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宣是被說話聲吵醒的。
睡前他把在正殿得到的銀票都係在自己身上, 是因為他想知道霍大成拿這些銀子是做什麼。
霍宣原本對他爹想乾什麼並不好奇,但是這些銀子是拿他當借口得來的,他就不得不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雖說操心事少, 活的命長, 但是人活一世, 也不能啥都不關心。
起碼在與自己利益相關的事情應該刨根問底。
臨睡前,霍宣還抽空進行了一次頭腦風暴, 按理說這個時候老爹手裡應該不缺銀子,畢竟一路從北打到南,抄家占府, 積攢的財富全都歸了個人。
霍大成作為統領,財富自然不知幾何。
想當初, 他給霍宣母子送到平州的那些個裝滿金銀的箱子, 足以說明這一點。
不過, 他爹的做法也沒有錯。
如今昭朝當家人是霍大成, 這不假, 但是統治階級可不是隻有他一人,在兄弟們身上薅羊毛,還薅成功了,又不丟人。
沒辦法, 誰讓新朝缺錢啊。
確切的說, 眼下新朝什麼都缺。
前朝末兩位皇帝,尤其是錦惠帝生活奢靡,全國稅收根本支付不上他的花銷, 每年都要催收不說,甚至還得加重兩成三成,這也是前朝加速滅亡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這二十年來, 國庫空空如也,甚至連耗子都不光顧。
如今新朝初立,百廢待興,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可是廢除多年的朝綱想要重新啟動,談何容易?
霍大成反賊出身,攻入都城,闖進皇宮,逼死前朝皇帝,之後的幾次拒絕登基,在外人看來也隻不過是做做樣子,一直到現在,錦京城的世家貴族雖然沒有再做出激烈的反對動作,卻也沒有歸順新朝。
要知道,這裡是古代社會,世家貴族掌握著各種資源,其中就包括教育資源。
教育能培養出來人才,不論是以前還是往後,治理國家的主要就是這部分人。
如此才能保證國家的正常運轉?首先就要努力把這部分資源掌握在自己手裡。
霍大成他們是依靠造反實現了自己的階級輪換,對原先的世家貴族來說,這是一種挑釁。他們自小接受的教育告訴他們,霍大成是敵人,是使他們成為亡國之臣的人。
錦惠帝在位時,雖然苛對百姓,對世家貴族和朝中官員卻還算不錯。
這大概就是人的兩面性,霍大成站在百姓的角度,覺得錦惠帝可惡至極。錦京城裡的世家貴族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卻覺得錦惠帝著整天樂嗬嗬的,待人親厚,雖不是仁君卻罪不至死。
該怎麼說呢,錦朝本就是他們出生成長的沃土,現在被一個窮困小子逼到改朝換代,縱然中間門有種種原因,他們內心也很難接受。甚至現在心理作用下,他們還進一步美化了錦惠帝的形象。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想,世家貴族內部枝條錯雜,尤其是沒落世家,他們本就沒有受到錦惠帝的恩惠,如今新朝建立,他們隻想更快鑽營生活。
但是錦朝亡了,他們這些世家貴族成了一個整體,大家都在排斥新君,就你不排斥,還要上趕著湊上去,那麼被排斥的就是你了。
霍大成這邊態度不明,誰也不想做出頭鳥,萬一弄得兩邊都不討好,他們得不償失。
截至目前為止,投靠霍大成的都是通過科舉考試選拔上來的官員,他們本身出身窮苦,經曆過勞苦大眾的生活,本就有政治報複,不願意和錦朝朝廷同流合汙,他們大都在前朝時就看不慣錦惠帝的奢靡,卻苦於反抗無門。
霍大成是從底層走上來的君主,他們認為在這位君主的領導下,他們一定能夠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就算不能,也不會比錦惠帝時更差了。
這些人彙入新朝,確實帶來了很多生機,但是有他們就夠了嗎?
當然不夠,遠遠不夠。
隻是,要讓霍大成依賴如今的班子來治理這個國家,說實話他不是沒想過。先前,他把國家事情交下去,大家完成的還算能看。但是通過女刺客這件事情,不隻是霍大成,應該所有人都意識到他們如今處理問題的程序存在嚴重問題。
讓這些草台板子掌握話語權根本不行,起碼不應該讓他們掌握大部分決策權。
這群人當然有能力,能跟著霍大成從北打到南,他們的軍功也是一個人頭一個人頭積攢起來的,但是他們的能力絕不在治理國家上。
對於剛剛階級輪換成功,家裡面親人可能今年之前還在地裡刨食,他們可以賣力氣,給這片土地換一個掌權者,卻不能賣智計,讓這個國家更上一層樓。
他們沒有辦法給這個滿目瘡痍的國家帶來它所需的補丁。
而那些能做到的人現在卻又不願意出面,或者是不能出面。
真真是進退皆難啊!
