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作為會稽府城,坊與市的分界十分明顯,西坊位於府城最西側,遠離兩個市集上喧囂的街道和忙碌的府衙,向來人煙僻靜,又因著地段不算好,因此周圍大多隻是富戶人家的宅院。
身著緋色官袍的男子在奴仆的引路下,緩緩進了客堂,雖是青天白日,客堂裡卻是點著幾盞燈火,幾個奴仆垂眉守著。
會稽郡郡守坐在客堂下首候著,垂眉斂目,直到聽見身後傳來沉穩腳步聲,連忙站起身,回過頭朝著門外看去。
披著氅衣的男人從門外走進,身量高大,面容冷峻,身上氣勢銳利地像一柄出鞘寶劍……這便是昔日抵禦著外敵名震天下,現如今權傾朝野,把持著大周朝政赫赫有名的平北王。
會稽郡郡守石守卿已是年近知天命的歲數,須眉已經染著白霜,面容隱隱已是有些老態,看人的眼底也帶著些許濁色。
可他看著北平王那帶著幾分沉靜卻熟悉的眉眼,腦海裡的記憶卻是不由自主地緩緩回溯,竟想起了十幾年前,他尚未京官外放時,那偶然的一面之緣。
大周國祚三百餘年,面對北地草原上窮凶極惡茹毛飲血的外敵,軍力疲乏,數次交戰節節敗退。
那是這麼多年來,抵禦北敵中獲得的第一次勝利。同樣是下著雪的時候,幾乎所有在戰役中取得軍功的將士士兵跟著大周軍隊凱旋歸京,聽候封賞。
身披銀甲的少年將軍,坐於高高大大的黑色駿馬之上,面容俊美淩厲,下顎微揚,舉手投足間儘是意氣風發的桀驁姿態。
這是從冀州邊陲之地,用性命博出來的將軍。
彼時,自己已過了而立之年,因在官場上也是幾度沉浮前途混沌渺茫,在這樣舉國歡天喜地的日子,他卻是在酒樓上酗酒買醉。
置身於酒樓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街道上掩不住誌得意滿桀驁不馴的少年將軍,心裡是隱隱帶著幾近麻木的譏誚諷刺。
軍功卓絕又如何,少年將軍又如何……大周朝堂世家林立,世家貴子功勳子弟身居高位,既容不下他一出身低微的寒門之子,又如何容得下一出身卑賤的草莽將軍。
幻想著這位得意誌滿的少年將軍在朝堂上左右碰壁,逐漸被磨去棱角的景象,那因被貶到偏遠地方任縣令而生出的無法排遣的失意感,仿佛也漸漸消散了不少。
不久後,他便離開了盛京,遠離了朝堂。
不曾想……一彆經年,這大周的朝堂,早已是物是人非,十幾年失意者那滿腔的譏誚與憤懣,如今倒真成了一攤笑話了。
緩緩掩下眼裡的複雜,待男人行至上首,郡守垂眸緩緩拜下,語氣恭敬道,“會稽郡郡守石守卿,拜見王爺。”
……
半個時辰後,會稽郡守郡守離去。
看著正端詳著木盒中各色首飾,時不時還上手碰上幾下的主子,林樟沉思片刻,不由道,
“先帝在時,石守卿因在朝中得罪了同入朝堂的劉家子,被陷害貶謫至會稽郡旬邑縣知縣,後亦是投靠了世家,才逐漸得到高升的機會,如今這般殷勤拜見主子,想來……似有討好之意。”
林樟眉頭皺著,他性子認真直耿,也頗為看不上同石守卿這樣首鼠兩端的人物,隻是有些想不明白為何主子還要召見這樣為那些世家鞍前馬後的人。
褚峻笑了笑,將手裡清透瑩潤的白玉簪子放下,粗糲的手又撚起一對珍珠耳墜,笑道,“十幾年便從一方小小知縣,做到了如今的一郡郡守,能力不錯,能屈能伸亦善蟄伏,算是個人物。”
這是要用石守卿的意思。
林樟斂眸,不再言語,轉而看向主子手上拿著的首飾。
銀質耳墜上的珍珠拇指大小,渾圓如滿月,純白細膩,氤氳著柔光,望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臨淄靠著沂江,每年開春後水上往來貨物數不勝數,各種奇珍的寶石珍珠也被當做貨物一般源源不斷地彙聚於此,因此也造就了臨淄金銀首飾鋪子開得格外地多。
石守卿有心討好,登門前是費了不少心思,在打聽到平北王身側還攜著一女眷出行後,就彆出心裁地奉上了一整套的首飾。
發飾,項飾,臂飾,腕飾……赤金白銀的飾品上綴著各式的珠玉寶石,錯落有致地擺在紅木的盒子裡,盒子一打開,流光溢彩華美異常。
這位會稽郡郡守的能力好不好,林樟尚不清楚,可看著滿盒子華美精致的首飾,隻覺得他這送禮的本事卻是一等一。
阮夫人若是喜歡,那主子想必也定會喜歡。
林樟這般想著,見主子又將那對珍珠耳墜放下,沉默片刻,便試探性道,“這些飾物都十分精致,不如屬下先行查驗一番,再送予阮夫人賞玩?”
