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了一整日的馬, 幾位嬌生慣養的郎君女郎們也覺得有些累了,見大雨一直下著,他們也徹底歇了要立即歸家的念頭, 而是在佃農奴仆的引領下, 各自在莊子上尋了一間門屋子, 沉沉地睡了過去。
夜幕降臨,大雨依舊傾盆而下, 天空中雷鳴電閃,時不時就有一道白光劃過, 轟鳴聲響徹雲霄。
好不容易醞釀出些許睡意的趙筠被突如其來的驚雷聲驚醒, 她有些煩躁地睜眼, 正要直起身子, 卻很快察覺到身側有人不停地拽著自己的衣袖,還不停地喚著自己。
“筠姐姐。”
身側的女郎小聲小聲地喚著, 趙筠翻了個身, 房間門裡有些暗, 她看不清晰女郎的面容,隻是有些倦意地疑惑道,“真真, 怎麼了?”
項真蜷著身子,舉起手指了指屋外,聲音有些顫, “筠姐姐, 我好像聽到外頭有聲音,好像是刀劍的聲音,你聽聽,是不是……”
刀劍的聲音?
趙筠困意頓時消散, 她坐起身,仔細地聽著外頭的動靜,除了沙沙的雨聲和時不時的雷鳴…似乎的確有鐵具碰撞的聲音隱隱傳來。
趙筠屏息,眉頭皺起,更加仔細地去聽,隻是雨聲太大了,有些聽不真切。
“筠姐姐,是不是……”
身側的項真又再次出聲,趙筠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然後豎起手指作噤聲狀,項真反應過來,腦袋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趙筠心有些慌,心裡不斷猜測著是不是遇上了山匪,她胡思亂想著,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榻,輕手輕腳地來到了房間門的房門前,貼著耳朵聽外頭的聲音。
隨著這個舉動,外頭的刀槍劍戟的聲音也變得更加清晰了,趙筠胸腔的心跳聲越來越急促,隻覺得下一刻就要跳出來了,她咬了咬牙,還是顫著手,打開了門閥,將房間門的門扇打開了小小一條縫隙。
門扇的縫隙太小,能看到的範圍也小,可趙筠卻還是能夠清晰地看見,漆黑雨幕下,那一柄柄閃爍著寒光的刀劍,還有那一具具隨著刀劍抽出後,倒在雨泊中的黑色軀體……
隻看了一眼,趙筠便把門徹底關上了,在確定房間門的門伐被徹底關上了之後,她背對著房門坐了下來,喘著大氣。
終於緩過神,趙筠才又輕手輕腳地回到了床榻,床榻一片昏暗,她掖開了被褥鑽了進去,什麼也沒有說。
“筠姐姐…”
“彆出聲,外頭的確是有人。”心跳終於逐漸恢複過來,趙筠才用著氣音道,努力平靜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我覺得應該是有匪徒闖進莊子了。”
“那該怎麼辦啊…”
項真有些急了,忙小聲詢道,又想著還在其他房間門的友人,起身就想下床。
趙筠一把製住了她的動作,又豎起手指作噤聲狀,繼續道,“你出去有什麼用,外頭已經打起來了,想來肯定是匪徒被發現了。”
“他們應該沒有進屋就被發現了,我們就在屋裡安靜地待著,不要出去……”
項真的動作在趙筠的聲音下逐漸停了下來,兩人披著被子,抱著膝蜷在床榻上。
她們看不見門外院子裡的情形,心跳如鼓靜靜地等待著,一直到隱隱傳來的刀劍聲徹底消失,那顆一直懸著的心落下,而後又被高高地提了起來。
刀劍聲消失良久,兩人都沒有動作。
是匪徒已經徹底被趕走了嗎……
還是說,還是說……
趙筠心裡不斷地胡思亂想著,卻見項真已經伸出手無聲地,朝著門口處的方向指了指,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和項真一起身下榻,朝著門口走去。
