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鎮, 衛府
年幼的小郎君粉雕玉琢,被人牽著進了寬大的宅院。
小郎君身高還不到腰間,身上的衣物也算不得好, 即便很乾淨, 也依舊洗得發白,被打上了各式各樣的補丁,一隻小手裡還緊緊抱著一本殘頁的書。
看著狼狽, 背脊卻是挺地筆直年歲尚小, 緊跟著身側郎君的步伐也是十分沉穩,看起來如同小大人一般, 唯有一雙掩不住好奇的眸子,才透露出一絲絲屬於這個年歲孩童的神采。
衛府說不上富麗堂皇,可落在出身貧困農家的衛衍眼裡,這一切都恍如仙境華麗,他走著走著,就忍不住扯了扯握著自己手的哥哥,聲若蠅蚊, “…這位哥哥,小子以後, 以後是在這裡住著嗎?”
這麼大的屋子,這麼多對著自己笑臉相迎的姐姐嬸嬸,以後自己真的要住在這裡嗎……書裡都說莊周夢蝶,莫不是自己夜裡睡著了還未醒過來?
想到這裡, 小郎君就有些不安。
他環抱著殘頁書籍的手環地更緊了, 這書是爺爺給他的,他試圖用懷裡熟悉的事物,驅散一切的不安。
牽著小郎君的人低頭看了他一眼, 聲音很溫和,“你以後就是我們府裡的小郎君了,自然會住在府裡。”
衛衍沒有聽懂。
隻覺得自己跟著這位哥哥左拐右拐後,終於來到了一方小小的屋子裡,小屋子裡很暗,也很暖和,卻帶一陣陣的香氣。
衛衍認得這股香氣。
那是自己和爺爺去寺廟時常嗅到的,屋子裡還有一張高高的桌案,上面還擺著幾個牌子,牌子上還寫著字。
爺爺說過的,隻有死去的人才會像這樣立一個方方長長的牌子,祠堂裡也有很多。
衛衍抱著書,抿著唇,不知所措地跪在蒲團上,在哥哥的叮囑下,對著上首的牌子拜了幾拜……
……
端正節越靠近,屬於節日的氣氛也逐漸濃厚了起來,夥房的夥夫已經開始著手準備起了月餅。
這個時代的月餅又稱胡餅,大多呈圓盤狀的,玉兔搗藥、亭台樓閣、花草樹木……胡餅上的各種紋樣精巧細膩。
不僅僅有夥房做的,還有許多是彆人送過來的,阮秋韻看著案上琳琅滿目的錦盒,思慮了片刻,也覺得可以包一份夥房裡做的月餅,當做回禮送回去。
這時,蘇嬤嬤走了進來,手裡拿著還未拆開的信箋,面上帶著喜意,阮秋韻想了想這個時候,心裡也隱隱有了揣測。
果然,隻見嬤嬤一到身前,就福身行了一禮,壓抑著喜意道,“給王妃請安,會稽傳來的消息,奴的小兒媳安然生下一女。”
蘇嬤嬤福著身卻一直沒有起來,面帶感激之色,隻繼續道,“奴那小兒媳生產時萬分凶險,一度昏厥,也幸得有王妃遣下的那名醫女。”
小兒子捎的信,蘇嬤嬤也看過了,自然清楚此次小兒媳生產的也如上次那樣萬般凶險,若是沒有王妃遣去的醫女,恐怕便是一屍兩命了。
“母女平安,就是喜事了。”阮秋韻看出了蘇嬤嬤的欣喜,忙起身將蘇嬤嬤扶起,對著老人家含笑祝賀,“恭喜蘇姨喜得孫女。”
“謝王妃。”
蘇嬤嬤心裡的確歡喜,可畢竟是見過風浪的老人家,情緒很快就平穩了下來,也將手裡的信箋遞了過去,阮秋韻接過信箋,眼瞼垂下,拆開看了起來。
蘇嬤嬤的小兒子是家裡的幼子,年幼時也讀過一些書,因此寫的信也頗有些條理
“…衛家於雲鎮已再無旁人的親眷,在整個會稽郡卻還是有一些族人的,皆已出了五服。小人尋了幾戶關係相對親近一些的,其中一戶人家無父無母,隻有爺孫,如今老者年邁老去,唯餘一七歲小郎,性情純稚……”
阮秋韻認真地看著。
屋外傳來春彩幼翠等人的恭敬請安聲,蘇嬤嬤心一驚,正想提醒王妃將信箋收起,卻見王妃此時抬眉看著進門的郎君,面上卻並無任何慌色。
“王妃……”蘇嬤嬤欲言又止。
衛家的事是屬於夫人前夫婿的事,如今夫人已經另嫁,若是被王爺知曉,這心裡少不得會有些不喜。
阮秋韻緩緩放下信紙,對著嬤嬤笑了笑,示意嬤嬤不用擔憂自己,蘇嬤嬤無可奈何,卻也還是對著平北王行禮後,退出了屋裡。
案上還放著夥房做好送過來的月餅,月餅才出鍋不久,正飄散著絲絲縷縷的甜香。
褚峻笑道,“夫人這是在包胡餅?”
