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許的躁意被淅淅瀝瀝的春雨消弭, 下著雨,趙筠今日並沒有同往日一般去習馬,而是來了正院。
“姨母。”見姨母坐於書案後, 她笑著喚道。
雖下著雨,窗牗敞著屋裡卻並不昏暗,坐於書案後的婦人聞聲抬頭,沉靜的眉眼一下子柔和了下來,笑著應了一聲,起身走出了書案。
正安靜地守在屋裡四側的幾個侍婢見狀,也紛紛福身請安,原本的茶水被換下, 圓案上也很快新添上幾碟子的瓜果點心。
“姨母方才還是在看賬簿名冊麼?”趙筠有些好奇, 這幾日她每日過來,發現姨母都是看著書案上的冊子, 不由疑惑道, “是不是那些賬簿數目很亂啊?”
她也曾見過嫡母處理庶物,也清楚一些,宅子裡的奴仆下人皆在跟前, 好管一些, 那些莊子裡的管事仗著不在跟前,倒是常有些欺上瞞下之舉, 趙筠眉眼擰起,心裡暗忖, 想著莫不是有人欺負姨母了吧。
小姑娘的心思掩蓋不住, 阮秋韻斂眉輕笑,搖搖頭,“不是, 姨母隻是想著,看仔細一些。”
趙筠安下了心,眉開眼笑,又說起了這幾日在外頭玩耍時碰到的趣事。
“……我去飛鴻居時,瑜姐姐還碰見了一位認識的女郎,不知為何,我看著那位女郎,總覺得有些熟悉,也許是以前見過,可是我卻是有些記不得了。”
阮秋韻聽著外甥女的話,若有所思,不由追問道,“能不能同姨母說說,那位女郎叫什麼名字?”
這自是可以的,趙筠想了想,“瑜姐姐說,那是定遠將軍家的女郎,名字好像叫做…叫做項真。”
項真。
那本書裡,出現得最多的一個名字,這整一本書的女主,項真。
阮秋韻神色不變,可撚著茶盞的手指卻是略微收緊,她眼睫輕垂,看著面前一臉笑容的趙筠,抿了抿唇,卻並沒有說什麼。
趙筠說完了這幾日的趣事,見姨母好似有些心不在焉,眨了眨眼,有些擔憂道,“姨母怎麼了?”
“沒事,隻是想著昨夜你姨父同我說的事。”阮秋韻回神,若無其事地含笑道,“太後生辰快到了,四日後宮裡舉辦千秋席,他讓我問問你,想不想入宮參席。”
千秋席?
趙筠對於這個倒有些了解。
她那位父親在朝中任四品祭酒,嫡母因著父親的緣故也得了個四品恭人的誥命,因此宮裡舉辦的一些宴席亦是能夠參加的,往年這種時候,嫡母也常常會帶著嫡姐入宮。
趙筠對於這些宴席宴會興致不大,自從在外頭玩耍後就更覺得不喜歡了,可看著溫柔望著自己的姨母,想著平日裡在宴席上碰見的官眷,心裡還是不免生出些許擔憂。
姨父權勢盛,旁人的確是不敢輕易得罪,可宮裡的席面想必是男女分席的,諸如劉家鄒家這些世家官眷想必亦是都在的,特彆是劉家,姨母這般溫柔的性子……
趙筠秀麗的眉眼擰起,而後揚眸笑道,“當然想去,我還未曾進過宮呢,是不是同姨母一起去?”
