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的朝會。
宣政殿內
趙盼山緊緊捏著手裡的黑色笏板, 躬著的身子顫抖著地立於朝堂末位,彎著的背脊不斷冒出冷汗,汗漬近乎將官服浸透, 很快就被凍地生冷生冷。
可此時他卻也顧不上難受,隻低著頭死死盯著光潔的地面, 不敢朝著殿內那兩個被像拖死狗一樣被拖出去的官員投上一眼。
哭求聲嘎然而止,宣政殿下立著的朝臣無人敢往殿外瞧,沉悶的梃杖聲卻還是從殿外傳進, 一下又一下地,更是宛如落入了宣政殿內朝臣心裡。
上首的小皇帝畏畏縮縮地縮在龍椅上瑟瑟發抖,坐於屏風後垂簾聽政的太後亦是面色發沉, 眸色沉沉地盯著身前的福祿壽大屏風, 保養得體的指甲幾乎要陷進了肉裡。
五十梃杖, 杖杖到肉, 再是上好的肉也都成了一坨爛泥。
濃重的血腥味不斷在殿外蔓延開, 讓已經過慣了金尊玉貴生活的朝臣門忍不住作嘔, 兩個血肉模糊的身影被從板凳上拖了下來, 放在了地面上,本被堵著的嘴此時已經被弄開, 此時卻是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早已是昏厥過去生死不明。
平北王靠著卓越軍功封王,他一身親王規製的朝服,立於一眾武將之首, 直到殿外的梃杖聲嘎然停下, 才隻是偏過頭看了眼殿外那趴著的幾個血肉模糊的身影,又很快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
眼皮掀起,看著上首縮成一團驚駭交加涕泗橫流的小皇帝, 褚峻笑了笑,語氣和緩恭敬道,
“陛下尚且年幼,平日裡所受教導皆來自於幾位舍人,難免會被旁人挑唆,在行事上有些差池。隻這一次便罷,隻是以後,陛下可萬萬不能如此了。”
下首的聲音穿上,猶如鍘刀在頸,小皇帝本就顫抖著的身子更加抖若糠篩了,他驚駭交加,甚至一眼都不敢看立於殿下的平北王,隻整個人努力地往龍椅後縮著,嘴裡口不擇言地喊著,
“母後,母後救兒臣……”
驚恐的喊聲在安靜的宣政殿內格外清晰,可大周的朝臣們卻隻是斂眉垂首靜默,即便是心裡暗恨著平北王多時的臣子們此時竟也不敢多言。
此時能夠說話的,也就隻有垂簾聽政的太後了,沉沉的女聲很快就從屏風後傳過來了,太後凝眸道,
“平北王,宣政殿是群臣朝議國事之地,不是你在北地上坑殺戎狄的戰場,何況如今還是在皇上面前,還望平北王莫要失了體統。”
褚峻神色不變,隻輕笑一聲,垂首告罪,又命人將殿外趴著的兩人拖走,看似禮儀周全,姿態卻是說不出的散漫放肆……
早朝在一片沉默中結束了,朝臣陸續地從宣政殿裡退下,殿外青磚地面上暗紅的血跡星星點點,濃重的血腥味經久不散。
趙盼山愣愣地看了片刻,徹底歇下了要同平北王攀談的念頭,隻顫著腿腳往宮外走,出了宮後連忙上了馬車,連聲催促著車夫走快些。
天氣嚴寒,後背被汗浸透的官服已經凍成了冰,趙盼山在前院裡也待不住,思緒片刻,還是放下要去尋姨娘的念頭,朝著正院走去。
屋裡點著燈,夏氏正看著底下莊子獻上的賬簿,見著趙盼山形色狼狽地進屋,眉目微挑,略有些驚訝,卻也還是連忙迎了上去。
“老爺,你這是怎麼了?”
