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六, 大朝會。
皇帝坐在龍椅上,滿朝文武立於下,本該是嚴肅的共商國是場合, 此時卻像是個菜市場。
霍大成一直面無表情, 似在聽下面討論, 又似乎沒在聽。
除夕宮宴上發生那樣的事情,跟霍大成提議要他把錦玉公主納進後宮的, 一個正四品的官員當場被罷免。
整個過年期間,那位官員一直在四處找說客,想求皇帝收回成命。不少人念在過去是兄弟的份兒上, 幫著把請求遞到了霍大成跟前,結果是不僅被駁回請命, 就連自己個都受到了牽連。
雖然沒有直接罷官, 但是貶謫, 嗬斥, 昭元帝一點都沒給他們留面子。
原本今年該是一個慶祝成功的大喜年, 他們的歡喜卻因為這件事情蒙上了一層陰影。
這些人中不乏於從霍大成造反第一天就跟在他身邊,與他同村的兄弟,他們的父母很多都是霍大成的長輩,事後還想親自進宮找霍大成要說法, 無一例外都被拒之宮外。
然後第一日他們府上就迎來了禮官, 領著他們學規矩。
一天十一個時辰,除了吃飯睡覺,他們都在學習, 並且在學習過程中他們逐漸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直到這時候,大家才恍然發現霍大成早已不再是那個在軍中和他們泥裡來雨裡去,把酒言歡的兄弟了, 他是皇上,一言就能決定天下事的帝王。
當然,想讓他們在短短幾日之內完全轉變自己的想法,很難,但是有所畏懼就有所顧忌,他們現在是不敢再隨意置喙錦玉公主有關的事情了。
儘管在他們的觀念裡,還是希望息事寧人。
比起先前風餐露宿不知前程,現在他們的日子過得可太舒坦了。把錦玉公主當成個吉祥物,彆管是擺在宮裡還是擺在哪裡,就算是送去寺廟靜修也行啊,既能表現仁愛,也能平息眾怒,何樂而不為?
但是皇帝和丞相他們不同意。
而就在剛剛,他們發現就連文青明和孫伯義他們都持這樣的觀點,就連那群平日裡沒有什麼存在感的書呆子都這樣覺得,真真是……
唉,安穩生活不好嗎?
“皇上,臣以為這事得早做論斷,”就在這些人在瘋狂頭腦風暴的時候,蔣知道在和滿朝文武辯論後取得了階段性勝利,往前踏出一步,和霍大成提議道。
霍軒看其他官員此時恨不得離丞相八尺遠,已經見怪不怪,這個場景和當初在軍中的時候並無一致。
丞相,在口才上從來不會輸於人。
“那照丞相說朕該如何?”
“錦玉公主對稚子動手,是為大不義,自她動手那一刻就已經對不起百姓們的追隨求情。不如就由臣來當著百姓和百官的面,親自審審她,到底為何這麼做?”蔣知道說。
“準了,”霍大成抬抬手,“正月十五之前不開庭,朕看審訊日期就定在正月十九日,先把消息放出去吧,怎麼也得讓百姓們過個好年,。”
“遵旨!”
接著又商議了幾件事,霍大成就示意孟忠義宣布了退朝。
今日年初六,他的書案上已經擺滿了奏折,這事公務馬虎不得,霍大成便留了蔣知道和文青明去議事。
其他官員們一起走出宣政殿,然後快速圍住了孫伯義和李雲天。
“老孫,你們忒不講義氣,之前可沒見你們表態,這會子怎麼一個比一個一個積極?”質問的語氣非常明顯。
孫伯義看著把自己圍起來這些人,故作高深:“你們啊,這都幾個月了,怎麼到現在還沒學會做臣子?”
“啊?”“什麼意思?”
看著他們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樣,孫伯義更加無語,“作為臣子,在皇上有明確意向的情況下,隻管等著皇上把自己的決定說出來,到時候咱們隨聲附和幾句,算是錦上添花。”
這件事情上,沒有誰比皇上更加上心,差點受到傷害的是皇上捧在手心上的幺子。這些人聲聲都在替女刺客求情,這不是再給皇上添堵嗎?
