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是會稽郡的府城,雖不是地處中原腹地的魚米之鄉,卻也因著臨近沂江的乾係,水路四通八達,來往的商戶客船眾多,也比其餘府城要繁華許多。
如今正值冬季,沂江河水冰封,水路徹底被凍住,來往的商戶客船少了很多,街道卻一如既往地熱鬨。
郡守府
聽著城門校尉來報,正用著晚食的會稽郡郡守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動作大地幾乎要將椅子帶倒,清瘦的臉上俱是一片震驚之色。
平北王怎會在臨淄?
已經隱隱有些老態的郡守隻覺不可置信,眸光閃爍間忙又追了幾句,待得到肯定回答後心神顫動,往日沉穩的神色變得有些慌亂不定。
他沒有去懷疑守城尉話裡的真實性,畢竟如今這個世道,又有那個不要命的敢假冒凶名在外的平北王啊。
這平北王……郡守眉心皺起,有些焦躁地在屋裡左右來回踱了兩步,待站定後,吩咐下仆道,“你等速速前去府衙,將郡丞郡尉請來。”
下仆領命退下。
吩咐完後,郡守連晚食也顧不得吃了,隻立即著人給自己更衣,待郡丞郡尉兩人匆忙趕到後,三人急匆匆地就便往東城門趕去。
可終究還是晚了一步,等三人趕到時,也隻撲了個空,校尉口中的部曲騎兵早已經進了府城,朝著西坊走去
郡丞跟在郡守右側,神色間帶著驚懼。為官數載,他從未見過那位聲明顯赫殺伐果斷的平北王。可一想到這些年來,那些源源不斷地從盛京那邊傳過來的消息,大冷的天背脊卻還是直冒著冷汗,
他同樣長得瘦削,看著便是弱不禁風的文人模樣,抹了抹額間的汗意,躬著身子氣喘籲籲,小聲支吾著,“……大人,如今平北王既然已經駕臨,我等可要立即前去拜見?”
郡守正細細地詢著守城衛,聞言沉吟片刻,最後還是搖著頭擺了擺手,“平北王連日奔波風塵仆仆,想必是需要時候歇息才是,我等還是先遞上拜帖,待明日準備妥當,再上門拜見。”
說著說著,郡守便歎了口氣,無力地撫著須發,隻覺得頗有些刀臨著頸側的危險感。
會稽郡守雖遠離京都,可為官的總歸是有那麼幾個友人門生在京為官的,他們彼此間也是互通有無的,因此這些年朝堂發生的事,他也向來是有所耳聞的……
遠離朝廷的這十幾年間,朝堂發生的事卻是不小。前有平北王功高震主被奪兵權囚於盛京,後有先帝英年崩逝,年幼的皇太子繼位,平北王一躍成了攝政王。
主少國疑,太後垂簾聽政,外戚乾政,看似混亂不堪,可整個朝堂卻是被平北王這個北地出身的異姓王把持著……
如今這朝堂,可謂是局勢複雜,黨羽紛爭不斷……不過無論如何,都同他這個遠離盛京的地方郡守乾係不大。
畢竟平北王雖手段淩厲,卻總歸不是暴戾嗜殺之人。如今這尊大佛既已親臨,自己隻需遵守本分,恭恭敬敬地將這尊大佛送走便好了。
而且,說不定也還是個機會……
會稽郡守神色微沉,心裡的忐忑不安也消散了許多,想到守門衛提及的馬車裡的貴人,又忙吩咐兩側準備明日上門的拜禮。
郡丞也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也很快將心裡那抹忐忑掩下,應了下來。
*
馬車走在方磚鋪就的地面上,帶來一陣陣聲響,馬車窗牗開了半扇,淡色的帷紗被風吹出波浪形褶皺,而後又被緩緩掀起,婦人眸光落在街道一側上。
茶樓酒肆,衣坊藥鋪,鱗次櫛比,街道上人流如織,就這般遠遠地看著,很是熱鬨。
而這樣的熱鬨,同柳鎮的熱鬨,卻是有些不一樣的。柳鎮的熱鬨在於嫋嫋炊煙,在於雞犬相聞,在於煙火氣息。而臨淄街道的熱鬨,更多的是偏向於繁華地域商業活動的你來我往。
……就像現代平緩輕和小縣城和熱鬨繁華大都市的鮮明對比。
婦人細細地打量著,玉白面容清晰可見,讓一側湧動的百姓看呆了眼。本以為馬車會在客棧停下,卻沒想道馬車並未停留,而是穿喧嘩熱鬨的市集街巷,在一處僻靜的宅院外停下。
默默地看著已經迎上前的奴仆,阮秋韻心中又一次生出些許感歎,褚先生的家資好像真的很豐厚。
一行人到達府城時才申時,進了宅院休憩片刻也不過酉時。隻是冬季日短夜長,這個時候雖然才酉時,天邊卻也隻剩下落日餘暉。
案桌上擺著茶水,還有幾碟點心,見阮夫人視線落在外頭,林軒搖著毛竹扇子,笑道,“正處於年節期間,府城的坊市街道想必是極熱鬨的,時候還早,若是主子和阮夫人有興致,不如去瞧上幾眼。”
古代的夜市?