又將耳朵貼近了門扇,屏息靜氣地聽著從外頭傳來的聲音,雨聲依舊很大,卻是徹底沒有了刀劍相交的聲音。
項真又做了一個開門的手勢,趙筠手覆上門閥,猶豫不決,還是決定先等一等,再決定要不要開門。
兩人蹲在門前靜靜地等待著,趙筠耳朵一直貼在門扇處,仔細地聽著外頭的動靜……
雨越下越大,路也越來越不好走,馬車搖晃地厲害,褚峻將夫人攬在懷裡,垂眸望著夫人帶著焦色的面容,沉聲安撫,
“筠兒身邊帶著不少的部曲,定不會有事的。”
可這樣的安撫,顯然已經不能夠讓婦人起伏的心緒平靜下來了。
阮秋韻眼睫垂著,面容上焦色卻依舊沒有消失,她正怔怔地想著那本書中的內容,女主第一次見到男主的時候,也是在一處莊子上。
也是這樣下著大雨,電閃雷鳴的時候。
夜裡有匪徒潛入了莊子,男主那雙作為佃戶的父母被匪徒殘忍殺害,連帶著男主也受了傷。
女主身邊有私兵保護,毫發無傷。她對失去父母的男主心生憐憫,將其帶回了家中,後來才逐漸接觸產生了一係列感情的糾纏……可本書中的這一段劇情的時候,是隻有男女主這麼兩位關鍵的劇情人物的。
也許不是這個時候呢,這僅僅隻是一個巧合……阮秋韻不斷地用著各種理由去安撫著自己,可聽著馬車外那劈裡啪啦的雨聲,內心深處的那抹不安,還是怎麼也抹不掉。
幾架馬車終於停下了,馬車前後數十騎著馬,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的部曲率先下馬,空氣中飄蕩著的淡淡血腥氣很快就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林樟神色微變,率先帶著幾個部曲進了莊子,莊子後頭是馬場,前頭則是一坐宅院。
此時宅院的院子裡,黑衣匪徒七橫八豎地倒在了地上,跟在表姑娘身側的幾位部曲正處理著一切,大雨不斷地衝刷著地面,血液從匪徒身上的傷口順著雨水流出,濃重的血腥味縈繞著整個小院……
林樟面色一沉,在確定了院子裡安全後,吩咐部曲去尋找表姑娘同幾位女郎郎君的下落後,便轉身回到了馬車旁,對著馬車裡頭低聲說著什麼。
馬車已經停下了,自己卻一直沒能下去,阮秋韻不明所以,又有些焦躁,她望著攬著自己的郎君,很快便提出了要下馬車的想法。
褚峻沒有立即應下,而是又垂眸望著懷裡的夫人。
夫人聽不出林軒話裡的意思,此時已經有些心急了,瑩白豐潤的手指攥著自己的衣襟,飽滿豔麗的唇瓣緊緊地抿著,望著自己春水般柔和的眼眸裡盛滿了焦急。
褚峻這次沒有拒絕,而是帶著夫人下了馬車,後面幾架馬車上的人也下了來了,然後一起朝著莊子裡走去。
院子裡此時已經圍了許多的部曲,十幾具屍體已經被處理乾淨了,可青石板上不斷被雨水衝刷湧動的血水和濃厚彌漫著的血腥,卻依舊昭示著院子裡發生過什麼。
褚峻立於夫人身側,舉著傘,翠色的傘面傾斜,為夫人遮擋了大半的雨水,可即便是如此,還是不可避免地有雨滴隨風跌入,濺落在了夫人身上。
雨滴落地,飛濺的雨水也很快就沾濕了精致的繡鞋,夜幕昏暗,阮秋韻看不清院子裡的情形,卻依舊能夠清晰地聞到那不斷縈繞鼻尖的血腥氣。
紛雜的思緒在這一瞬間門定住,心裡暗存的僥幸也在此時消失無蹤,阮秋韻怔住,回過神後本能地就想往雨幕裡跑,可腰身卻被身後的男人錮住了。
褚峻一手撐著傘,一手攬著夫人,製住了夫人要往前跑的舉動,不斷沉聲地安撫著,“夫人莫慌,筠兒無事,林軒已經找到了,沒有受傷。”
這句話讓心焦如焚的婦人緩緩冷靜了下來,可院子太黑了,她看不見外甥女,偏過頭正想詢問,卻見一側傳來了外甥女的聲音。
“姨母!”