這方面,霍宣覺得他爹不用太著急,那些世家貴族撐不了太久的。
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這片土地孕育出來的家族永遠和政治掛鉤。沒有任何一個資產可以完全脫離政治存在。
霍大成都不用做太多,隻要他接下來提拔上來的人能夠不斷擠壓舊貴族的生存空間門,他們早晚有一天會憋不住,自己走出來。
在那之前,他要做的就是提拔一批效忠自己的官員,而這個選拔方式多種多樣,可以是舉薦,也可以科舉。
選拔官員是需要銀子的,當然這隻是小頭,大部分應該還是用在養兵上。
霍大成攻入錦京之後曾經犒賞三軍,雖然南邊一直沒動靜,霍打成還是指派齊軍左路往南,去陽南州駐紮,以威懾南方諸軍。
錦朝最後十年,各方勢力風起雲湧,霍大成能在其中脫穎而出,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出身,並因此贏得了勞苦大眾們的支持。
另外,在北地邊疆,幾位護城將軍並無野心,隻想著完成自己的本職任務,守衛自己手裡那座城就已經心滿意足了,例如平州城就是這樣。
如果文立願意,他未嘗不能成為一代梟雄,隻是最後他還是選擇了守衛平州,和那裡的百姓。
東北的燕州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北地平穩,齊州的霍大成就不必擔心背後受敵,造反這些年他一直往南進,徐州、蒿州,他們一步步南行,從來沒有被敵人兩面夾擊過。
錦京城以南卻不平靜,雲南王,福州王,川州王,他們都是錦朝時期的異姓王,自從錦朝動亂,他們就野心勃勃往外擴張,隻是周邊很不安穩,他們往前進一步,引起的就是腹背受敵,群狼環伺。
因此,他們行動時總是瞻前顧後,以至於霍大成後來居上,把整個北方到錦京城的這大片地方都控製在了自己手裡,甚至還順利登基,成為了皇帝。
現如今,雖然明面上已經沒人再敢和霍大成叫板,但是南方這些異姓王依然割據一方。他們認可昭朝建立,不再出兵染指整個國家,也許諾每年向錦京城上貢,實際上卻依然在自己的領地裡做著土皇帝。
所以說霍大成如今內外情況都算不上好,隻是外部矛盾非一朝一夕能解決,短時間門內霍大成也沒打算向南邊出兵,現在他首先任務就是要解決內部矛盾。
最起碼得保證朝廷各項事務的正常運轉,首先當然就是選拔人才。
霍宣知道他爹最近一直在和丞相商議此事,就是不知道何時下旨。
當然,這些都是霍宣基於現實的合理推測,他其實並不擅長這些,話說他還是第一次睡在銀子堆裡,並沒有覺得很舒服。
他已經偷偷看過了,那些銀票面額巨大,隨便一張都讓人心顫。要是全都換算成銀子,不知道能不能把他的寢宮裝滿呢?
霍宣帶著這個想法睡著,以至於做夢都是金山壓胸,壓的他都喘不過氣來了。
他終於被憋醒了。
睜眼就看見了文皇後,她身邊正是昭元帝,倆人守完夜就過來看望幺兒。
“要不妾身拿剪刀把宣寶胳膊上這些係帶剪開?”文皇後出主意,她剛才看過了,神不知鬼不覺解開這些係帶是不可能的。
“要是傷著小五咋整,”霍大成有些猶豫,那些係帶打著死結,繞滿半條胳膊,用剪刀也不大容易剪開。
“您也真是的,就算問朝臣要銀子,也不用找這麼個借口啊。”現在好了吧,臭寶還以為是叔叔伯伯給他的過年紅包,連睡覺都要看著。
文皇後都能想象這要是不見了,臭寶肯定要鬨亂子。
“這孩子護食兒,還是個小饕餮,什麼東西入了他的手,就沒吐出來過。你送到平州去的那幾箱子金銀都被他攬入了自己的小庫房,寶貝著呢。”文皇後歎氣,宣寶現在又不到能講道理的年紀,給他就高興,拿他的就鬨,真真毫無道理可言。
霍大成嘿嘿笑了兩聲,“朕當時也沒想這麼多,總不能直接朝大臣伸手,讓他們把銀票送到我手上吧,隻能借口過年讓他們給我兒子包個大紅包了。”
如今國庫空虛,近三年百姓賦稅減半,再加上明年上半年的稅收都被錦惠帝提起收上來了,也就是說到明年下半年他們才能收到第一批稅銀,在全國都風調雨順的情況下,他們還可能充盈充盈國庫,要不然,也得泡湯。
但是他們現在就需要銀子啊,要選拔人才,要治理國事,哪個不需要銀子?
那麼多銀子從哪湊出來,當然是兄弟們那裡。
霍大成能依靠的也隻有他的兄弟們。
這些年大家都積累了一些財富,現在貢獻出來也是應該,然後他似真似假演了一場戲,這不除夕宮宴大家就把銀子給送過來了。
霍宣怎麼沒想到最後的阻力竟然是他家幺兒。
暴力把銀票弄走當然可以,但是他這不是不想弄哭小五嗎?
