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軲轆碾過青石地, 發出沉悶的聲響,市集的喧囂聲隨著馬車的跑動逐漸變得微弱,最後直至消失。
昏暗的車輿裡
片刻前, 還狎昵地握著婦人足踝的男人此時已經沒了方才的強勢,像是一個重新披上了□□的野獸, 傾刻間門, 便收斂起了所有外露的狠戾凶性。
將足尖怯怯地縮回去, 婦人倚靠著馬車車壁,額角淌著汗珠, 眼眶泛著紅看著男人坐著的方向, 唇緊緊抿著,胸脯隨著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
胸腔裡那顆心臟撲通撲通急切的跳著,阮秋韻忍不住用手撫了撫, 試圖將呼吸理順, 努力地去將心尖那陣陣的驚懼壓下去。
最後那層窗戶紙, 還是被徹底捅破了。
清晰地意識到這個事實,阮秋韻淚眼輕眨,又顫顫抬起眼睫朝著看不清身形的男人看過去, 隻覺得自己腦子一片混亂,也不知自己要用怎樣的態度去面對對面的平北王。
努力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婦人努力地在一片混亂的思緒裡尋求解決的方法, 卻如同大海撈針,怎麼也撈不著一個有用的法子。
良久, 久到馬車已經在客棧門前停下, 久到車夫離開了前室,車外傳來部曲恭敬的輕詢,婦人才緩緩抬眉, 平靜地啞然出聲,“褚先生,我是一位孀居的寡婦,先夫也不過離逝半年…”
褚峻聲量輕柔,不徐不緩,“今朝寡婦,亦可再嫁,褚某也不過是一鰥夫。”
前朝有著寡婦不可再嫁的舊俗,隻是大周建立初始,因幾十年戰亂人丁凋零,百廢待興。
為了讓百姓綿延,朝綱穩固,朝廷也下達了許多鼓勵寡婦再嫁的舉措。
所以,寡婦是可再嫁的。
而從某些方面而言,他姑且也算個鰥夫。
夫人是寡婦,他是鰥夫,最為相配。
“可即便是鰥夫寡婦,那總歸也是要你情我願才是。”
阮秋韻垂下眼睫,沉默了許久,終於還是輕輕地將心裡的話說了出來。
她經曆過婚姻,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了,也深知有些事既然已經擺到了明面上了,那最好的解決方式便是攤開來說清楚。
方才的驚懼被壓下,卻也依舊殘存在心裡,婦人眉目柔和,柔軟的聲音有些輕,“褚先生抬愛,我受寵若驚,可捫心自問,心中對先生,也不過是感激之情,並無愛慕之意。”
這已經是明晃晃的拒絕了。
若是自尊心強些的郎君,在聽到這樣拒絕後,肯定就會放下了,若是心眼再小些的,沒準還會伺機報複…
可阮秋韻顧不得去思考這些了。
方才發生的一切,讓她整顆心都亂了。無論是身穿還是魂穿,她總歸是占了原主的身份,這些時日用的亦是原主夫君家的錢財……
婦人神色認真,可攥著鬥篷的手心沁出一抹熱汗,刻意不去注意對方的舉動,隻垂著眼看著底下的色彩沉悶的氍毹。
客棧門口兩側吊著照明的燈籠,暖黃的燭火透過窗牗斜斜地落在氍毹上,將上頭的黃褐紋理映地清晰可見。
帶笑的男聲幽幽傳來,“夫人不喜褚某,可褚某卻是愛極了夫人,日思夜想,這心肝脾肺裡啊,裝的全是夫人的身影了……”
日日想著伴於夫人身側,想著夫人身上穿戴滿自己送的華服美飾,身上沾滿了自己的氣息,想著同夫人顛鸞倒鳳日夜不休……
想地越多,心就越燥。
這話聽了屬實叫人臉熱,可婦人臉頰發白,眼眸左右躲閃,微白的唇瓣輕動了幾下,不知該說些什麼。
身側的軟榻猛地下陷,一抹陰影從身側探了過來,在婦人還未反應過來時,環在婦人窄窄的腰肢上。
被禁錮著的細柳腰肢輕顫著,阮秋韻眼眸微睜,想要站起,卻是動彈不得,唇瓣哆嗦著說不出話。
感受著掌下腰肢美妙的顫動,男人輕笑一聲,埋首俯身,幾乎整個人都浸在婦人身上的馥鬱濃香中,啞言道,
“世人都道褚某是佞臣,也唯有夫人至今都將褚某當做君子……”
明明是經了世事的婦人,可身上卻總是帶著一抹格格不入的天真。即便是旁人覺得低微的奴仆,亦會溫柔守禮待之,也總以為隻要自己說地足夠清楚明白,旁人便會放下。
可怎麼可能呢?
