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如意帶車送鍋爐這事兒,全廠人都知道。
所以這一天,大家都忍不住地希望回來的時候,那輛卡車上是空的,可萬萬沒想到,晚上七點,卡車原樣回來了。
這會兒已經下班了,不過都在加班,各處的燈都亮著的。
門衛王石頭一聽見車響就跑了出來,等著車一停下,第一眼就往後面車鬥看去,看到鼓囊囊的車鬥時,忍不住問:“怎麼沒要啊?”
小王不知道其中關卡,直接哼了一聲:“在門口等了一天,人家根本沒讓進,啥樣送去的,啥樣回來的。”
居然連門都沒進去?那他們的鍋爐怎麼辦?
王石頭頓時愁了起來,這年頭誰家也不寬裕,上養老下養小,都沒多少存款,兩個月不發工資,很多家都已經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
當然,還有職工偷偷去小廠乾活掙外快,可去的都是有技術的,而且要的名額也有限,他這種隻有一把力氣的,根本沒戲。
早上媳婦給了兒子五分錢買本子和筆,偷偷跟他說:“家裡還剩五塊錢,面和米都見底了。”
如今鍋爐還不回去,就靠著獨輪車,能長久嗎?他忍不住狠狠歎口氣。
許如意回來就先去了二樓的廠長辦公室,一到門口,就發現郭培生站在窗戶前,顯然聽見外面的動靜了。
果不其然,郭培生回過頭來,衝他們說:“你們辛苦了,蘇國強的脾氣我太了解了,不要是正常的,收了才不正常。忙了一天挺累,回去休息吧。我再想想彆的辦法。”
明明很失望,郭培生卻沒有多說一句。
許如意不忍心小老頭擔憂,他那張臉都快成丘陵地帶了,再說這事兒必須是要報備的,就把她給大成廠出主意的事兒說了。
郭培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照的丘陵地帶看起來也有了點春色,不過郭培生叮囑她:“你費心了,但這是不做準的事兒,先彆往外說。”
許如意霎時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不說,大成廠來了,是驚喜,不來也是他們之前東西太差了。
可如果說了,大家都在期盼,來了最多是多高興一會兒,不來好不容易提起的士氣怎麼辦!
沒有把握的東西不要公之於眾,這是最簡單的道理。
可許如意還知道,在大道理的背後,小老頭也在保護她,畢竟,說出來所有的火氣可都是聚集在她身上了。而不說,誰也搶不了她的功勞。
小老頭衝她說:“聽我的,去三車間看看,然後回去休息吧。”
到了三車間也是如此。
她現在是鍋爐攻堅小組的組長,鍋爐的修理和改造,花費了大量的心血和精力,送沒送出去肯定要跟組員們交代一下。
到的時候大家都在忙,許如意一來,杜梅他們就抬頭說:“如意回來了,累了吧,趕緊回去休息吧。”
王慶懷也扯著大嗓門:“就是,一天車多累啊,回去吧。我們這裡還得加會班呢。”
旁邊的工友們也都是這麼說。
他們一句話都沒問,但許如意知道,他們肯定已經知道了結果,這是故意不肯問她,害怕她再難過呢。
畢竟,是自己修好了鍋爐,改進了設計,自己還說過,“保證不讓大成廠挑出毛病”。
可明明最辛苦的是他們,明明焦急地等待著工資吃飯交學費的也是他們,他們卻沒問。
他們是最可愛的人。
“那我回去了,明天沸騰爐攻堅小組需要開個會,彆忘了。”
王慶懷響亮地應了:“好咧。”
許如意回去其實是送薑紅的,她不能一直跟著,早就定了半夜的火車回京。
薑紅這會兒正在收拾東西,瞧見許如意過來就笑道:“我就知道你要來。”像是要安許如意的心,“你放心,你的關於鍋爐蛇形管焊接的稿子我已經通過了,回去就報複審,會儘快發出來。”
這是造福眾多鍋爐廠的重要事,薑紅也不會怠慢。
不過,她也知道燎原廠現在的處境,“我覺得你的提議很好,我會把這幾天的經曆寫成跟蹤采訪稿件,跟你的稿子一起發出,我想,看到了你們的努力,應該會有轉機。”
這當然是最好的,許如意點頭道謝,不過卻沒有沮喪:“我們也不會放棄的,我想很快就有結果了,說不定,還會有個後續跟蹤報道呢。”
薑紅忍不住哈哈大笑,她就喜歡許如意的自信,“好,我等著過來采訪。”?