夏氏邊說著邊讓奴仆拿來換洗的衣物和熱茶,換了官服的趙盼山手裡捧著熱茶,心終於緩了過來。
夏氏拿起圓案上的幾遝賬簿,讓奴仆拿進內室,而後在趙盼山對面的位置上坐下,又執起茶壺給他倒了一杯,見她神色舒緩,不由問道,
“老爺為何這般慌色?”
夏氏年少時是世家旁支出身的嬌小姐,所見所聞也比普通閨閣中的女郎要多些,趙盼山有時也會同她說說朝堂之事,今日心裡驚懼,來正院也是抱著傾訴的心思的。
他又喝了一口茶,然後將今日朝堂上發生的事娓娓道來,夏氏聽地雲裡霧裡,可在聽到兩個太子舍人被當眾杖殺後,心卻是有些驚。
這太子舍人可都是當今陛下身側最為親近之人,也皆是劉鄒兩家的旁係子弟,竟就這般輕飄飄地就被杖殺了?
趙盼山又咕嘟地飲了一口茶,將茶盞裡的茶湯一飲而儘,歎道,“被杖殺的兩人,俱是劉家子弟。”
劉家。
夏氏執著茶壺的手停住,停頓了片刻後又繼續著手裡的動作,然後有些疑慮笑道,“這劉家近些年來,似乎運道有些不濟……”
這又是病又是貶又是被杖殺,似乎每回都撞到了平北王手上,而且聽盛京中傳聞,宮裡的太皇太後身子也不大好。
趙盼山看了自己夫人一眼,面上的神色有些怪異,隻又飲了兩口茶,才神神叨叨道,“這可同運道沒多大乾係,這平北王同劉家啊,亦是有些舊怨在的……”
夏氏給自己斟了杯茶,聞言更是驚訝,忙做洗耳恭聽狀。
有些事在京中亦並非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趙盼山說出來倒也不懼,撫摸著須髯道,“平北王故去的王妃,正是劉家女。”
夏氏訝異,“平北王曾有過王妃?這我倒是不曾知曉。”
趙盼山在外任職過一段時日,夏氏帶著兒女也一直陪同在左右,亦是近些年才回京述職才返回盛京的,盛京中的事亦是有許多不知的。
隻是…這劉家女?
劉家主支側支的女郎不少,大多也在盛京中,這些年除了那位幾年前最受寵卻病逝的嫡出女郎外,其他的夏氏在宴席上也是多多少少見過幾次的。
“就是那位嫡出的女郎。”趙盼山沒賣關子,示意道,“已經去了的那一位。”
夏氏愕然。
趙盼山又撫了撫須髯,覺得還是有些冷,便又吩咐奴仆去添了些炭火。
元光十三年,又是一次抗擊草原戎狄大捷,先帝龍心大悅,給首功的將軍封了上將軍,又賞了侯爵。
平北王當時亦不過初初及冠之年,功勳卓越儀表堂堂,先帝順勢也就起了亂點鴛鴦譜的興致,因此也一並賜下了一樁婚事。
隻是……
“劉家那位女郎是元光十六年歿的,那時還未出嫁,可元光十七年時,靈位卻是被太皇太後下旨遷到了侯府,我聽說就連墓碑上刻著的亦是候府夫人,還入了族譜……”
趙盼山聲音放低了一些,“不過想來如今,亦是已經遷出來了……”
“……老爺的意思是,這是一樁冥婚?”
饒是夏氏這般穩重冷靜的性子,也不可思議地瞪大了雙眼,嘴皮有些哆嗦道,“這平北王如何能答應的,這、這也,這也忒不吉利了一些…”
時人最忌諱生死了,這生時還不曾成婚的女郎,死時卻要被葬入彆家祖祠,還入了彆家族譜,豈不荒唐?