阮秋韻溫柔頷首,唇角微揚,“是的,姨母也是要去的。”
趙筠聞言,唇角揚起,眉開眼笑道,“那我也要同姨母一塊去。”
“好,那就同姨母一起去。”
阮秋韻看著眉飛色舞的外甥女,唇角笑意不變,可眼眸裡的柔色卻是愈深,似乎方才因為聽到了那個出乎意料的名諱後而生出的異樣情緒,也隨著女郎愈發璀璨的笑容而逐漸地散去。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人生,她不能僅僅因為一些還未發生的事,就阻止外甥女同其他人見面的機會。
眼前的外甥女,已經不再是書中那個敏感又內向的小女郎了,即便是即將面對那本書中的主要人物,她也應該要安心一些才是。
……
隨著掌著十萬邊軍的定遠將軍從邊塞回到盛京,又因戎戍有功,被封為定遠侯後,大周朝堂本就複雜的局面變得更加錯綜複雜了。
世家朝臣向來看不起武官,可此時卻如同摒棄了往日的嫌隙,尋到了主心骨一般,對新鮮出爐的定遠侯多加維護。
寒門朝臣勳貴冷眼看著,位卑言輕的小官戰戰兢兢,就是這般古怪的氣氛中,迎來了太後四十歲整歲的千秋宴。
皇室勢微,可該有的體面卻還是有的,陛下孝順太後,千秋宴就被定在了含元殿,偌大的皇宮張燈結彩,四品以上的朝臣攜家眷出席,殿內絲竹管弦,夠籌交錯,好不熱鬨。
可在這種熱鬨之下,卻是充斥著各種風起雲湧。
朝臣們邊推杯換盞慶賀著太後福壽安康,邊不斷地將目光投向男女席面上那還空著的首位,時不時還注意著上首陛下太後的臉色,簡直心驚膽戰。
回盛京不久的定遠侯一席華服,坐於男席的第個席位上,身後隨伺的宮侍為他倒上酒,他端起酒杯將裡頭的酒一飲而儘,黝黑的眉頭擰了擰,放下後朝著席面第一個位置看了看,而後眉目挑起。
坐於他身後的世家官員見狀,隻笑著見縫插針道,“那便是平北王的席位,侯爺久不在京,想必有所不知,平北王那賊子最是傲世輕物,如今竟是連太後殿下的千秋都敢缺席,想來——”
“平北王到!”
守在殿門外的宮侍扯著嗓子的一聲尖銳叫喚,瞬間打斷了他的話,正說著話的官員面色一滯,忙閉上了嘴,循聲朝著殿門看去。
因著設宴款待朝臣親眷,含元殿的殿門大開著,一身親王規製華袍的平北王從殿外走進來,身後還跟著一位婦人和女郎。
走在後頭的婦人烏發雲鬢,紅綢珠翠,裸露著的肌膚冰雪白皙,在燭火的映照下瑩瑩暈光,豐腴美豔,裙擺迤邐,身側還挽著一位青澀俏麗的女郎……
眾人先是一怔,後又有些恍然。
想必這一位,便是這些時日未曾露過面的平北王妃了。
眾人暗暗打量著,又暗自心驚,那日珠簾掩著,誰都不曾看清,卻不想,竟是這樣好顏色的婦人……隻那位女郎又是何人?
莫不是平北王族中的那位旁支女郎?
