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如意跟張維彙報完, 張維就放下了心,“行,你去準備吧。“
結果許如意沒走, 而是問:“張局,您知道哪裡能租車嗎?公交車能不能租用?“
這就顯現出許如意對這個年代的不了解了, 在她的時代, 這是完全可以的, 但現在, 她連公交公司大門怎麼進都不知道。
若是彆人總想著張維是個局長, 又一向嚴肅, 絕對不敢打擾她, 可偏偏許如意不覺得。
張維是個講道理有胸懷有眼光的領導,這樣的人, 沒那麼拘束, 太拘束了,反而不利於拉近彼此關係。
果不其然,張維非但不生氣, 還挺樂意幫忙:“公交車怎麼可能租賃呢,這樣,我打電話申請一輛, 明早接上他們一起過去。”
順便她還問:“肅南大學的教授你有認識的嗎?”
許如意怎麼可能認識,不過郭培生認識, 說是可以請到, 她才這麼說的。
許如意說了,張維一聽就知道,“他說的蔣玉華吧,這樣, 我給蔣玉華打個電話吧,一塊叫上。”
兩件要辦的事,一下子就搞定了,許如意特彆真誠地說了聲感謝,這才離開。
等著她出去,張維都忍不住搖搖頭,嘴角勾了起來,這丫頭,實在是太鮮活了,看著她,張維都能想到,燎原廠蒸蒸日上的樣子。
第一天,張維帶著副局長武大成,肅南大學機械係教授蔣玉華,還有六家廠子的廠長技術人員,一行人共計十七個人,早上八點就到了燎原廠。
車子剛到了廠門口,他們就發現燎原廠辦公樓下站著足足有一十來個人,就算是領導下來視察,肯定需要迎接,人也有點多。
等著下了車,武大成就先來了一句:“不上班嗎?怎麼都聚在這裡?你們這樣怎麼搞好生產?”
許如意昨天前腳回廠,後腳蘇國強的電話就追了過來。
他跟老山將刀廠的廠長張清江關係不錯,張清江回去後,專門打電話給他,核實一下許如意的說法。
蘇國強問清楚了後,不想許如意吃不明不白地虧,趕緊跟她說了,那麼多廠長大鬨局長辦公室,就是武大成乾的。
許如意心裡已經有了數,早就做好了準備,所以,武大成挑刺許如意也反應自如:“您可誤會我們了,這裡的所有人,都是來服務大家的,這就是他們今天的工作。”
武大成隻覺得許如意就是個馬屁精,還想再說幾句,張維已經開口了,“這麼多人怎麼工作?你這是有什麼特殊安排嗎?”
許如意就喜歡張維這樣的領導,要對下屬足夠信任,而不是處處挑刺猜疑。
今天是燎原廠的翻身戰,她怎麼可能有閒筆,肯定是有用的。
許如意沒搭理武大成,而是直接解惑:“那各位領導、廠長,同誌們,我就先說一下今天參觀是如何安排的。”
“鍋爐改造聽起來是一個項目,但實際上,每個廠子的鍋爐型號不一樣,原先的改造設計不一樣,目前出現的問題也不一樣,如果統一介紹,大家隻能聽個大概,並不能更細致的了解。
所以今天,我們出動了技術科和供銷科所有同誌,給每家廠子配備了一個小團隊,一對一地服務大家。”
“每個團隊一共有兩個人,一個是技術科人員,負責所有技術問題,有什麼問題直接問他們就可以。一個是供銷科的同事,負責所有的聯絡、溝通和後勤,除了技術之外的問題,找他們都可以。”
不得不說,許如意這邊主意是真多,新詞也是真多。
這種集體參觀,大家不知道去了多少家了,其實都是前面有人介紹,領導們一起聽著,有什麼不懂的,大家就見縫插針地問,當然會得到解決,就是有點亂,而是會拖時間,許如意這裡可不一樣。
這意思是,直接針對每家廠子細致介紹?