許如意這才掏出了準備飯盒,這是她回家打包的茶葉蛋:“為了勾住你的人,先得勾住你的胃,我可是下血本了,必須得來。路上吃。”
薑紅接著忍不住就聞了一下:“這可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茶葉蛋,謝了,我也有個禮物送給你。”
說完她扭頭掏出了個信封:“你不是什麼都懂一些嗎?四處在投稿。這是我目前有聯係的報刊聯係方式,還把他們的收稿內容也標記上了。”
這可是雪中送炭,許如意捏著信封:“太謝謝了。”
薑紅是看過許如意兩篇稿子的,隱隱猜出了許如意的用途——如果所有的報刊上都有許如意發表的專業文章,這樣一個鍋爐攻堅組組長坐鎮,誰還能不信燎原廠呢。
她忍不住說:“我都懷疑,你會不會霸刊!”
當然她也沒想到,這句話一語成讖,不過這都是後事了。
送走了薑紅,許如意這才回家,這會兒出去收書的許為民和許吉祥已經回來,今天顯然有收獲,許如意一進院子就聽見他倆嘻嘻哈哈的聲音。
“這魚怎麼感覺比我手臂還長。”
“當然,三斤呢!”
“魚怎麼能長這麼大?”
許如意推開門,就瞧見地上放著一條大鯉魚,兩個人一見她回來了,許為民安靜的叫了聲姐,許八哥已經撲了上來:“姐,你看看這是什麼?三斤重的魚!我都沒見過這麼大的魚。”
“姐,大壯哥送來的魚,我都說不要了,他扔下就跑,說是今天歇班自己逮的,好幾條呢,這條送給你,謝謝你的,還說讓你彆灰心,修好了一定能賣出去的。”
“這麼大魚我們收嗎?”
從那天解決了漏點問題,許如意不是第一次收到職工送的東西了。
最多的是自家種的蔬菜,還有自己蒸的饅頭包子,有時候是一塊豆腐,有時候是幾個玉米,如今這是一條魚。
可今天他們並沒有把鍋爐送下,也沒人知道,她留了鉤子等大成廠的人來,可還是送過來了。
許如意都有些淚目了。
還是許吉祥問:“姐,做嗎?”
許如意點點頭:“做!”
等著吃完了,也到了晚上,屋子裡就亮起了黃色的燈光,一家三口都坐在了收拾乾淨的飯桌上。
許為民馬上高三,有空都在看書複習。許吉祥則是看她收回來的那些小說雜誌,許如意則看薑紅給她投稿信息,然後將自己這幾天寫出來的稿件一一分類,準備明天寄出。
空閒的時候,她抬頭看,太陽剛落,外面一片嬉鬨,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吵架,有人在唱歌,有人在打孩子,這就是可愛的燎原廠人的生活。
她在等大成廠的到來,維係這一片煙火。
大成廠。
趙奇偉這會兒還盯著釘子看呢,就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嫌煩的皺起了眉頭,起身去關門,隻是剛到門口,就瞧見了拿著芹菜急匆匆而來的陳大生。
趙奇偉問:“你這是落東西了?”
陳大生上氣不接下氣:“老趙,氫氣的原因你有沒有想過,會不會是沒去氫?”
陳大生一句去氫,倒是給了趙奇偉一些思路,氫脆是指鋼材冶煉焊接過程中,氫分子聚合導致應力集中,超過了鋼材的極限,形成的裂紋。
“你彆說,很符合目前螺絲的斷裂情況,說不定有這個原因,可以試試。”
“但你怎麼知道?老陳你這功底不一般啊,一般人想不到這裡。”
陳大生自然不能攬功,再說,他什麼水平自己知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攬功也沒用,“哪裡是我,燎原廠不是過來了嗎?他們新來了個技術組長非常厲害,解決了蛇形管漏點問題,聽到咱們廠這個問題後,她說的。”
趙奇偉不由抬頭:“燎原廠那是焊接,咱們這是熱處理,就不是一個行當,她連這個都知道?你開玩笑?”
