設備全部更換,將自己的工廠打造成全自動化工廠,將其稱作為第四次科技革命。
本身這些投入他們是準備換取更多的市場和利潤,但是因為所謂的封鎖計劃和彙率增長,這一切都成空了。所以他們的設備自然就替換下來。
東西是好東西,用的也不久,因為市場上充斥了太多,大家又急著變現,所以價格還挺便宜。
機床乃是製造業最基本的生產資料,日本空出來的市場簡直太大了,夏國的機床廠的更新速度根本來不及,與其耗費時間,不過撿個便宜,買個工廠回來。這是許如意和眾多機床相關工廠之間的默契。
可是很多人對這方面又怕受騙,畢竟大家對日本沒什麼好感,這事兒自然就交給了經驗特彆豐富的機床技術服務廠。
布展根本就用不上許如意,所以一開始,許如意就是跟著張元一起去看已經談好的一家工廠,這個工廠的名字特彆熟悉,叫做大建鐵工所。
81年的時候,南河汽車廠向省廳求助,說是自己花了百萬美元買回來的日本進口設備,居然屢修屢壞,許如意因為在東陽廠的優異表現,被當做專家派了過去,而那台設備的製造者就是大建鐵工所。
後來因為間諜問題,他們被驅逐出境並限製同夏國交易,隨後大建就乾了一件事,他們在大家都開始研發數控係統的時候,因為力量有限,他們決定另辟蹊徑,隻研發顯示器,而他們研發的顯示器是等離子。
這東西是好,但是當年許如意就跟謝璋分析過,一是用電量大,二是產權過於集中不容易推廣。
所以雖然這東西又大又清楚,但是數控機床又不是看電視,大家並沒有采用大建的等離子顯示器,這就等於錢白出了,外加他們技術落後,沒多久,就被收購了。這位收購者倒是想奮起直追,所以彆的工廠自動化,他們也自動化,彆的工廠倒閉了,他們也倒閉了。
留下了一廠子的好東西,如今隻想著趕緊賣出去來抵債。
車子很快就到了大建鐵工所的工廠,他們聯係好的中介已經等在工廠這邊,瞧見他們的車過來,穿著西
裝的中年人小跑過來,許如意他們一下車,對方就立刻恭敬地說:“您好,我是中介鬆山廣喜,很榮幸為您服務。您是張先生吧。”
張元點點頭:“是,後面跟著的是客戶,介紹一下吧。”
鬆山廣喜和張元是用電話和傳真聯係的,已經知道張元的工作性質,雖然不是中介,但也起了個中人的作用,所以忍不住向後看了一眼,跟著來的,自然是這次的買家,是西京省的省廳副廳長何梅生,他們準備籌建機床廠,他是籌建小組的組長。
何梅生點點頭並沒有多說什麼,這事兒早就在國內說好了,一切交給燎原廠來辦。
相互見過了,張元就問:“哪個是裝配車間?”
他們收設備也是有選擇的,所謂的第四次科技革命,聽著挺厲害的,其實並不能做到所有的車間都是全自動,譬如鑄造車間,機加工車間這都不行,即便是上了柔性製造係統,也需要工人。倒是裝配車間,涉及到多個生產線,還有檢測方面的儀器,以及機械臂的使用率更大一些,所以更先進一些。
他們主要收購的就是這部分設備,其他的都是順帶看的。
鬆山廣喜顯然知道的,連忙說:“就在這邊,這個裝配車間,其實剛剛建成不過四年,配置都是頂尖的,您但凡看一眼就知道,這是好東西。”
說完,直接帶著他們往裡走,很快走到了最裡面的白色車間,這會兒整個工廠除了保安已經沒人了,自然沒有人去開車間門,鬆山廣喜自己過去,開了鎖後費力地用身體頂開了大門,然後,一座現代化的車間就出現在了大家面前。
鬆山廣喜因為劇烈的運動喘息的很厲害,不過看到這漂亮的車間還是忍不住自豪,又忍不住地傷心——他們大日本的機床行業,曾經是多麼的輝煌,看吧,看吧,這些先進的車間原本設計出來,就是為了將他們的產品賣到全世界所有角落的。
如果彙率不上升的那麼多,如果可以堅持下去,那該多好!