一些消息不靈通的朝臣們心裡不斷暗揣著,卻也不敢多看,很快便移開了目光。
而此時,褚峻則已經帶著夫人和趙筠來到了殿前,龍椅高高置於上首,右下首即是太後的位置。
平北王眉眼帶笑,對著上首的陛下和太後拱了拱手,溫聲道,“臣來遲,望陛下,望太後恕罪。”
小皇帝有些不敢說話,隻看向自己的母後,而太後隻是笑道,“這宴席還未開始,又何來來遲一說,平北王還請入座。”
褚峻放下手,也並沒有推脫,他看向身後眸光盈盈望著自己,似有些不知所措的夫人,笑道,“夫人席位在那邊,我送夫人入席。”
本已經準備著行禮問安的阮秋韻看著眼前的男人扶著自己的手,眼睫輕揚,輕聲道,“有勞王爺了。”
就這般將夫人和外甥女送入了席位,褚峻才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殿中一眾人默默地看著平北王的舉動,喧鬨的氣氛也好似安靜了一瞬,緊接著才掩耳盜鈴般熱鬨起來。
平北王妃的位置對著平北王的席位,位於女席的第一個席位,而外甥女則在她身側。
才一坐下略微偏過頭,便能夠感受到許多明裡暗裡投過來的目光,阮秋韻柳眉輕顰,垂眉看著面前擺滿珍饈的案桌,有些不自在。
“姨母,我身側隔著一個席位的這位女郎,好像就是那日在飛鴻居時見到的那位女郎。”趙筠小心翼翼地湊到姨母身側,悄聲道。
阮秋韻被這話吸引了心神,她朝著外甥女身側看了過去,果然就看到了一身著寶藍色衣裙的女郎。
女郎長得精致秀麗,背脊挺地筆直,她這時也正朝著這邊投著目光,似注意到自己的目光被發現了,女郎眼神躲閃,後又不好意思般抬眼,朝著阮秋韻抿唇笑了笑。
很可愛的一位女郎。
同那本書上寫地一般無二。
即便阮秋韻心緒有些複雜,可看著女郎朝自己揚起的笑,她也唇角輕揚,也眸色柔和地笑了笑。
美麗溫柔的夫人映著搖曳燭火,柔柔一笑,霎時如同千百煙火在腦海中徹底炸開,項真面色漲地通紅,呆呆地看著,直到夫人移開了目光,才恍恍惚惚地回過神來。
項真身後的粉衣貼身小婢自小同自家姑娘在邊疆長大,這也是第一次隨著自家姑娘入宮,心弦本就崩地緊緊的,發現自家姑娘的異樣後,更是忍不住驚呼,
“姑娘,你怎麼了,姑娘……”
青澀的嗓音又急又高,很快就吸引了不少女眷的注意,紛紛將目光朝著這邊投了過來。
項真面色依舊緋紅,死死將目光定在食案上,不敢側眸看那位笑地極豔的夫人一眼,聞言也隻是甕聲甕氣道,“你小聲些,彆嚷,我沒事,隻是有些醉了。”
醉了?
小婢愣住,垂眸看著自家姑娘食案乾乾淨淨的酒杯,抿了抿唇,有些怔怔地想,姑娘坐下還未飲下一杯酒呢,又如何能醉?
小小的鬨劇不足吸引眼球,席面上的人很快又將視線收了回去,而坐於女席正對面的平北王和定遠候兩人,卻是將一切儘收眼底。
平北王將目光從夫人身上收回,隔著一個席位看向不遠處的定遠侯,笑道,“數年不見,昔日的小女郎也長成大姑娘了,亦不枉當年侯爺的一番籌謀。”
定遠侯淡然一笑,因風沙而變得黝黑粗糙的面容也依稀可見昔日富貴公子的從容,“時移世易,本侯亦不曾想到,曾經伶仃一人的王爺,不過數年不見,如今竟娶了王妃。”
“王爺大婚當日,本侯還在趕回盛京的途中,不曾給王爺送上賀禮,日後定會讓人補上,望王爺不要嫌棄。”
褚峻眼眸微眯,隻笑道,“侯爺客氣,那本王就恭候侯爺大禮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看著溫溫和和客客氣氣的,完全沒有言語上的機鋒,卻還是讓一眾朝臣膽戰心驚。
畢竟是宮宴,食案上的菜肴奢華豐富,可看著卻是沒有了半點的熱氣,阮秋韻看了片刻,心裡有些慶幸剛剛吃過了飯才進宮。
趙筠也是第一次參加宮宴,她對什麼都有些好奇,身後的宮侍倒了一杯酒,她還端起來輕聞了一下,然後側過身對姨母,輕聲道,“姨母,這酒好似用藥材製成的,你聞聞。”