當誰不知道?他們明面上義正嚴詞,說是替跪在宮門外的百姓出頭,實際是因為什麼隻有他們自己清楚。
錦玉公主乃是前朝公認的美人,往前行軍時,也不是沒人肖想過,那時候把這些話說出口,肯定是要遭人恥笑的。現在階級轉換,這個想法再蹦出來,倒是沒人再說什麼了,或許他們的想法還能成功。
美人,尤其是這種名滿天下的美人,總是會讓人好奇。
霍大成把人關進地牢,一直沒讓人去探看。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是人之常情,但是行事前得會看眼色啊,不能一味縱著自己胡亂作為。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身為臣子,咱們什麼話都不說,那滿朝文武都不用來大朝會了,再說丞相和左都禦史可和你說的相反,每回都有意見,不還是受到皇上重用。”孫伯義話剛落音,就有人反駁。
國之重事,他們身為朝廷命官,不能參與任何意見,那他們現在取得的地位還有什麼意思?
“你說的很有道理,”孫伯義點頭表示認知,“隻是你們是丞相,是左都禦史嗎?此一人讀過的書,可能比你們加起來認識的字都多,拿自己和他們兩人相比,咱們難道就不覺得心虛嗎?”
孫伯義聲音稍稍抬高,這群人真是夠了!
蔣知道學識無雙,在投靠霍大成之前,在齊州就已經大有名氣。文青明世家出身,他師承名家,親生父親文立又是一十年前的狀元郎,結合家傳,他可以說是文武雙全。
把他們兩人放在錦京城,或許能找出不少誌同道合者。放在此時的朝廷,他們卻是是獨一無三的存在。
孫伯義又瞥了眼周圍這些人,拿自己跟著兩個人比較,臉呢?
“再說你們提的那些意見合理嗎?敢說不是私心?”孫伯義發出靈魂質問,他也不知道同樣是沒讀過書的人,這些人和他的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
果然人是比不得的。
孫大將軍感慨連連,霍宣也在感慨。
大冬天的,他被霍四抱出宸熙宮閒逛,當然是被強抱出來的。
當時霍宣挺不高興的,還嚎了兩嗓子。霍四就哄他來找爹,霍宣抽搭兩聲,隻能跟著來,他們過來的時間比較巧,正好下朝,然後就聽見孫伯義大將軍在和他的小夥伴在講大道理。
他說這些話完全沒有避諱宮裡的眼線,可見一點都不怕傳到帝王的耳朵裡。說起來還是他老爹一直都做的不錯,要不然也得不到這幫兄弟的信任。
而且,孫伯義就是專門說給爹爹聽的也說不定,
真希望他們能把這些話聽進心裡去,那樣對誰都好,霍宣漫不經心的想著。
“啊啊”霍宣拍拍霍四的肩膀,我們進殿去吧,這裡好冷啊。
“這就走,這就走,”霍四哄著他,卻始終沒挪步。他看著李雲天那邊,眼含狂熱,“李將軍高大勇猛,我以後要是長成那樣就好了,小五,我想跟著他習武,不想去讀書,你說怎麼辦?”
霍宣順著他的視線看向李雲天,李將軍是霍大成即位後,收到封賞的第一人。
他不多話,就向剛才孫大將軍說到口乾舌燥,也沒聽見他插句話。他很少和人侃大山,身材確實壯碩,完全符合人們對武將的基礎認知。
少年崇拜武力值高超的人,霍宣完全理解,隻是不想讀書,霍宣覺得霍四在想屁吃。
“啊啊”霍宣往霍四腦袋上“啪啪啪”三下,我勸你打消這個念頭,本來腦袋就不靈光,還不想讀書,你以後就算當了將軍,誰放心讓你領兵?
隻是你是四皇子,就算不放心人也得把人交給你,這不是枉顧普通將士的性命於不顧嗎?
“你乾什麼?”霍四突然被打,猛地跳起腳來。
霍宣趕緊摟住他的脖子,可彆把自己扔在地上嘍。
霍四把他從脖子上撕下來,霍宣趕緊把手背到伸手,然後咧嘴笑“嘿嘿”,試圖掩飾自己剛才的惡行。
“你打我了?”