陳大生一攤手:“那你認為我從哪裡知道?”
趙奇偉雖然覺得不太可能,怎麼會有這麼全面的人,不過這會兒顧不上這個了,“走!去試試。”
除氫很簡單,直接用石蠟法就可以,將液體石蠟加熱到100到190攝氏度,保持一段時間後,放入有問題的螺絲,果然發現有異於平時數量的氫氣咕咕冒出,等待十秒後取出,去氫就結束了。
趙奇偉忍不住鬆了口氣,看了一眼陳大生,這才發現陳大生也一直盯著試管,這會兒也扭過頭來,同樣也鬆了口氣。
兩個人都能確定,應該就是這個問題。
陳大生直接說:“走吧,去跟廠長說。”
這幾天可不止趙奇偉不回家,廠長蘇國強也一直沒回家,兩個人直接上了三樓,還沒進屋,就聞見了濃厚的煙味,伴隨著的,還有蘇國強熟悉的咳嗽聲,吭哧吭哧的仿佛要把肺咳出來。
陳大生立刻上前推開了門,果不其然,裡面煙熏火燎,不知道抽了多少。蘇國強為了省電,隻開了一盞小台燈,這會兒一邊咳嗽一邊在燈下翻書,顯然也想找到原因。
陳大生直接過去,把窗戶開開了,“你抽了多少?”
蘇國強咳咳兩聲後,抬頭露出一張憔悴的臉,和渾濁的眼睛,“歲數大了,集中不了精神,不抽看不進去啊。你們怎麼過來了?”
趙奇偉直接說:“問題找到了。”
蘇國強的眼睛猛然亮了,騰地一下站起來,“找到了?”又一下子摔坐回去。
陳大生想要扶他,他揮著手:“沒事,坐久了,腳麻了,快說,什麼問題?哪裡的問題?”
趙奇偉說就把氫氣的原因說了一遍,還把他們的實驗說了,蘇國強顯然的鬆了口氣,“應該就是這個了,可哪裡產生的氫氣?“
趙奇偉搖搖頭:“目前不知道,得問問燎原廠的許組長了。“
“怎麼跟燎原廠扯上關係了?”蘇國強對燎原廠觀感極差,一提燎原廠就火,如今口氣也不怎麼樣。
還是陳大生將今天的來龍去脈又說了一遍,眼見著蘇國強不吭聲,他又加了幾句:“燎原廠態度也挺好,就是技術水平一開始沒達到,其實想想,他們……”
“你是說這個人解決了蛇形管漏點問題?燎原廠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才?”蘇國強打斷問。
陳大生異常堅定:“我已經見過了,有知識有肚量,還說稿子已經發給了鍋爐報,要從哪裡跌倒從哪裡站起,鍋爐報的編輯已經認同了稿件,很快就會刊登。”
蘇國強可是吸了一口氣,鍋爐報他打過交道,那位薑紅編輯是又專業又細致,要求也很高,更何況,燎原廠還頂著那麼個臭名聲,要是真能發表,可不是一般厲害。
更何況,那句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讓他真佩服——經過螺絲斷裂的事兒他也知道,誰沒有馬失前蹄的時候,關鍵是,人家找出原因並解決了。
而他們還不如燎原廠呢,他是靠燎原廠解決的問題。
陳大生怕蘇國強轉不過彎來,畢竟人家解決了這麼大問題,他們還得問問人家是哪裡產生的氫氣,怎麼都得上門一趟,可之前鬨的太僵了。
他試探道:“要不,我和趙科長上門感謝並請教一下?”
誰想到蘇國強卻說:“你們去?吵架給難看告狀的是我,遇到求人家了,就你們去!?我蘇國強不是這樣的人。我去!鍋爐不好我們生氣是應該的,人家不計前嫌幫我們解決問題,是需要感謝的,討債是我去的,感謝也應該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