清脆熟悉的女聲讓阮秋韻怔住,而後轉過頭,猛地朝著那個發出聲音的方向看了過去……
……
不算大的客堂裡,此時已經站滿了人,沉沉睡著的葉瑜等人也被喊了起來,正站在客堂裡,蔫頭耷腦地聽著來自於父母的訓斥。
莊子裡的佃農奴仆也儘數起了身,他們也都知道了莊子裡有匪徒潛入一事,臉上皆帶著驚魂未定。
阮秋韻將外甥女緊緊抱在懷裡,在確定了外甥女真的安然無恙後,那顆一直懸著的心,終於徹底安了下來。
定遠侯是位頗為嚴格的父親,又向來看重女兒的安危,即便他再疼愛這唯一的閨女,也少不了訓斥幾句。
項真垂著臉,隻心不在焉地聽著,卻在聽到夫人對外甥女柔聲地安撫後,還是忍不住轉過頭,朝著身側的婦人看了過去。
客堂裡點著燭火,亮堂堂的,美貌婦人隻簪著素色的釵環,鴉黑的鬢發染上了幾粒晶瑩的水珠,螓首蛾眉,望著懷裡女郎的眸光更是柔和似水……項真呆呆地看著,看著看著臉就又浮起了紅霞。
好漂亮,好溫柔的夫人啊……
褚峻站在夫人身後,眸光一直停留在細心安撫著外甥女的夫人身上,林樟很快從屋外進來,垂首在主子身側耳語了一句,褚峻神色不變。
這會兒夜已經深了,他看著摟著外甥女的夫人,笑道,“時候不早了,夫人不如先帶著筠兒去休息吧。”
阮秋韻回首望他,嗓音裡帶著有餘悸道後的啞意,“我們今夜不回去麼?”
那些匪徒會不會再來啊?
雖然書裡沒有提到這一點,但阮秋韻還是有些擔心。
“雨很大,夜裡路也不好走,我已經讓部將整個莊子守住了,不會有事的。”褚峻看著夫人,笑道,“夫人先帶著筠兒去歇息吧。”
阮秋韻望著他,即便心裡還殘存著昨夜的懼意,卻也還是安了安心,她輕聲應了一聲,而後在婢子的引路下,帶著外甥女回了房間門,葉瑜等人也被父母斥回了房間門。
匪徒的屍體被部曲搬到了另外一個房間門裡,房間門很大,是平日裡放置置放柴火的地方。
十幾具屍身平整地躺著,臉上的面紗也已經被徹底掀下來了,面容蒼白普通,褚峻掃了一眼,就淡淡收回了目光。
“……刺客十二人,身體瘦削小巧,手持尖刀袖箭,腰間門攜著暗器……”林樟頓了頓,而後道,“不是一般的匪徒,看起來,他們和在會稽郡時行刺主子的刺客,是同出一脈。”
所以很明顯,這一次和上次那般,又是一次刺殺。
可他們要刺殺的人……
林樟眉頭擰起,繼續道,“表姑娘和另外幾位郎君女郎皆宿於正房廂房,可依照部曲所言,刺客並非直奔正房廂房而去的……而是首先朝著耳房奔去。”
正房廂房都是主人家住的,住在幾件耳房裡的,大多是守莊子的佃農或者奴仆。
褚峻還未說話,定遠侯卻在這個時候進來了,他正好將林樟的這番話聽了個大概,聞言眉目挑起,揶揄笑道,
“所以動了這麼大的乾戈,就為了刺殺這個莊子的佃農奴仆?莫不是那家同葉家生了仇怨,特意來尋晦氣?”