旁人喊月餅,他生在冀州,卻是習慣了喊胡餅。
阮秋韻看著坐在自己身側的男人,輕應了一聲,解釋道,“收到許多月餅,家裡也做了一些,也正好可以回贈。”
端正節和中秋節有些相似,大周端正節有拜月和走月等習俗,拜月即是十五日對圓月叩拜,走月即月圓之時,同好友親朋互相饋贈糕點鮮果。
幾張泛黃的信紙被壓在了腕下,又被迤邐豔麗的袖擺遮掩著一半,雖不顯眼,也是輕易就能注意到,褚峻卻好像並沒有注意一般,隻說,“夫人可知,去會稽的部曲回來了。”
阮秋韻也是應了一聲,抿唇笑道,“方才嬤嬤已經同我說了,我也知道,蘇嬤嬤的小兒媳已經安然誕下一位女郎。”
褚峻眉目溫和,給夫人倒了一盞茶,“母女平安,這是喜事。”
僅這一句,並未說其他。
阮秋韻抬眉看他。
今日不是上朝的時候,褚峻應該是才從軍營回來,粗糙的發絲被束成冠,胡茬被剃地乾淨,窄袖的衣物穿在身上十分利落,面容又黝黑了幾分,看起來硬挺俊朗。
“醫者部曲去雲鎮時,我托了醫者為我捎了一封信回雲鎮……”沒想過一直瞞著他,阮秋韻垂著眼睫,撚著茶盞,娓娓道來。
這具身體的確還是自己的身體,可在阮秋韻看來,自己也的確是頂替了原本那位衛家夫人的一切。衛府富裕,有瓦遮頭,免了自己初來乍到時淪落街頭的苦楚。
大周婦人改嫁並不麻煩,隻待守節過去就可改嫁,可這樣一來,衛家宅子裡已經沒有是主家的人了,一切資產都需要有人托付。
她不是原主,也並不想要衛家的資產,原本起初是想尋得衛氏的族人,然後將衛家的全部家資交付到衛氏族人手上,可在蘇嬤嬤的提醒下後,猶豫了許久,又改變了一些想法。
這個時代的人,是十分看重死後香火的。
在蘇嬤嬤的勸說下,衛家的一半家資交給衛氏的族人,全當是回饋衛氏一族裡,如果衛氏中有無父無母的孤兒,也可以從中選出幾位,繼承另外一半的家財,同時也可給衛家逝去的人供奉香火……
褚峻靜靜地聽著,臉上並無異樣,隻是在夫人說完後,沉吟片刻,“是我考慮不周,委屈夫人了。”
阮秋韻怔住。
卻見面前的男人又道,“那夫人可為衛家選好了嗣子,衛氏族裡可有旁人去鬨事,可需我再多派些部曲去衛家守著?”
阮秋韻愣住。
如今這樣先斬後奏,她設想過種種對方會表現出的反應,卻沒想過對方會是這樣的一種情況。
夫人看著自己,久久不曾說話。
褚峻心下了然,他唇角笑意盎然,起身來到夫人身後,隻將夫人攬進自己懷裡,低聲詢道,“夫人可是覺得,我會因此事同夫人置氣?”
阮秋韻回過神,抬眉看了眼笑意真切的郎君,遲疑地頷了頷首,推己度人,即便不生氣,也不應該是這樣殷勤的態度才是。
“夫人待我這樣坦誠,我為何還要同夫人置氣?”褚峻攬著夫人的腰,垂眸注視著夫人的昳麗的眉眼,言語裡帶著濃濃笑意,又認真歎道,“夫人能同我說這些,我已經很歡悅了。”
阮秋韻抿了抿唇,隻覺得自己是度君子之腹了,淡淡的愧色浮上心頭,她看著褚峻的眼睛,正想道歉,卻見褚峻又再次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
她想了想,將腕下壓著幾張信紙遞了上去,“我已經麻煩蘇嬤嬤家的小郎君處理好了,衛氏族裡有一位小郎君無父無母,相依為命的爺爺也逝去了,問過了衛氏族長後,便帶到了衛宅。”
那位小郎君是和爺爺相依為命的,其實也算不上是過繼嗣子,隻是多認了一個叔父。
無依無靠的孩子有了能夠擁有足夠生活和讀書的錢財,衛家家財也儘付交還給了衛家,衛家二老和原主的夫婿也能得到供奉……看著兩全其美,這也是阮秋韻唯一能想到的解決的辦法。
“七歲?這個年歲是不是尚小了一些。”
阮秋韻端起茶盞飲了一口,聞言也輕輕頷首,面上也有些憂色,“年歲是小了一些,正是需要旁人照顧的時候,衛宅裡也有照顧的人。”
可年歲這麼小,就容易被人欺負,更容易被紅了眼的族人欺負,褚峻斂眉,用著商量的語氣道,“那不如就先讓蘇家小郎君先照看著吧。”
蘇家小郎君。
阮秋韻思慮了片刻,隻說,“還是問一問蘇姨再做決定。”
畢竟是蘇姨的小兒子,無論如何,總該詢問過蘇姨的意思。
褚峻應下。
關於衛府這一事,很快就在這樣心平氣和的討論下結束了,阮秋韻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桌案上琳琅滿目的胡餅上,想了想,詢問道,
“夥夫做了許多的胡餅,我明日裝上一些,送去給姚先生,李先生……兩位林小先生在禁軍軍營裡,旁人不得輕易進出,郎君可否帶去?”
一些官家女眷派人送來的,阮秋韻也可以派人送回去。姚先生,李先生這些時常出入王府的幕僚也可送去,可兩位林小先生和一些部曲近日倒是不曾出入王府,所以得送到禁軍軍營。
姚先生、李先生,林小先生……
褚峻又在夫人身側坐下,眉頭擰起,頗有些認真道,“那夫人就不給褚先生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