兜帽垂下,白色的毛邊拂過聳動的喉結,又給郎君帶來一陣陣的癢意,可沉溺其中的郎君似不在乎,脖間門沁出的汗意很快就將毛邊浸濕,毛邊也變得黏糊糊的絲絲縷縷。
後頸處隱隱傳來的灼熱異樣感,很快便讓努力維持著冷靜的婦人陷入了某種恐慌中。
冷靜被擊潰,隻得低眉垂淚,淚眼婆娑。
肌膚相貼著,野獸是向來不會放過唇齒上的獵物,褚峻眸色幽深,低笑著帶著沙啞娓娓喃著,“世人也都道,褚某是個北地出來的蠻夷粗人,夫人亦是知道的,這粗人最是不知禮節的。
他喘著氣,“若是褚某唐突了夫人,夫人也隻管任打任罵,莫要悶在心裡傷了自己……”
蠻夷粗人,還是朝堂上那些世家貴子用來嘲諷平北王的怪氣腔調,他們自持出身高貴,卻是無兵無權,看不上出身草莽的平北王的出身,可向來也隻敢在私底下討個口頭上的便宜。
想來謾罵著的世家朝臣們怎麼也想不到,那本意用來諷刺人的話,如今倒成了北地草莽扯旗當虎皮恣意妄為的借口了……
……
已是亥時,這個時候,趙府的火燭幾乎已滅了大半,趙筠回到了院子,才坐下沒多久,嫡母院子裡就有人過來了。
管事的李嬤嬤垂眉立於外間門,笑著道,“夜深了,大夫人心裡念著三姑娘,便遣奴過來看看。”
說著又道,“這夜裡寒涼,夫人還讓奴給三姑娘送來幾簸炭火,都已俱送入屋了。”
用籮筐裝著的炭火被李嬤嬤身後的奴仆放進了外間門,看著卻是已經超了應有分例了。
趙筠抿了抿唇,看幾眼那幾筐上好的銀絲炭,將手裡的熱茶擱下,“女兒不孝,還是勞母親掛念了,隻是夜已深,隻待明日我便到母親院裡謝過母親。”
隔著幔簾,李嬤嬤看不清屋裡女郎的神色,她隻笑道,“三姑娘隻管用著,夫人說了,無需說謝。”
趙筠輕嗯一聲,“那就有勞煩嬤嬤為我傳達一番。”
李嬤嬤笑地應下,而後又恭敬地福了福身,轉身就離開了院子,幾個奴仆也跟在其身後出去了。
翠雲正拿著女郎褪下的披風搭在屏風上,見狀立即又給屋裡多添了兩個炭盆,屋子裡一下子便更加暖和了起來了。
這樣多的炭盆,想來姑娘晚間門睡下時,定不會覺得冷了。
小丫頭喜上眉梢,又想著屋子裡已這般暖和了,又去將床榻上的原來厚重的被褥換成更加輕軟一些的,她心裡高興,做事也是喜滋滋的。
“你就這般歡喜?”
女郎換上了白色裡衣,正盤腿坐在圓案旁,托著下顎看著翠雲眉開眼笑的神色,忍不住道。
翠雲掂著被褥,聞言邊惦便轉過頭看自家姑娘,眼眸都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姑娘歡喜,我便歡喜。”
“你又知我歡喜?”
手裡的褥子利落地落下,然後又被平鋪在床榻上,翠雲壓著褥子四角,不由笑著反問,“姑娘這兩日難道不歡喜嗎?”
