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筠垂著臉, 有些忐忑不安地站在書房裡,彆看她昨日在詩會上那麼跋扈囂張,可總歸是借著姨父的勢,因此在面對姨父時, 總還是會有些心虛的。
而且……都說打了小的就來了老的, 小的這般無禮傲慢, 那老的定也不是好相與的, 也不知自己昨日做的事, 那些老的有沒有向姨父告狀。
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興許還是講究臉面的世家子, 這般被丟入象姑館也的確不太好,興許還會給姨父帶來麻煩……趙筠默默反思著,心裡卻並不怎麼後悔。
竟敢這般詆毀姨母,合該吃多些教訓才是, 即便丟了名聲也是活該的事。
“昨日將人丟進象姑館了?”
趙筠回神,斂眉乖巧地頷首應了聲是。
“做得極好。”
如果姨父責怪下來的話, 大不了她也去賠禮道歉唄, 再不濟她也在象姑館待個幾日…嗯?啊?
不是預料中的指責。
趙筠心裡訝異,立即抬起眼看著書案後的姨父, 姨父臉上帶笑,似還帶著讚賞……看起來並沒有責怪自己的意思。
趙筠眸色一亮,心裡有些歡喜,想了想,卻還是老老實實地交代道,“那人昨日出言不遜,我就小懲了一番,想來, 如今人還在象姑館裡。”
她頓了頓,又呐呐道,“姨父,那位郎君應該亦是朝官親眷,我這樣做,會不會給姨父惹麻煩?”
外甥女滿臉稚氣,帶著忐忑,褚峻撚了撚腰間的香囊,斂眉朗聲道,
“姨父何曾怕過麻煩,以後若是再碰到冒犯了自己或是冒犯了你姨母的人,無論那種身份,隻管隨著心意處置就好,無需憂慮。”
姨父這是肯定了自己的做法。
趙筠心徹底安了下來,臉上再次揚起笑,很快又想起了姨母,沉默了片刻,又有些斯斯艾艾地商量道,“姨父,這件事,能不能不要告訴姨母啊,我怕,嗯,我怕姨母會擔心我。”
那人說話說地極難聽,姨母性子最是溫柔和緩的,趙筠有些擔心這些似似而非的謠言會惹得傷心,而且……
她其實還是有些心虛的。
自己一個女郎,眾目睽睽之下將一郎君送進象姑館,即便是對方有錯在先,這一舉動著實是有些彪悍駭人了。
姨母最是純善,自己在姨母面前一直都是天真活潑的性情,趙筠也想著,要維護維護自己在姨母面前的形象。
女郎目光遊移,小心思昭然若揭,褚峻啞然失笑,“不想讓夫人知道?”
趙筠肯定地點點頭,滿臉不情願。
褚峻含笑應下,隻是還是叮囑道,“姨父不會告訴你姨母,隻是筠兒需得記住,你身後的部曲不是擺設,若是有事就讓部曲去做,不可自己上手。”
趙筠也連連點頭,一臉受教。
叮囑過後,外甥女離開了書房,褚峻笑意漸淡,眉目微沉,看向一側守著的林軒。
林軒答,“又餓了三日,還是沒有交代。”
褚峻卻並不意外,他起身離開了書房,來到了王府的私牢。
私牢建於平北王府的地底下,被層層鐵門困住,不見天日。若是牢房裡不點燈燭,整個牢獄一片漆黑,寂靜駭人。
守門的披甲部曲很快將門打開,鎖鏈被團在鐵門上,互相碰撞,在靜謐的牢獄裡發出的悉悉索索聲,很快就驚醒了牢獄裡沉沉睡過去的中年男人。
燭光點燃,漆黑牢獄霎時明亮了起來,蜷著身子縮在牆角稻草垛的男人一身汙遭囚服,發絲淩亂成團,蓬頭垢面,已經長久適應了黑暗的雙眼被亮起的燭火照得難受,有氣無力地眯起。
若是此時有朝堂官員在此處,定會立即認出,這正是前幾日,在眾目睽睽之下,已經被蒙頭斬殺了的戶部右侍郎,劉岱。
牢房房門也很快被打開了,光亮宣泄而入,將布滿臟汙的地面照得清晰可見,來人背對著光亮從門外走了進來,劉岱看不見是誰,隻依舊蜷著身軀一動不動,眼睛卻是微微睜開,看著行至自己跟前的鞋履。
“還是不肯說?”