“啊啊”霍宣搖頭,我不是故意的。
霍四憤恨的抓住霍宣的小手咬了一口,不疼,就是怪惡心的。
後面,霍宣一直偷偷在霍四衣裳上擦口水。
兄弟倆鬨了一陣,官員們已經走遠了,他們去勤政殿,到底也沒進去,在門口就被攔住了。孟忠義說皇上在和丞相禦史商議事情,下令誰都不能打擾。
孟忠義在外守門,那確實是大事了。霍四便沒有硬闖,他抱著霍宣又在皇宮裡逛了一圈,就被人送回了宸熙宮。
臨近中午,天氣逐漸暖起來,霍宣便想著去茁勤院接阮霂小哥放學。
是的,今日阮霂就開始到茁勤院上學去了。
等等,阮霂都去上課了,霍四怎麼還在這裡?
茁勤殿裡,課業最重的就是霍三和霍四,這是霍大成親自下的令。一來以兩位皇子的年紀,已經能夠控製自己。一來,現在不是有條件了嘛,當爹的當然想給自家孩子最好的。
這個嚴格要求對原本就有自製力的霍三來說,算是合理安排。對於瘋慣了的霍四來說,可就太難受了,他根本坐不住。
這不,就逃學了。
霍宣懶得管他,主要也不想去當這個壞心人。而且他覺得自己無需擔心,霍四一看就是沒經過父母毒打,不出意外這次他就能體會到了。
逃課還敢去大殿面見皇帝,真不知道他是天真還是傻?
霍宣所猜不錯,當日中午,皇宮處處都是霍四的鬼哭狼嚎。
霍大成原本其實沒想起這件事情來,聽孟忠義說老四抱著小五過來了,他還挺高興的,想著中午陪孩子們用午膳。隨即他就同丞相和禦史去茁勤院看看,大大小小,讀書都很認真。
霍大成覺得很欣慰,既然都來了,當然得去看看兒子,卻隻看到了霍三,霍四呢?
哦,他抱著他弟在宮裡閒逛呢。
霍大成覺得他是欠揍了。
皇子所在皇宮東路,和茁勤院是一個方向。
霍宣是在去接阮霂的路上,聽見霍四扯著嗓子的嚎叫聲的。他嚇了一跳,隨即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兒,就扒在文皇後肩膀上“嘻嘻”笑。
文皇後讓聽竹去看看發生了何事,回過頭就聽見自家孩子正在嘎嘎笑,“怎麼了?被嚇一跳這麼高興?”
被嚇一跳不高興,關鍵是霍四被打了啊。
一行人慢慢走,大兩刻鐘才走到茁勤院,他們來得巧,正趕上茁勤院下課。避免孩子們遇見他們還要行禮,文皇後領著霍宣就站在拐角處等著阮霂出來。
等到最後差不多沒人走出來出來,阮霂還是沒有出現。
“我們進去看看。”文皇後抬步往前走。
自從親自養了孩子,她才體會到養孩子的不易。阮霂不是她親生孩子,卻是她做主領到錦京來的,如此她就必須得對他負責,來接孩子下學堂,以前她娘經常這樣做,文皇後覺得自己偶爾也得做一做。
孩子現在還沒有出來,可彆是在學堂被欺負了吧?