阮夫人院子裡的物件,也大多亦是事先查驗過,再送入夫人院裡的,這些流程,林樟熟悉地很。
送予夫人?
褚峻眉梢挑起,搖搖頭,繼續頗有興致地把玩著,狹長幽暗的眼眸似笑非笑,“這些你隨意處置了,無需送到夫人跟前。”
林樟頓了頓,有些摸不清主子的意思,卻也還是按著主子的吩咐照辦,在主子放下手後,讓奴仆將裝著首飾的盒子捧了下去。
待那盒首飾撤下後,褚峻想了想,又道,“派個人去府城驛站走一趟,看看可有從盛京遞過來的,給夫人的書信。”
大周這些年的戰亂少了許多,一向負責傳遞朝堂書信的驛站也逐漸朝著官民兩用的方向轉變,盛京寄出的書信一般先是會存在府城的驛站,然後再逐漸下發到鎮縣。
若是阮夫人外甥女真寄了書信過來,在府城驛站裡,也是有可能可以找到的。
林樟垂首應是。
屋外還是飄著飛雪,雖不算大,但這樣的天氣還是不宜趕路的,阮秋韻眸光落在窗外的飛雪上,有些心緒不寧地想著這場雪什麼時候才會停。
婦人手裡執著書,卻是久久不曾翻頁,春彩守在一側,見狀便道,“夫人,外頭的雪已經小了許多,這屋子裡悶得慌,不如奴陪夫人出去走走……”
內間燒著炭火,暖烘烘的,卻也的確叫人容易覺得悶,阮秋韻放下手裡的書,思慮片刻,含笑應了一聲好。
屋外的雪的確小了很多,天空中隻有飄著那麼零星幾粒飛雪,這就代表著雪快停了,很快就能夠啟程了。
婦人心裡有些歡喜,黛色細眉舒展,舉著的白色桐油傘將春彩籠在傘裡,主仆兩人一起出了院子,沿著宅院廊道緩緩地走著。
這個時候,假山堆雪,流水冰封,宅裡也沒有什麼景致可看,可開闊的視野卻的確讓人心曠神怡。
屋外還刮著風,走了一會兒,便覺得有些冷了,阮秋韻帶著春彩往回走,還沒靠近院子,就看到不遠處有幾人正往外走去。
為首的是兩個男子,一位是她比較熟悉的林軒小先生,另外一位須眉染白,緋色官袍,頭戴花翎……看著,有些像以前在電視上看到的古代官員的樣子,他們身後還跟著幾位身著灰衣的下仆。
朱紅宅門打開,那位身著緋色官服的的男子在離開時,還十分有禮地朝著林軒輕輕頷首,而後才緩緩轉身離去……
……
婦人細細的黛眉微顰,眼眸裡氤著茫然,她緩緩將書闔了起來,起身來到窗牗旁,又仰頭看著窗外的迷蒙的月亮,神思不屬。
趕路的這幾日,阮秋韻從未刻意地去探聽過褚先生的職業和身份。
即便是已經留意到到對方身側帶著許多的部曲下屬,還有頗有些豐厚的家資,也隻下意識地覺得對方興許是一位生意做得有些大的商人。
一個和原主的夫君一樣的,普普通通的商人。
……可一戶普普通通的的商戶人家,會同今天這樣,有身著緋色官衣的客人上門拜訪嗎?
阮秋韻不太清楚,她甚至也不清楚這個朝代穿緋色官衣的是幾品的官員,隻是本能地覺得有些怪異……
“夫人,明日一早還要趕路,不若今夜早些歇息,我給夫人滅了燭火吧……”夜已深,內間還燃著燭火,春彩探著半邊身子進來,小聲道。
小姑娘不知不覺地,都開始做起蘇姨才會做的事了,思緒雜亂的婦人聞聲回神,看著探頭探腦的小姑娘,無奈柔和地輕笑,
“好,我現在立即上榻歇息,你先回屋吧。”
春彩輕應了一聲是,而後才轉身離開,婦人柔和的眸光緩緩落在搖曳閃爍的燭火上,將雜亂的心緒緩緩放下,微顰著的柳眉也漸漸舒展開。
褚先生是位熱心和善的郎君,這一路給予的照顧也不是假的。
他們隻是萍水相逢,隻待到了盛京,她將欠下的這麼多的人情一並還了,興許就會分道揚鑣了,她又何須多此一舉去揣測褚先生的身份呢……
屋裡的燭火熄滅,放下心緒的婦人摸索地上了床榻,枕著月色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