年輕熟悉的聲音居高臨下地傳來,讓劉岱略有些渙散的思緒逐漸回籠,他艱難地略微抬頭,抿了抿乾燥的嘴唇,長時間的乾渴讓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有些沙啞艱澀。
“罪臣不知,閣下這是何意。”他頓了頓,又顫顫道,“罪臣貪汙有罪,愧對了百姓,愧對朝廷,也愧對了陛下,如今已伏法認罪,隻管讓罪臣治罪伏誅,至於旁的莫須有罪名,罪臣不知。”
這話聽起來倒是挺堅定。
可貪汙所得的錢款如今卻依舊不知所蹤,林軒漫不經心地看了眼草垛上黑乎乎的一團,嗤笑,“如今名義上,你也的確是個死人了。”
劉岱不解其意,心中卻隱隱不安,隻能努力地抬頭,卻隻聽見不遠處年輕的郎君彆有深意道,
“七月二十,前戶部右侍郎劉岱已被斬於狗脊領,翌日一早,劉侍郎府上上至年老雙親,下至懵懂幼子,皆被流放至了交州。”
這話……什麼意思?
明明乞巧當日,自己就被禁軍帶到了這座牢獄裡了,他如今羈押在大理寺獄,可明明還是活著的……劉岱愣了愣,隻覺得自己腦海嗡了一聲,徹底炸開。
能夠朝為官多年,自然不會是什麼蠢人,劉岱很快便想明白了這段時日的不對勁,不見天日的牢獄,自己也從未被提出審訊過,還有披甲的“獄卒”……回過神後,立即環顧了一圈這個自己幾乎待了半月牢房,不斷喃喃道,
“這裡,這裡不是大理寺獄…不是,這裡不是…”
“這裡不是大理寺獄!”
“禁軍把我帶到了彆的地方,這裡不是大理寺獄,平北王,你動用私刑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好似在極端的憤怒裡恢複了些許體力,劉岱聲音越喊越大,也越來越沙啞,他眼睛赤紅,死死抬眉看著近在咫尺郎君的身影,幾乎是要癲狂起身。
可連著三日來滴水未進,此時早已經是前胸貼後背,又如何有力氣起得了身,縱然再憤怒,也不過是像一條瀕臨死亡的遊魚一樣撲騰,不斷地在稻草垛上垂死掙紮。
這樣惡毒詛咒的話,讓林軒臉上劃過一絲涼意,他看了眼立於牢房過道裡的高大身影,並沒有說什麼。
褚峻立於牢獄外,靜靜地看著牢獄裡劉岱發瘋的這一幕,臉上的面色不變,漆黑深沉的眼底卻是透著刺骨冰涼的寒意。
受了刺激的世家子大喊大叫,情緒激動哈,很快就精疲力儘昏死了過去了,門外的部曲適時端來一盆冰涼的井水,熟練地朝著對方臟汙的頭劈頭蓋臉地倒了下去。
水聲嘩啦,直朝著鼻腔湧去,這麼一盆水下去,如同一條死狗的人狼狽地咳了幾下,最後才幽幽轉醒。
對劉岱恨不得殺人的目光視若不見,林軒挑了挑眉,垂眉輕笑道,“不瞞劉大人,在下亦知,乞巧節那日下朝後,宣平公曾給劉大人遞過一封書信……你們這雙伯父親侄,這信上會說些什麼呢?”
劉岱神色頓住。
林軒恍若不察,隻將毛竹扇收起,搭在手心裡作沉思狀,然後娓娓道,
“劉大人莫怪,在下不曾見過那封書信,如今也隻能猜一猜了,唔,想必是讓你認下了貪汙的罪名,還叮囑你不可將其他事泄露,甚至還會說一些,會努力保全府上親眷這樣空口白牙的話……”
他頓了頓,居高臨下地看著蜷縮在牆角的中年男人,似笑非笑,“劉大人不是蠢人,你當真以為,若是你被斬殺後,太皇太後和宣平公會保全你的那些家眷?”
這話,這話什麼意思……
家眷裡還有他父親,是伯父姑母嫡親弟弟,他們,他們當然會去保全啊……
劉岱瞪大赤紅的眼眸,努力地穩住心神,不斷地在心裡告誡自己不要被這個北地蠻子的下屬言語迷惑住,可無論如何告誡,卻還是不受控製地仔細去聽對方說的話。
林軒笑意漸深,狀似不解,雋秀眉目帶笑,詢著身側的部曲,“一日過去,這個時候,人應該走到那裡了?”