這可是太好了,尤其是一對一這個詞,聽著就覺得自己受到了重視,讓人心裡舒坦。
可也有擔心的,每家廠子的鍋爐可是千變萬化,這猛然來個團隊,自己家的問題,他們解決的了嗎?燎原廠技術配置行不行啊。
許如意早就看出來了,“空口無憑,大家還是先試一試,如果有不到位的,我也在現場給大家及時處理。另外,今天這是第一次合作,所以團隊都是我們配置的,如果有想法意見建議都可以提出來,如果想要換人,理由充分的話,我們還有備用團隊。”
雖然疑慮還是沒放下,但許如意這個服務可是太省心了。
大家都是國營廠,甭管效益怎麼樣,都是被捧著的,哪裡有如此給彆人服務過,當然,同樣的,所以他們也不曾這麼享受過。
大家一時間都有點五味雜陳,一部分是被服務的感覺,興奮好奇愉悅,另一部分則是是不是有點過了。
倒是張維很感興趣:“那我們有沒有團隊服務呢。”
許如意就笑了:“當然有,您的團隊由我們廠技術科科長徐磊和供銷科科長王川華負責,同時,他們也是這次參觀的主講人,主要講述我們的廠的沸騰爐改造情況。”
張維顯然很滿意:“我已經迫不及待了,快點開始吧。”
許如意直接念了名單,將團隊和廠家配對,一下子,本來看起來涇渭分明的兩部分人馬,就分散開來,成了幾個小隊。
張維看在眼中但笑不語,那些好處都是真的,可還有一點好處,這麼一打散,這些老熟人們,可不能湊在一起私下議論了。
成不成,不被彆人阻撓,隻憑自己的感覺!
這招真是又客氣又舒坦還有用!
這會兒,就聽見穿著新白襯衫的徐磊大聲說:“各位同誌,請跟我來,我們廠的沸騰爐位於一車間鑄造木模車間,廠裡配置的爐子是K4爐,這是1968年建廠時配置的,至今已經有22個年頭,在七十年代的時候,因為煤質下降,我們集思廣益,對這台爐子進行了改造,升級為了沸騰爐。”
隨著徐磊的講解,大家都被從門口直接帶入了一車間的鍋爐房,看到了那台已經重新投入生產的沸騰爐。
事實上,這是一個組合運行的龐然大物。
除了鍋爐本身外,還配置了運煤係統,除灰係統,鼓引風係統,除塵係統還有儀表和自動控製係統。
徐磊跟大家介紹:“我們的鍋爐第一次改造後,有著風速高,風壓高,料層高,顆粒大這四個大毛病,我們稱之為三高一大。另外,我們使用的鼓風機功率很小,根本帶不動,又沒有設置懸浮段,無法回收飛灰使其再燃,這些問題加在一起,導致鍋爐的熱效率非常低。”
張維和武大成雖然都對鍋爐有所了解,畢竟不是專門乾這個的,徐磊已經講的很清晰,他倆還是不太明白的樣子。
許如意見狀小聲解釋:“熱效率低的重要原因是煙氣攜帶,分為兩種,一種是煙速攜帶,沸騰床內風速過高的話,會將爐內一毫米以下的細顆粒全部吹出。”
“另一種是飛濺攜帶,就是風壓高的話,會在沸騰床上形成更多空氣泡,這些泡泡內都有細小的顆粒,它們在離開沸騰床後就會破裂,內部的顆粒也就濺出了沸騰床,造成浪費。”
“這兩個原因都會將細顆粒帶離爐膛,這就跟咱吃東西沒咽下去,全嗆出來了,可不就肚子飽不了。對鍋爐來說,就造成了不完全燃燒率增高,熱效率低下。”
“料層降低,就相當於口腔的高低,張大嘴肯定容易吐出去,如果嘴巴小,是不是就能留下一部分。所以料層降低,可以阻擋飛濺攜帶,將更多的顆粒留在沸騰床中繼續燃燒,提供熱量。”
許如意解釋,彆說張維,連武大成都忍不住往她這邊靠靠——畢竟沸騰爐改造是件大事,等著分流這事兒結束後,這事兒就是局裡最大的動作了,到時候他也得說出一一三來。
彆說,跟他常見的徐磊這樣的技術科長比起來,許如意的解釋可真是通俗易懂,他們本來也是有點基礎的,這麼一聽,全都明白了。
一時間,武大成是有點進退兩難。
他對燎原廠是真看不上,可這許如意,怎麼就跟傳聞中一樣,這麼會講故事呢。
倒是一直沒吭聲的蔣玉華,這會兒也在觀察各個小團隊,他自然聽到了許如意的解釋,他以為這是許如意的個人特色,但看到其他小隊的技術員們,都是一邊紅著臉,緊張的搓手,一邊儘可能的用大白話跟廠長們溝通,他就知道,燎原廠這真是有備而來啊,準備細致到了這樣的程度。
缺點解釋明白了,後面的改進方法自然也就聽得懂。
不就是針對問題,改變現狀嗎。
他們不是三高一大嗎?那就變成三低一小,讓鍋爐的風速減小,風壓降低,料層降低,顆粒減小,當然,同時配備大功率的鼓風機,外加飛灰回收再燃係統、省煤器即可。
所以,當徐磊說:“我們這台鍋爐,原先是3.78T/H的蒸發量,如今改造後,已經達到了8T/H,熱效率從60%提高到了78.5%。”
張清江他們都精神了,這聽著也沒多大動作啊,怎麼就能提高這麼多。這些得省多少錢?