趙筠頓住,眼睫眨了幾下,想到方才埋進姨母懷裡的暖和馨香,想到姨母每次看著自己眼中的星星點點的溫柔……她臉有些緋紅,輕咳了幾下,還是坦誠地抿笑點了點頭。
……她自是歡喜的。
娘親去地早,她還從未被人這般喜愛過呢。
翠雲見狀又笑開,嘟囔道,“…莫說姨夫人性子多溫柔,待姑娘有多好,就說這兩日,府裡也是同以往大大有著的不同。”
她說地含糊不清,可趙筠卻還是聽懂了她的意思。
家中主母並非刻薄苛刻的性子,可架不住底下人扒高踩低的脾性,趙家的飯食皆是由趙府夥房所製,除了年節時候,各院都需得自己去取食。
趙筠不受寵,翠雲有時候去夥房給自家姑娘取飯食,見到有暗地裡編排自家姑娘的人,總少不得同旁人辯了幾句。
這兩日倒是不用了。
每每去到夥房取食,夥夫們給她拿的都是已經事先備好了的,還是帶著熱氣的飯食,總算不用帶回來後自己再重新熱一回。
這一切的轉變,隻可能來自於當家主母的刻意敲打,而嫡母這般做……趙筠支著下顎,認真地想了想,又想起今夜那個時刻跟在姨母身後的平北王。
平北王華服玉冠,同她們一起逛著夜街時,亦是一副面帶笑色的和煦模樣,還對著自己溫和的笑,看著遠沒有想象中的可怕……
十五歲的女郎,於感情一事上還有些懵懂,近百年來,世家之風盛行,盛京高門大戶中還大多延續著許多前朝的舊例,鮮少有失了夫君的婦人再嫁的先例,因此女郎也並未往彆處想……
可就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趙筠蹙眉思索著,翠雲已經收拾好床榻被褥走了過來,見圓案上的茶盞已經冷透了,翠雲又重新倒了一杯,
“姑娘,被褥已經鋪好了,夜深了,姑娘早些休息。”
陷入沉思的女郎回過神,應了一聲,抬眸間門又看到了還置於外間門的幾筐銀絲炭,頓了頓。
翠雲道,“灑掃的奴仆都睡下了,等明日一早,奴就叫他們端到偏房去。”
幾筐炭火很是沉重,一人是抬不起來的,趙筠嗯了一聲,又道,“天這麼冷,你回屋時,記得帶上一些。”
銀絲炭價貴,遠不是平日裡送的黑炭可比的,翠雲怔了怔,緊接著抿唇笑著應了一聲好。
李嬤嬤回到主院時,夏氏已經覺得有些困倦了,她心不在焉地給自己梳理著頭發,見嬤嬤撩開紗幔進來,
“如何,三丫頭可是已經回府了?”
“三姑娘已經回院子了,炭火也收下了。”
夏氏聞言,微不可查地鬆了一口氣,李嬤嬤上前接過主母手上的牛角梳,力度輕柔,慢條斯理地為主母梳理著頭發,
“夫人是嫡母,如今尚且還不知那阮夫人同平北王是何種乾係,夫人又何須如此……”
銀絲炭本就難得,即便是趙家也是不常用的,如今從夫人從娘家得了些許,還眼巴巴地送去了給庶出的丫頭,何等委屈。
夏氏舒服地眼眸闔起,聞言輕笑道,“僅僅是阮氏同平北王相識這一條,也儘夠我做的這些了。”
大周皇室勢微,而其他世家貴族是的子弟也接連被貶黜,平北王便是這盛京城的天,同那龍椅上的小皇帝,也無甚區彆了。
“眼瞧著筱兒入秋便要出嫁了,我這心裡總是沒個底氣。”
同趙家嫡長的女郎定下婚事的是勳貴高門的郎君,這勳貴高門的門第對比著趙家的門第,算是高嫁了。
高嫁有好處,卻是亦有難處,娘家家世不顯,更是容易叫人看輕,從小在自己跟前養大的女兒,夏氏自是希望女兒萬事順遂。
若是平北王能夠出席女兒的婚席……即便再是如何低頭,那也是值當的。
……
平北王褚峻,這朝堂之上心裡恨不得他死的人不在少數,可在一手遮天的頂盛權勢下,想要討好的人也如同過江之鯽。
平北王登門趙家,並且給趙家庶出的姑娘送出及笄賀禮這一消息,在那麼多賓客的渲染下,很快就在盛京的官宦人家間門傳開了。
一時間門,上門拜訪的人也徒然多了起來,其中還不乏比趙大老爺官職還要高上許多的官宦人家,趙家門庭若市,就連平日裡女眷收到的帖子,也比往日多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