那位部曲聞弦知雅意,聞言思索片刻,沉聲應道,“那群罪眷是昨日才啟程的,如今不過過去一夜,僅憑腳途,想必才至盛京郊外。”
“原來才至盛京郊外。”林軒若有所思自言自語,看了一眼逐漸變了臉色的中年男人,略有些可惜歎道,
“流放之路一路辛勤,從盛京至交州,需得行走三個月才能到達。聽說宣平公和太皇太後,也未曾有一人出面給罪眷上下打點過,劉大人幼子還未周歲,這一路奔波,若是途中夭折……”
劉岱緊緊捏著身下的稻草,手背青筋暴起,面色劇變。
林軒點到為止,讓人端來飯食,很快出了牢房。
鎖鏈悉悉索索的聲音再次響起,牢房房門再一次被鎖了起來,燭火搖曳了幾下,然後被熄滅,偌大的牢獄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漆黑當中。
腳步聲逐漸遠去。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
置身於極致黑暗的環境中,正常人的思緒也容易變得混亂模糊,更何況是已經在這樣黑暗的環境中被關了半月之久的劉岱。
饑餓、乾渴、悶熱,再加上方才年輕郎君那一番意有所指的話……一切都如同一隻隻黑黢黢的老鼠,不斷密密麻麻地啃食著劉岱的理智。
劉岱瑟縮著身軀,牙齒緊緊咬著自己的手指,行色癲狂,指尖幾乎被咬地要出血……
“主子,劉岱已經交代了一部分。”林軒將手裡一遝紙張放在了桌案上,恭敬道。
一部分。
褚峻挑眉,拿過幾張紙看了看,又遞了回去,吩咐道,“派人順著劉岱說的這些,先查下去。”
林軒接過,垂眉應是,而後又遲疑道,“主子,劉岱在交代這些前,提出了一個請求,他請求主子將他的家眷接回盛京。”
褚峻擦拭著手裡的黑墨,端詳著桌案上的畫紙,隨口問道,“是要本王將其家眷接回,他才將另一部分交代?”
林軒頓了頓,謹慎道,“劉岱的確有這個意思。”
“那便去接吧。”褚峻又執起一支朱色的筆,斂眉思慮了片刻,落在畫像裡的衣裙上,“再帶其中一個過來,讓他見見。”
林軒應聲退下。
褚峻繼續在畫紙上塗塗抹抹。
作畫是精細的活,一個手重就能完全毀了一副畫,褚峻畫了許久才停下。他緩緩置下筆墨,看著絲毫沒有透露出婦人神韻的畫像,眉頭擰起。
一介粗人,對於所謂的書畫終究少了天賦,褚峻心裡有些可惜,隻覺得少時就應該跟著那些西席先生多學學作畫。
這樣自己就能將夫人畫下來了。
……
謝書雲顧不上已經被徹底搞砸了的詩會,他聽著去象姑館裡尋人的奴仆回來的稟告,皺起的眉心幾乎能夾死蚊蟲了。
奴仆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家郎君的面色,咽了咽口水,繼續道,“……長春坊前後兩個門都有私兵部曲守著,雖能入能出,隻是每個進出的都要仔細看過,奴也無法將馬郎君帶出來…”
他面色泛白,隱隱帶著驚恐,顯然是被象姑館裡塗脂抹粉舉止妖嬈的男娼給嚇到了。
謝書雲再次頭疼撫額,他猶豫了許久,咬了咬牙,還是問出了那個羞於啟齒的疑問,“那馬郎君,可有…可有接客?”
奴仆搖了搖頭,後頓了頓,想著長春坊裡見到的一切,又加上了限定詞,“奴出來時,還未接客,隻是被逼著上台給下面的客人,表演曲調歌舞。”
馬郎君還未失身。
這勉強…勉強也還算是一個好消息吧。
謝書雲生無可戀,擺擺手就讓奴仆下去,他在椅子上冷靜了片刻,隨即看向書案後正悠然下著棋的好友,不禁陰惻惻地幽怨道,
“你倒是過得悠然自得。”
姚庭珪將白子緩緩落下,聞言眉也不抬,“我又不是東道主,當然過得悠然自得。”
這樣沒良心的話讓謝書雲猛得暴起,他倏地起身來到書案前,不可置信地攤手道,“唉唉唉?我是為誰辦的接風洗塵的詩會?是為了你這位風流肆意的姚郎君!”
可他也沒讓他這樣洗風接塵。
是他自己喜歡借著詩會玩樂,怪得了誰?姚庭珪充耳不聞,繼續落著棋,並不答腔。
謝書雲來回走動,然後又倏地在椅子上坐下,躺然後倒,想起詩會上發生的一切,實在又忍不住抱怨,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那姓馬的是腦子被馬踢了還是本來就是個蠢貨啊?一個小小的世家子,大庭廣眾之下非議詆毀平北王妃?到底誰給的膽子啊?”
謝書雲此事已經全然是沒了平日裡矜貴世家郎君的做作姿態,仰著頭,滔滔不絕,“我還聽說他還愛慕宣平公家的女郎?難不成還想著為宣平公家出氣?以前看起來也還算機靈,現在看著倒是衝昏了頭,整個腦子都丟了……”
“我是東道主,到底還是有責任,唉,還是先去知會一聲父親母親,看著到時候,需不需要登門道歉一番吧。”
發泄完滿肚子的怨氣,謝書雲撓了撓頭,又是滿臉的愁容,他歎息著起身,就出了院子,而身後正懶散對弈著的郎君聞聲抬眉,眉宇間略帶深意……
翌日一早,得了父母的訓斥,正準備隨著母親上門道歉的謝書雲看著衣冠齊整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好友,又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