的確有股藥材味,更濃的卻是酒味,不適合小孩喝,阮秋韻這般想著,便細細叮囑道,“你還小,不要喝酒。”
趙筠對酒一點也不好奇,聞言也是很聽話地頷首,她將酒杯拿了回去,卻在不經意地側眸間,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是嫡母和長姐。
四品官的位置,才是堪堪能夠上朝的品階,幾乎屬於席位末端了,趙筠沿著嫡母長姐的席位往對面看,很快就見到父親正坐在男席末處,此時更是正朝著自己看過來,神色激動。
趙筠抿了抿唇,想著這些時日父親不斷讓人給她捎的書信,眉頭輕蹙,對著父親生疏有禮地頷首後,就緩緩地移開了眸光。
宣平公身子抱恙,家中子孫侍疾,所以即便是公爵之家,府上的人都沒有出現在千秋席上。
兩個時辰的千秋宴,很快就在眾人各異的心思中落幕了,待回到王府的時候,天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阮秋韻親自去夥房裡煮了兩碗簡單的湯面,讓奴仆端了一碗去外甥女院裡,另外一碗,就端回了正院。
看著方案上泛著熱氣的湯面,褚峻眉目挑起,他望著夫人,狹長是眼眸裡俱是笑意,“往日筠兒能夠享受到的福氣,今日褚某倒是有這個運道了,亦能夠享受到了。”
阮秋韻沒有搭理他這促狹的話,隻將漆盤上的面條端出來,放在了褚峻面前,輕聲解釋,“我見你晚食未用多少,席上亦未用多少,吃得少晚上肯定會餓,多少吃一點。”
海棠碗上還置著玉箸,褚峻緩緩攥住了夫人正想要收回的手,面容在燭火下半明半暗,低笑道,“夫人這是關心我,我自然定會食完。”
阮秋韻看著自己被攥著的手,看著一手用玉箸吃著面,一手攥著自己不鬆開的的郎君,眼睫輕閃,沒有說話,沒有掙脫。
無奈又溫柔的縱容,最是容易讓人得寸進尺了。
明明對面的郎君正垂眉認真地吃著面,可粗糙炙熱的大掌卻是不動聲色地將婦人豐潤白皙的五指緩緩張開,指尖一個接一個地插入指隙,而後又緊緊地相扣。
這是一個十分熟悉的動作。
太熟悉了,以至於讓婦人不可抑製般地,想起了些難以啟齒的記憶,她羽睫輕顫,眸浮盈光,抬眸看著狀似認真吃著面的男人,沒有回握,亦是沒有掙開……
……
千秋宴落幕後,已經成婚一月餘的平北王妃終於顯露人前,身份至尊至貴,容貌靡顏膩理,即便許多人礙於平北王的權勢不敢多言,可盛名卻還是很快傳遍了整個盛京。
神秘的面紗被揭下,各種邀約的帖子亦是同冬日雪花般紛至遝來,阮秋韻看著書案上各色各異,時間甚至還重疊著的帖子,頗有些無從下手。
“夫人若是不喜歡這些,隻管將帖子置於一側就好,統統不理會就好。”褚峻彎腰親了親夫人輕顰的眉眼,緩聲笑道,
“若是覺得在家中無趣,亦可挑幾個喜歡的去看看,隻不過夫人身側還是得帶著部曲和侍從,若不然,我實在不安心。”
直接置之不理?
阮秋韻心裡覺得不妥,她望著正親吻著自己的男人,不自在地偏了偏頭,而後認真詢道,“這樣,會不會有些不好?”
雖然她沒有經曆過,可在現代社會的時候,也是聽說過夫人外交這一詞的,遞帖子的都是些朝臣官眷,若是通通拒絕,應該是不太好的。
褚峻斂眉輕笑,他摟著夫人,難得有些促狹,“夫人的夫君在朝堂囂張跋扈慣了,朝堂的群臣也得罪個遍了,夫人恣意一些,自然是理所當然的。”
這話說得倒是挺真的。
又是遲到,又是扶著自己不行禮。
那日他在千秋宴上的舉動,的確是有些跋扈囂張了,可阮秋韻心裡還是有些不安,輕柔的眸光落在那堆成一遝的帖子上,想著到時候還是選幾個看一看,總歸不能像他說的那般,全部推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