阮秋韻收回目光,心裡不由地升起好奇。
學曆史時也曾學到過,古代是有宵禁這一製度的,那時候她隻覺得古人夜深了便睡,晚間並沒有其他的活動。
直到自己身處其中才知道,宵禁也並不是天一暗便開始了的,而是一更三點敲響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點敲響晨鐘後就開禁通行。
婦人心中好奇,卻隻是笑了笑,並未應下,褚先生一襲人騎了一整日的馬,肯定是是很辛苦的,還是多休息才好。
案桌上的茶水煙霧嫋嫋,褚峻眸光落在婦人身上,指尖撫著盞壁,歎道,“坊市夜街,最是熱鬨,我也許久未曾去過了。”
黑夜裡的璀璨的火樹銀花,人流如織喧鬨的街頭雜耍,多種多樣稀奇的雜貨吃食……褚峻言語風趣,輕易就將曾在盛京見過的夜市景象勾勒了出來,引人入勝。
婦人聽著有些入迷,眸光認真輕緩,握著茶盞的指尖不由鬆開,淺碧的袖擺鋪開落於案上,垂著的皓腕纖細羸弱。
“……猶記我第一次抵達盛京時,更是看呆了眼,若非身側有同友好意提醒,還險些出了洋相。”褚峻笑了笑,眸色幽暗。
阮秋韻有些意猶未儘,聞言不由生出疑惑,“褚先生既是盛京人士,為何……”
“褚某祖籍冀州邊陲,也是僥幸家中發跡後才遷到了盛京。”褚峻面不改色道。
美貌婦人若有所思般頷首,眸色輕柔如拂柳春風,神色也一如既往地溫柔和緩,對於褚先生話裡的冀州,也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的神色。
褚峻眼眸微眯,“冀州居北地,常有外族侵擾,民風也頗為彪悍,少有商戶停留,因此較之大周其他地方,就顯得有些荒涼了。
他微微一笑,“所以初見盛京繁華景象時,褚某不免有些失態,也徒惹了不少笑話。”
先生語氣溫和,娓娓道來,話裡卻是流露著自嘲和黯然。
阮秋韻神色怔住,視線落在對面的褚先生身上,腦海裡卻是莫名想起以前班級上的一些學生。
跟隨著農民工的父母從農村轉學到大城市,黝黑的皮膚,帶著濃濃口音的普通話,和彆的同學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舉止。即便沒有做錯什麼,也總會受到一些明裡暗裡的抵觸和排斥。
雖然有些不恰當,但是在阮秋韻看來,褚先生當初的境遇也和那些轉學過來的孩子有著異曲同工的地方。
處於遠離政治中心的邊塞地界,又與被古人視為蠻夷的外族接壤,即便是最後憑借著能力發跡了,可這一路走來所受到的排擠和譏笑,想必是隻多不少。
在班上的時候,阮秋韻安撫過不少境遇相似的孩子,可此時面對同是成年人的褚先生,卻是有些嘴拙了。
她想了片刻,還是道,“褚先生出身冀州,如今卻還是能靠著自身本領發跡,舉家遷到盛京,能力定是不凡。旁人閒言不過是庸人自語,褚先生很是不必介懷。”
婦人柳眉微蹙,纖細白皙的脖頸微垂,柔和的眸光星星點點,燭火下的神色溫和認真,紅唇輕抿,語調和緩。
這是在安慰他呢。
褚峻看著桌案對面的婦人,明明映著燭火,眸色卻是一點點地沉下去,而後緩緩勾起一抹笑,氳著笑,“夫人說得在理。”
喜歡自語的庸人,隻當作野草斬殺即可,他自是不會介懷的。
不過能借由這些瑣碎之事得到夫人的一句輕聲軟語的安慰,倒也不枉那些野草來這此間一遭。
盤腿坐著的林軒望天望地,明明還燒著炭火,可手裡的毛竹扇卻還是風騷地搖啊搖,心裡卻是默默學習著,盤算著屆時回到盛京時,也可以同那些個女郎胡說八道一下自己糟糕的身世。
夜也有些深了,婦人從軟墊上起身,向著兩位先生道了晚安,便在宅院奴仆的引路下,回了院子。
前頭的兩位奴仆提著燭火,將路照地光亮清晰,身側的青衣小婢撐著油紙傘,婦人鬥篷下淺碧的裙擺隨著步伐輕搖晃動,緩緩離開了燭火籠罩的範圍。
炭爐上的水壺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煙霧氤氳繚繞,窗外漆黑一片,隻在燭火灑下的光亮下,才依稀可見洋洋飄灑的霜雪。
褚峻身著灰袍坐於案前,身側被燭火投下一抹長影,自己身前有一杯盞,手裡卻還把玩著一個碧色的茶盞。
茶盞清透,在燭火下映著柔光,林樟從外頭進屋,視線在主子對面空無一物的桌案上停留一瞬,眼瞼很快又垂下。
“主子,會稽郡郡守遞上拜帖。”
織繡著金絲的拜帖,映著燭火生輝,看起來著華貴異常。拜帖先行,客人後至,這都是世家大族恪守的規矩,後來也逐漸成了官場上的規矩。
世家大族,總是這麼多條條框框的規矩的。
褚峻笑了笑,接過拜帖隨意擱在桌案上,又將手裡的杯盞放下,緩緩朝杯裡倒上熱茶,再緩緩將杯盞轉過一個方向,舉杯一飲而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