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正佳節, 燈影灼灼。
玉兔、鯉魚、蒺藜……街道上的女郎幾乎人手一盞模樣各式的燈籠,她們攜著精致明亮的花燈穿街走巷,嬉笑打鬨, 隨著步伐的移動,立於街頭遠遠望去,整個街道宛如一條不斷朝前遊動的燈燭火龍。
從小久居交州, 即便是在交州府郡長大,項真也從未見過這樣的熱鬨喧騰是場面, 一張青澀的小臉映著燭火, 看著被整條街道上掛得琳琅滿目的花燈, 乾淨的眼眸裡俱是驚歎。
葉瑜從小在盛京長大, 又從小總愛往家外跑,因此對於盛京坊市裡的燈會已經見怪不怪了,可此時也似被這般熱鬨的節日氛圍所感染,環顧了一圈後, 也笑眯眯地建議去買幾盞好看的花燈提著。
趙筠項真對此並無異議,隻是徐梁眼珠子一轉,也立即建議道, “我看到那邊花燈上有謎題,我們不如去解謎題吧。”
花燈可以用銀錢買到, 也可以不花銀錢解謎得到, 這是不少賣花燈的店家弄出來的噱頭:客人選中一盞花燈解謎, 若是解開了謎題, 便可以直接將花燈拿走, 若是解不開謎題,則要買下所選的花燈。
知道端正節要出來玩,徐梁還特意看了幾本解謎書, 他眼眸閃爍著信誓旦旦的光芒,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在猜謎題上大展身手了。
解謎猜謎,也是端正節燈會上的一大樂事,趙筠幾人聞言思慮片刻,也很快便應下,緊接著就進了一家客人相對少一些的花燈鋪子。
有客上門,守著鋪子的夥計很快就笑著迎了上來,見是三位衣著不凡的女郎郎君,臉上的笑意更深,開始介紹起鋪子裡的花燈。
鋪子很大,裡外都掛著不少的花燈,提梁燈,魚燈,珠燈,河燈……應有儘有,望之明亮璀璨。
徐梁幾人十分認真地挑選著燈,答著花燈上的謎題,唯有趙筠這裡看看,哪裡瞧瞧,有些意心闌珊,一想著方才出來得急,自己選好的端正節禮還未送予姨父姨母,便覺得興致缺缺。
即便是噱頭,店家出的謎題也並不簡單,即便是看了兩本謎集書的徐梁也是花錢買下了一盞花燈後才答對了一題,得到了一盞無需銀錢的花燈,而葉瑜項真也是不服輸,一連買下了好幾盞,才答對了一個謎題。
所以待趙筠回過神後,看到的便是她們每人手提三四盞花燈的場面,她眨了眨眼眸,不免有些失笑,“……這要是再答不中謎題,你們是不是都要把整個鋪子裡的花燈都買下來了?”
旁人提花燈也隻提一盞,兩人兩隻手都提滿了,也太多了一些。
葉瑜項真兩人沒有和徐梁一般事先準備,又都是不服輸的性子,眼看著徐梁解開了花燈上謎題,心裡不服氣,自然是要答到自己對了為止的,她們聞言看了看手上的花燈,面上都有些心虛。
這好像,好像……的確是有些多了。
項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將買下的兩盞遞到身後跟著的小婢手上,隻將答中了燈中謎題得到的那盞小兔燈提在手裡,然後喜笑顏開地解釋道,“沒關係,我等會兒可以帶回家裡給父親,我父親也很喜歡花燈的。”
葉瑜也學著她的舉動,聞言也肯定地連連點頭道,“沒錯,沒錯,難得出來一趟,我也要帶一些回去給父親母親哥哥嫂嫂,這也不算多吧。”
“嗯,不算多。”趙筠眼底難掩笑意,卻也還是附和著好友。
見趙筠兩手空空,身後的翠雲手裡也沒有花燈,葉瑜福靈心至,立即轉移起話題詢道,“筠兒為何不選,是這鋪子裡的花燈沒有你喜歡的嗎?若是不喜歡,不若我們再去旁的鋪子看看?”
一下子賣了九盞花燈,守在一側的夥計早已經是一臉喜色,聞言也立即將注意力放在還不曾買花燈的女郎身上,上前了兩步,又見縫插針地介紹起自家的花燈。
趙筠斂眉默默地聽著,視線在花燈架上緩緩遊移,很快就看中了幾盞河燈。
河燈被做成蓮花式樣,花瓣雖層層疊疊,中心點著黃花蕊,看起來卻並不繁複。
夥計十分機靈,立即拿出了女郎看中河燈,趙筠仔細地看了看,遂買下了其中的四盞。
端正節是可以放河燈的,一直有著祈福的意思,葉瑜三人見狀,也來了興致,一人買了一盞河燈,然後興衝衝就往有水的地方走。
街道上人頭攢動,翡月湖中已經有成千上萬的各色河燈浮動,四盞荷蓮式樣的河燈已經點上了燭火,緊接著被置於湖面上,放手後左右搖擺了幾下,很快就在微風的吹拂下,緩緩朝著遠處遊去,同旁的河燈彙集在一起。
端正佳節,翡月湖畔的許多酒樓茶館此時大多燈火通明,文人雅客聚集在一起,吃酒品茗,共賞明月,輕易就能將翡月湖畔的一切儘收眼底,實在快哉。
慵懶俊美的郎君懶散地倚在窗牗處,遙遙地望著下首湖畔處蹲著放著河燈的女郎,眸色複雜了幾瞬,唇角卻是勾起了一抹笑意。
隱約記得那夢裡的女郎,無論是在趙家,還是在馬家,女郎受了委屈的時候,也總是會在湖畔放河燈祈福的,那時放的是兩盞……
放完河燈後,時候還不晚,趙筠幾人又進了一茶館。
茶館已經沒了雅間,他們也不挑,直接在茶館大堂一角落處坐下,端正佳節,大堂一側正唱著傳說中嫦娥奔月的一曲戲,茶館裡的雅客有男有女,正聽得搖頭換腦,如癡如醉。
趙筠其實是不喜歡聽曲聽戲的,可在這樣濃烈的節日氣氛下,卻也還是沉下了心細細聽了片刻。
樓上雅間有人下來了,趙筠視線漫不經心地掃過,卻很快就停住,最後眸光停在了一位頗有些面熟的郎君身上。
年輕的郎君錦衣玉冠,面容俊秀,被人眾星捧月地簇擁著,一派高門矜貴小公子的模樣。
“那是劉家的郎君,劉觀舟。”循著趙筠的視線望過去,葉瑜挑眉,疑惑詢道,“你認識?”