他們走進茁勤院,在內侍的帶領下走到阮霂所在的學堂。
一屋子學生都已經離開,小阮霂正坐在最後一排看書,小小的身影在空曠的學堂裡顯得更加渺小,看上去有些孤獨。
身後傳來一個溫潤的聲音,“皇後娘娘。”
霍宣跟著文皇後一起回頭,就看到一個氣質溫潤的青年,他身著儒袍,領口繡著“茁”字,大概是茁勤院的先生。
霍大成在宮中創辦學校,請來的先生在錦京城乃至天下都有幾分名氣。雖說錦京城裡的世家貴族不低頭,但是新朝已經建立,還不至於完全沒有人歸順,這些先生也並非出自世家。
霍宣有些驚訝,眼前這位先生有些過於年輕了,相貌也太過於出眾了一些。
“先生是?”文皇後並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某姓薄,乃是茁勤院的教習先生。”
“薄先生,”文皇後頷首。
“皇後娘娘來看阮霂?他年歲偏小,尚沒有正式開蒙,與其他學生相比,基礎有些薄弱,故而我每日都多留他一刻鐘。”薄先生笑著說明情況,又介紹了下阮霂在學堂的表現,看得出他對這個學生非常滿意。
這時候,阮霂聽見這邊的動靜,抬頭看過來。瞧見文皇後和霍宣,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想站起身又坐了回去。
“這段時間多勞先生費心了。”文皇後真心道謝。
“此是某職責所在。”薄先生避開皇後的禮,走過去阮霂身邊指著他手裡的課本指導了兩句,然後放他離開。
“姑母,小五弟弟。”阮霂小跑著走到文皇後跟前。
“啊啊”霍宣夠著身子拍拍阮霂的腦袋,認真讀書的乖孩子。
一行人又往宸熙宮走去,霍宣被劍蘭抱著,文皇後和阮霂並排走,一路上都是霍宣的“啊啊”聲。
阮霂看看這個,瞧瞧那個,異常的高興。
他是個聰明孩子,直到狗血的換子事件暴露,他才經曆了自有記憶後最可怕的事情。
慈愛的爹娘面目全非,咒罵、毆打,那幾天是阮霂的噩夢,現在想起來還後怕的很。他太小了,其實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隻隱約知道爹娘不再是爹娘,他也不再是他。
爹娘抱在懷裡的那個小孩,阮霂並不陌生,他們以前還在一起在村東頭的小河裡抓過蝌蚪,隻是爹娘並不想自己和他一起玩,在規定的兩刻鐘到後,就會立刻把他接回家。
他們說他是好孩子,以後要跟著姑姑去州府讀書,姑姑姑夫喜歡乾淨懂事的孩子,要求他少和村裡野孩子們上山下水。
儘管不完全理解,阮霂還是會儘力做到,後來他也的確因為乾淨懂事得到了姑姑的喜歡。
情況輪轉,阮霂聽見那個小孩喊自己的父母“爹娘”,爹娘慈愛的回應聽著讓人心慌。
姑母要接他走,阮霂一度以為一切還跟以前一樣,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姑母把他送到了文姑母這裡,離開的時候都沒看他一眼,即使當時他就站在門旁。她一心隻想趕快離開,腳步匆匆,裙擺搖曳出著急的波浪。
那一刻,阮霂知道自己被拋棄了。
這個認知讓他充滿恐懼,尤其這之前,當時的文氏對他來說就是陌生人,他怕文姑母隨手把他扔到什麼地方去。
當時隻有在霍宣身邊,他才能放鬆自己,感覺自己是有用的、
現在阮霂已經知道文姑母不會輕易扔下自己,卻也隻是稍稍安心。
這會兒,他又安心了一些。
文姑母領著小五弟弟來接他下學堂哎,真好!
阮霂其實並不恨爹娘,就算在當時他也隻是不理解他們為何變了態度。
說起來他還還得感謝他們,感謝姑母。
他沒有把他隨便扔掉,而是送到文姑母這裡,這樣他才有了現在的生活。
雖然有時候小五弟弟脾氣不大好,也不好好聽他讀書,但是阮霂知道弟弟是喜歡他的,不僅送他草編螞蚱,連大紅包也舍得給他呢。
文姑母對他也很好,供他吃穿供他住,讓人教他讀書寫字,現在還送他來上學堂。
阮霂喜歡這一切,現在又更喜歡了。
霍宣不知道阮霂在想什麼,隻是覺得阮霂今日特彆高興,中午哄他午睡的時候竟然用了夾子音。
霍宣都驚呆了,乖乖,你可饒了我吧!
無奈沒人聽得懂他說話,他隻能被迫又聽了好幾日。
……一切都按部就班的進行著,轉眼就到正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