可惜……鬆山廣喜忍不住酸澀,他們失敗了,敗給了十年前還以高價求購他們產品,為了買貨不停拉關係的夏國人。
這麼漂亮的廠房,這麼先進的設備,都會歸這些夏國人所有,他真希望這些都留在日本啊。那些夏國人會用這些設備嗎?會珍惜它們嗎?會……
他一扭頭,卻發現在自己傷感之時,那群夏國人已經走了進去,即便是他這樣見慣了好東西的設備中介,看到這樣的廠房也忍不住驚豔,可他看到了什麼,夏國人面色如常,仿佛看到的就是春天的新葉,夏天的花朵,秋天的果實和冬日的雪花,一切都那麼自然,好像常見一樣。
他都覺得不可思議,你們真見過嗎?
當然,他還聽見了他們的對話——他是懂漢語的,畢竟做這一行的,總要跟上時代。他聽見了這群人一邊檢查一邊說:“保養得還行,型號不算新,也就這樣吧。”
鬆山廣喜:……
你們在說什麼?你們不要這麼挑剔好不好?
張元帶足了人
來驗收,許如意就在旁邊看著,聽著他各種挑剔,鬆山廣喜都快崩潰了,一個勁兒地說:“這你們都知道?”
倒是何梅生在旁邊感歎:“真想不到,有一天我們居然會跑到日本收購他們的設備。這些東西,現在看著,我們都覺得要挑著買,可想想不過七八年前,我們還求著人家賣給我們落後了十年左右的設備呢。這些東西,人家是給我們看一眼,都不會願意的。”
何止前十年,許如意所在上輩子,一直到了21世紀初,才開放了四軸數控機床,她那會兒還小呢,他爸媽都是乾這行的,一個個摩拳擦掌,等著五軸機床的開放,結果是可以買了,買回來放在那兒,隻能生產報備過的型號,不能生產任何其他工件。不能移動,不能拆機,就是個祖宗。
但現在,不一樣了。
在明面上,夏國人除了九軸機床做不出來,沒有什麼做不出來的,那所謂的禁運條例,起碼在機床這方面,已經從長長的表格變成了短短的幾句話。
沒有的東西不賣給你叫封鎖,叫防備,已經有了的東西,還封鎖還防備,那是嫌棄大家訂單太多,死的不夠快。
現在誰不知道,夏國發展的多迅猛!那可是有十多億人口的國家,那是多大的市場?這些限製早就消失了。
裝配車間很大,這種查驗更是耗時,許如意在這裡面待了一會兒,有點悶,就出去了。
沒想到走到了辦公樓區域,居然碰到了兩個熟人。一個是大建鐵工所的原社長鬆山一郎,當年南河汽車廠一案中,他曾經來過夏國,許如意見過他。另一位則是老朋友長川光太,也不知道這兩位為什麼會來這裡。
許如意實在是讓人記憶深刻,一方面她極度的本事,另一方面她的長相真的讓人難忘。
所以,這麼一遇上,雙方都認出來了。
原先的時候,雖然是競爭者,但大家還是講些顏面的,各種展會遇上,也會相□□個頭,算是看見了。但從封鎖開始,雙方都已經撕破了顏面,怎麼可能和顏悅色呢。
更何況,如今的日本機床行業完全敗了,曾經高傲的鬆山一郎也好,曾經誌得意滿的長川光太也好,一個失去了大建鐵工所,一個沒有了會長的名頭,自己的機床公司自身難保,又怎麼可能和顏悅色呢。
更何況,既然在這裡,肯定知道今天夏國人來這裡是乾什麼的?是收購設備的,那是收購設備嗎?是收購他們整整幾十年的奮鬥歲月,是收購他們曾經的輝煌世代,是收購他們的尊嚴理想以及未來。
即便是已經老成了這副模樣,胸懷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的。
他們隻當沒看見,想要轉身離去,倒是許如意肆意笑著說了一聲:“嘿!我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