張清江忍不住地問:“我們要是改的話,也能提高這麼多嗎?”
他以為是徐磊來回答,誰料居然是身邊那個看起來很緊張的技術員張得口,“張廠長,這個我、我來回答您。”
張清江有點不放心,但他沒有打斷。
張元趁機連忙接著說:“你們廠的鍋爐是經過一次改造的,上次改造的時候,你們並沒有改變爐膛的結構,隻是增加布風板和埋管受熱面,另外增加了下渣口,所以雖然能夠平穩運行,但問題也不少。”
“飛灰含碳量特彆多,導致了熱效率很低,造成了極大的浪費,而且現在,你們的埋管也該換了。”
“其實我們是建議你們直接進行全面改造的。”
“我們分析了一下,你們需要改變爐膛結構,加上除塵器,減少布風面積,增加一次風,再加上省煤器。”
“雖然聽起來工作量非常大,但效果會很顯著,蒸發量可以從4T/h達到8.5T/H,外加上燃料消耗降低,一年就可以節省一十萬左右。”
隨著張元的話,張清江的表情從一開始的驚訝到讚歎,張元也就越來越放鬆,講的更加清楚。
等著話音一落,張清江直接問:“小夥子,你怎麼對我們廠的鍋爐這麼了解?你家有人在我們廠上班嗎?”
這可是正面評價!
也就是說,自己不但沒搞砸,還可能講得不錯?
張元這會兒都興奮壞了,徐磊開完會後,就把許如意的意思傳達到了技術科,整個技術科大為震撼!
要知道,如果廠裡找一個話最少的地方,肯定是他們技術科。
彆的科室平日裡熱熱鬨鬨,他們科室不是看書就是看報,過節彆的科室湊個節目還能上台表演,他們科室從來隻有看的份。
讓他們給這些廠長講技術?
那比殺了他們還難!
徐磊動員半天不成功,直接放了話:“你們知道,許廠長多難才掙了這一次機會嗎?成敗在此一舉,是要分流,還是要繼續待在這裡,不是許廠長一個人的責任,也是你我的責任。你不乾他不乾,還想廠子保得住,你們做夢呢?!”
“我就這麼說吧,這麼關鍵的時刻,你要口口聲聲說著愛廠如愛家,不願意分流,又不願意拿出點行動來,我就當你根本不想留在這兒?!”
張元怎麼可能願意分流呢。
他畢業就來了這裡,這裡每個人都很和善,他已經把這裡當成家了。
所以,在一個星期裡,他幾乎睜開眼就背資料,背完了就跑到車間人多的地方,紅著臉給大家講,有時候緊張加焦急,嘴巴就跟喊了核桃似的,張不開說不清,他就繼續練。
本來還是有些害臊的,可後來技術科的人都去了,包括他們普通話很不標準的科長徐磊,包括他們已經快要退休的老大姐秦亞楠,所有人都在練,所有人都在努力,有什麼好害臊的。
除了背誦練習將每個廠子的東西刻在腦海裡,其他時候,他們就聽課。
銷售科跑了市局要了資料,還去各廠找人打聽,這又不是什麼保密的事情,誰家工人不發牢騷,就這麼一點點的將資料收集全了。
許如意連夜分析,把每個廠當作例子,一點點給他們講,問題在哪裡,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問題,需要從哪方面解決,解決後會達到什麼效果。
有這樣的老師,他今天能這麼說下來,其實一點都不意外。
張元這會兒是徹底不緊張了,大聲說:“張廠長,我沒有去過你們廠。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我們許廠長提前就給供銷科布下了任務,去了解每個需要改造鍋爐的廠家鍋爐的具體情況,然後帶著我們找出問題,找到的解決方法。”
張清江簡直不敢置信,其實在場的每一個不是燎原廠的人,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
“你那會兒還不知道我們要來吧,你怎麼能確定我們要來呢。”
他們對許如意問。
許如意笑:“我不能確定誰來,我能確定的是,咱們市有這個需求的不就是幾十家嗎?我們都分析好了,不就行了?“
這是多大的工作量啊,而且還是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整個燎原廠這哪裡是想改造沸騰爐啊,他們是努力地一點都不敢懈怠地拚命地想要盤活整個廠子。
大家都是分配到廠子裡,不出意外,一輩子就待在這個廠子了。
有個比喻,愛廠如愛家,誰能不愛這個自己一手創造的家呢?