可先帝不就是這般荒唐的人物麼。
趙盼山不在多言,隻悶頭又飲了幾口熱茶,而後悠哉悠哉地起身,朝著愛妾的院子走去,並沒有主動給夏氏解惑。
這可不是當時還是侯爵的平北王答不答應的事,連著數次大捷,北方草莽將軍在大周軍中的名聲曾一度高於陛下。
草莽將軍功高震主,元光十六年秋,被召回盛京奪了軍權,圈在了盛京,已是一枚廢棋。而先帝在時,對太皇太後又是出了名的孝順,對其母族更是及其優待……
表面是這般,可是當真是劉家疼愛嫡長女郎,還是先帝為了泄憤故意折辱,這便不得而知了……可把人得罪狠了。
自先帝崩逝以來,這劉家子弟每次歿了一兩個,每回又被貶黜一兩個,平北王讓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多年來的經營一點點地分崩瓦解,世家貴族的體面不複存在……
“這是鈍火割肉,文火煎心啊……”夏氏喃喃道,想著那日登門趙府溫和笑著的高大郎君,一時間,心裡竟覺有些不寒而栗……
……
隻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朝會,卻又歿了兩位太子舍人,宮裡太皇太後本來已逐漸痊愈的病症,似乎也變得越發嚴重了,滿朝臣百官更是戰戰兢兢,生怕平北王下一個拿自己殺雞儆猴。
黑袍暗衛躬身立著,一五一十地向主子彙報著宮中太皇太後的境況,正鍛煉著體魄的男人放下手中巨石,面無表情地用巾帕抹了抹額間的汗,耐著性子聽著,而後才笑道,
“聽聞宣平公也是久臥病榻了,可見在生疾一事上,這兩姊弟是頗心有靈犀的。”
黑袍暗衛垂眸,不言。
暗衛離去,褚峻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杏色巾帕,徒然又勾起一抹笑意,他端坐於堂上,將管家召了過來。
“府裡可有女郎喜歡的物件?”他思索了片刻,“就是諸如首飾衣裙之類的?”
伺候了自家主子多年的管家褚伯愣了愣,有些想不明白主子為何這般問,而後細細地想了想,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主子這麼些年孑然一身,自那件事後也一直未曾娶妻納妾,府上既無主母又無妾室,更彆說是小女郎小郎君了。
褚峻斂眸,正想差人出去購置一些,卻又見眼前的管家思索片刻,然後道,“府裡雖沒有現成的首飾衣群,可當年先帝賜下的賞賜中,還有王爺這些年在外征戰的戰利品中,卻都是有不少玉料寶石和各色花樣的布匹的。”
滿滿地幾十個庫房裝的都是,隻是這些年主子一直不曾提起,他們也未曾主動去提起過,都層層疊疊地堆在了幾個庫房裡。
褚峻聞言,眼眸盛著笑,“那便尋十幾位擅製首飾和剪裁衣裙的巧匠入府候著,將庫房裡金銀珠寶和布匹都拿出來交予他們來製。”
頓了頓,又道,“賞賜那一部分便不要用,隻用本王從戰場上還有從冀州帶過來的那些就好。”
要送給夫人的華服首飾,自該是送出他自己的才是。
嗯,搶著的就是他的。
褚伯細細記下,不過幾刻,很快就將十數人尋進了王府,都是盛京聞名的巧匠與繡娘。
得知這回的東家是平北王,十數位匠人和繡娘們面上是壓不下去的惶恐,卻也還是認真地聽著上首管家的吩咐。
珠寶金銀布匹已經儘數搬到了匠人繡娘工作的院子裡,為首的繡娘聽著管家吩咐的話,頓了頓,有些遲疑地上前兩步福了福身,“民婦拜見王爺……這首飾易得,隻是這裁衣,卻是要裁量過貴人的尺寸才行……”
尺寸?
聽到奴仆來報,已經捯飭過自己,將自己整個人捯飭地格外挺拔俊朗,正想前去尋夫人的男人腳步停住。
夫人的尺寸啊……
郎君眸色幽深,心尖翻滾著熱意,唇角徒然又揚起一抹笑,腳步一轉,朝著匠人繡娘們做工乾活的院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