霍宣聽他爹娘說話,認同的點點頭。
新朝初立,霍大成對外還沒有大動作,他手底下的人大都還在錦京城,雖然身份地位已經大不同,兄弟卻依然還是兄弟。
從這件事情就能看得出來,霍大成說話還是很管用的。
霍大成和文皇後說話說的認真,完全沒有注意到兒子已經醒了。
“啊啊”霍宣不得不提醒。
夫妻倆同時抬頭,就看見霍宣正在睜著圓溜溜眼睛看著他們。
“啊,宣寶你醒了?”文皇後語氣有些不自然,隨機又想到現在的時辰,“這麼晚你怎麼醒了,難道是白日睡得太多了?”
“啊啊”才沒有,我是被你們吵醒的。
“對不住對不住,爹娘這就走啊。”文皇後看到兒子揉眼睛,就知道他還沒睡醒,一時間門有些愧疚。
她雖然答應皇上替他想辦法,可不包括打擾兒子睡覺。
“啊啊”霍宣攤開身體,把這些東西拿走吧,我不要了,累得慌。
“怎麼了?不舒服?”“小五是想讓爹娘把這些東西摘下來?”文皇後和霍大成幾乎同時問道。
“啊啊”是的,摘下來吧。
霍大成文皇後試探上手,霍宣不僅沒有吵鬨,反而主動配合。
纏繞這些係繩的時候,霍宣想的是不能偷偷叫人解開拿走,現在解開就有點費勁了,他爹娘解了半天也沒見解開多少,最後文皇後不耐煩了,叫聽竹拿了一把剪刀過來。
“你乖乖彆動,娘給你剪開哦。”
霍宣當然不會動,看他配合,文氏才放心下剪刀。
“哢嚓,哢嚓”霍宣剪了好幾下,才算完全剪開了。
霍大成把荷包和紅布袋遞給聽竹,讓她去旁邊把裡面的銀票登記在冊,他自己則把孩子摟到懷裡,哈哈大笑,“我的乖乖兒哦,今兒可真大方。”
“皇上,宣寶還得繼續睡覺呢。”文皇後在旁邊提醒,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辰了,怎麼還能逗孩子,他要是高興了,今夜還睡不睡了?
“知道了知道了,新年第一天,朕高興。”霍大成笑嗬嗬的說道。
霍宣才不覺得興奮,他可惜的看著那個紅布袋,他覺得很好用的說,原本明日還要拿著去空手套禮物呢,現在係帶給剪的七零八落的。
“我讓吳嬤嬤給你縫上,明早你就能看到新布袋,娘保證。”文皇後看出兒子的不舍,承諾道。
“啊啊”謝謝娘,霍宣心情立刻轉好。
他爬到床位,扒拉出來一個包袱,費力想把它挪到文皇後跟前,沒挪動,最後還是劍蘭幫忙。
“啊啊”娘,這些都給你。
上回他把滾床收到的紅包給阮霂,漂亮娘雖然當面沒說什麼,但是是有些吃味的,這回他就給她補回來。霍大成那些是乾正事的,他不貪圖,在夫人這邊得到的,他願意全部獻給母親。
“給我的?”文皇後語氣激動。
“啊啊”昂,新年禮物。
“全都給我了?”文皇後還有些不敢相信。
“啊啊”霍宣把包裹往文皇後那邊推推。
這要是彆人,肯定不要兒子的東西,尤其這孩子還是個小財迷,收到手的每一個銀串子,哪怕價值再小都高興的不行,當娘的哪裡還舍得要孩子的寶貝東西?
文皇後卻不是彆人,她高興的讓聽竹把包袱給抱了起來。
要說在場有誰不高興,那肯定是霍大成,他瞅瞅自己面前空空如也,試探問霍宣:“小五,你覺不覺得爹爹跟前空了點?”
霍宣隻當聽不懂,他躺回被窩,閉上眼睛,用實際行動表示我要睡了。
“皇上,咱們先離開吧,宣寶都要睡了,”文皇後現在十分激動,孩子乾啥她都樂意順著,何況他也確實該睡了。
霍大成不情不願,最後還是被文皇後拉走了。
第二日是大年初一,也是昭元元年的第一天。錦京城為此舉行了慶典,來迎接新氣象,宮裡張燈結彩也十分熱鬨。
熱鬨一直持續到正月十五,隻是在正月初六前朝就開了大朝會。
無他,還是因為錦玉公主。
外面的傳言愈演愈烈,背後那些人似乎想看看霍大成到底能忍耐到何時,他們步步緊逼,一步都不肯退讓,現在甚至開始試圖引起更大的民憤。
霍大成沒有處置錦玉公主,為的就是想揪出她背後這些人。宮裡擒住女刺客,他都還沒來得及審訊,外面就知道了消息,他實在好奇這是怎麼一股勢力,又屬於誰?
要不然就憑借女刺客膽敢對幺兒動手,就算不把人綁到宮門外處置,也可以秘密把人處置嘍。
一個禍害,不殺留著熬湯嗎?
現在事情已經差不多到火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