正是那日喚姨父為姑父的劉家郎君,趙筠眸色複雜,斂眉搖頭,“不認識,我隻是覺得有些眼熟。”
葉瑜頷首,似想到了什麼,湊到了趙筠耳畔處低語,“那劉觀舟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宣平公府同平北王府近日也多有嫌隙,前一陣旁係才被抄家,筠兒往後若是碰見這等人物,還是遠著一些,莫要搭理……”
趙筠撚著茶盞,默默地聽著,面上卻是若有所思。
從樓梯上下來,幾乎可以俯瞰整個茶館大堂,劉觀舟居高臨下,很快就注意到了正坐於大堂一側的趙筠。
收了折扇,劉觀舟面上的笑意意味不明,下了樓後來直接到趙筠幾人的桌案側。
而簇擁著劉觀舟的多位世家子弟也認出了趙筠,他們面面相覷,想著這劉家郎君何時同這位趙女郎打過交道了,也遲疑了許久,最後還是跟了上去。
劉觀舟沒了初時見面的嬉皮笑臉,看著姿態倒是端正,“趙女郎端正安康。”
伸手不打笑臉人,趙筠擰眉,還是淡淡地道了一句,“劉郎君端正安康。”
劉觀舟唇角揚起,正欲出言,卻沒想到,卻見面色淡淡的女郎下一刻又含笑說了起來。
“實在抱歉,劉郎君,那日你讓我轉述給姨父的話,我並沒有為劉郎君轉述。”
趙筠眉目微斂,妍麗的面上帶著淡淡的歉意,十分肯定地道,“劉郎君身為晚輩,既誠心地祝願我姨父端正安康,這些話還是要親自對我姨父說才好。”
“端正節前後,朝廷休沐三日,明日依舊是休沐日,姨父想必也在家中,劉郎君閒暇之餘,亦可登門拜訪。”
女郎的聲量溫和,不高不低,卻已經足以讓這個角落裡坐著和站著的人聽清楚,他們的眼神一下子變得有些怪異了起來。
這位趙女郎姨父是何許人也?
平北王。
殺人如麻,大名鼎鼎的平北王。
還是那位前不久才將劉家二房整個旁支抄家流放的平北王。
所以……他們沒有聽錯吧?
這無親無故的,如今宣平公家的嫡出子孫還想著祝平北王端正安康,還想上門拜訪平北王?
誰不知道平北王這些年下手處理最多的是劉氏一脈的世家官員啊?劉家嫡係子孫登門平北王府,還給平北王府執晚輩禮,祝平北王端正安康……嘶,竟有些不敢想。
平北王在一眾世家中的名聲早就如鬼魅狠絕,此時跟在劉觀舟身後的一眾世家子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望著劉觀舟的眼神中隱隱都帶著不可思議。
可身後的眼神,卻並沒有被劉觀舟放在眼裡,他看著臉色真摯誠懇,看著似並無惡意的女郎,眼裡的笑意漸漸淡去,最終化為一片薄薄的涼意。
“趙女郎說得有禮。”
沒說要不要登門這件事,隻撂下這麼一句話就離開了,以劉觀舟馬首是瞻的一眾世家子也離開了。
迎著友人們關切的眸光,趙筠安撫地笑了笑,在友人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戲曲上後,她面上的笑意才逐漸轉淡,捏著茶盞的手也逐漸收緊,眼底神色不明……
回到家的時候,其實還並不算太晚,可趙筠還是從奴仆嘴裡得知,姨父姨母已經歇下了。
姨母身子弱,早些歇下也好。
趙筠也並不覺失落,想著明日再將端正節禮送給姨父姨母也好,便和蘇嬤嬤說了幾句,就回了自己院子裡了……
月上中天。
屋裡外間的燭火已經儘數熄滅,裡室卻已經是一片燭火通明,被外甥女以為已經睡下的婦人此時卻是混混沌沌,整個人無力陷入了床榻最裡側的柔軟被褥裡,她隻半闔著迷蒙的眼眸,心有餘悸地望著近在咫尺的郎君,淚珠延著緋紅的眼尾緩緩下劃。
夫人又流淚了。
帶著熱意的指腹略過劃落淚珠的眼尾,沾著淚珠的濃密眼睫顫了顫,似瑟縮了一下,遊移是指尖頓了頓,然後繼續接著從眼尾劃下的淚珠。
桂花酒的酒意本就還未徹底散去,又這般勞累,已經淚眼迷蒙的婦人有些支撐不住了,她緩緩闔上眸子,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很快地,陷入被褥的婦人就再次回到了男人的懷裡,褚峻斂眉,細細地感受著懷裡夫人熟睡時輕微的呼吸起伏,眸子裡的漆黑深沉這才逐漸淡了些許。
夫人還在。
沒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