又有誰的心不是肉做的?看著燎原廠這麼拚命,能不動容?
張清江聲音都有些啞了,“你們……你們……你們真是了不起!”
他最後用了了不起這個詞。
可彆忘了這是燎原廠啊,昨天他們還在市局一起喊著,燎原廠就是臭老鼠,他們不同意燎原廠挑頭這件事情。
但現在張清江說了不起!同時,在場的其他五位廠長沒有一個反駁,甚至,連武大成都沒有再開口說一句。
那意思不就是,他們認同了燎原廠嗎?
張元沒忍住,眼睛都紅了。
然後他還想笑,可又覺得這是不是太不嚴肅了,又使勁地壓了下去。
這樣的動作,出現了燎原廠每個職工身上,張維看著就心疼。
“壓什麼壓,你們就該笑,你們做的這樣細致,這樣好,得到了他們的認可,怎麼不能笑,都笑起來。”
其實是有點尷尬的,畢竟大家都看著,可不知道是誰先笑了第一聲,場面一下子就熱鬨起來。
如果說剛剛大家是帶著審視的目光來看燎原廠,那麼現在,這個氛圍終於融洽了。
肅南玻璃廠廠長邱勇笑嗬嗬地問:“那是不是我們廠的爐子你們也了解?我們的可麻煩呢,總是壞!”
跟在他身邊的技術員正是馬上要退休的秦亞楠大姐,大姐直接親切地說:“可不是,這麼多廠,你們廠的爐子壞的最頻繁。我們當時一聽這數據,可是找了好多原因。但是隻聽沒有實地考察,您家的問題,我們隻能是紙上分析。”
這可以理解,邱勇立刻說:“你說說我聽聽。”
“我們覺得,同樣改造的沸騰爐,彆人家雖然熱效率低下,卻能平穩運行,你們家頻頻出問題,應該出在最根本的原因,結構設計、材料原則,砌築方法還有結渣處理上。”
“這個說起來可長了,我得跟您分開細聊。”
邱勇立刻說:“咱去哪裡聊?”
同時,其他四家廠長也是這個意思,周城化肥廠的廠長步前進直接問:“許……”
他還不知道許如意的身份呢。
一直沒吭聲的郭培生直接說:“許如意是我們廠的分管技術廠長。但所有大事她都可以決定。”
郭培生已經打了報告上去,但目前許如意的計劃還沒有展開,縣裡是不可能批複的,所以職位上還沒有變動。
但在燎原人心裡,許如意早就是廠長了。
所以,如今燎原人稱郭培生是老廠長,許如意是廠長。大家不約而同地分得很清楚,廠裡的事兒找郭培生,技術改造向外的事兒找許如意。
如果是剛開始,就說許如意是廠長,這幾位肯定是帶著挑剔目光並不信服的,但如今,他們已經知道,眼前的年輕人技術全面心思活絡,最重要的是,她明明可以去一個更大的廠,以她的本事,絕對也可以出頭,但是她選擇了最艱難的道路,留下這個廠。
有想法沒本事會讓人輕視,但有想法有本事就會讓人敬佩。
步前進直接改了稱呼:“許廠長,你準備的這麼周全,應該也準備了我們聊天的地方吧。”
“咱們真是不謀而合!我們準備了谘詢室,就在辦公樓,請移步。”
許如意一句話就把步前進給逗笑了,步前進琢磨了一下谘詢室這個詞,頓時感覺,真合適。
六家廠全部進入了騰空的辦公室,許如意也沒閒下來。畢竟很多東西,他們不自覺地還是更信服許如意的話。
另一個沒閒下來的是教授蔣玉華,他跟幾位廠長都認識,大家也相信他,燎原廠這邊給了改造方法,他們也會“谘詢”一下。
所以,空下來的就是張維和武大成,張維喝了一口水,直接開問:“你覺得怎麼樣?”
武大成不得不說,今天是真長眼了,他還沒見過這麼談生意的。
他不由想到了每年的廣交會,他們肅南市的產品除了小推車就是玻璃製品、刀具,價格低利潤低,全國都能做,競爭特彆大,有時候一比價,連利潤都沒有了,要不是有出口補貼,那真是賠錢。
可出口補貼也是國家的錢啊,為了掙點外彙,想想就心裡疼的難受。
要是許如意去,那會不會是另一個場面?
但……張維一問,他就把發散的思維收回來了,咳嗽一聲,嘴硬道:“看以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