這話誰都不信。
褚峻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搭理他,隻是思慮了片刻,便道,“讓耳房裡住著的人進來。”
林樟應是,一直站在屋外的佃農奴仆很快一個接一個地進來了,恭敬地喚著貴人,看著一具具戰戰兢兢地站著,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慌。
看不出異樣。
守著莊子是一戶的佃農,還有幾個奴仆,一共將近十人,此時他們站成一排垂首立著,皆是皮膚黝黑莊稼人,同樣粗布麻衣,面容病態的郎君置於其中,十分顯眼。
……也十分地眼熟。
定遠侯戲謔的笑停住,黝黑的眉頭猛地擰起,又目光沉沉地上下打量著年歲看不起來不大的郎君,心裡突然湧現出一股子的荒誕感。
褚峻唇角勾起,輕聲詢道,“這位小郎君看著面熟,隻是不知,今年年歲幾何?”
紀景心裡還害怕著,還沒徹底反應過來,說不出話來,他身邊的父親已經幾步上前了,討好道,“這是小人的幺兒,今年十二,這也快十三了。”
十二。
定遠侯眉頭越擰越緊,他看著那張越發熟悉的臉,忍不住冷聲詢道,“老實交代,你兒子是幾月出生的?他可當真是你兒子?”
老佃農聞言,蒼老的面容顯然有些緊張,他望著怒目圓睜的貴人,撲通一聲跪下,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話。
而一旁的小郎君依有些不明所以,在看到父親跪下後,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雨後的空氣總是清新的,在一整夜大雨的衝刷下,院子又再次恢複了原來的潔淨,一直縈繞的血腥氣,如注湧動的血水……全部都消失不見了。
這個時候,莊稼已經種下了,綠油油的一大片,阮秋韻走出了莊子,緩緩來到了田埂處,而她身後,褚峻也默默地跟著。
天氣熱了起來,身上的衣裙也輕薄,夫人置身於晨光中,衣袂飄飄,恍然若仙,褚峻眸色一沉,大步來到了夫人身側,同往日一般,摟住了夫人的腰身。
夫人不說話,他就徑直垂眸道,“夫人可是還生我的氣?”
阮秋韻這才抬眸看他。
終於得了反應,褚峻又低聲道著歉,明明是位年歲不小的冷臉郎君,此時卻是腆著一張俊朗英挺的臉,說著一些夫人莫氣我以後定不會如此我真的知道錯了……諸如此類的軟話。
可這些話,無論是在榻上還是在榻下,她都已經聽了許多次了,現在是一點也不信他了,隻偏過頭,看向彆處。
褚峻頓了頓,環著夫人腰肢的臂膀鬆了鬆,步伐輕移,又再次同夫人的面龐對上。
很幼稚的一種行為。
阮秋韻抿了抿唇,她臉已經有些紅了,濃密的眼睫撲動,終於抬眸看他,認真地用著商量的語氣輕聲道,“你以後能不能不要同前夜那般了?我不太喜歡。”
婦人性子柔和,本就不是個容易生脾氣的人,可前一夜所發生的事,卻還是讓她忍不住有些羞惱。
明明還在馬車上,明明還在街道上,明明很快就回到家了,她也知道旁人聽不見,也知道那街道上並沒有人……可她還是不喜歡,也覺得害怕。
就好像,她明明心裡清楚,眼前的郎君對自己很好,不會傷害自己,也不會傷害她在乎的人,可每次感受到對方接觸自己時的炙熱溫度,聽見那熟悉稍重些的喘息,心裡還是有著懼意。
或許是因為對方能讓她懼怕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滔天的權勢,陰晴不定的脾性,還有每每在床榻上幾乎想要將自己拆之入腹的濃重欲念……即便這一切沒有真切地傷害到她和她在乎的人,她也還是會本能感覺到害怕與忌憚。
夫人抬眉認真地看著自己,眉目依舊溫和,聲音也是一如既往地輕柔,可眸間門星星點點的惶色,卻也還是將情緒透露了出來。
褚峻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