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宣在被抱上車之前,模模糊糊醒來了。
睜開眼,隻看到一片漆黑,他懶懶“啊啊”了兩聲,提醒抱著他的人“我醒了”。
“小少爺醒了?”吳嬤嬤驚喜呼喊,趕路當然不比在家舒服自在,她們能耐得住,小少爺可不一定,他還什麼都不懂,難受也不會說,她們得特彆注意著。
昨日,老爺和夫人專門叮囑道孩子睡就讓他好好睡,他這個年紀正是要多睡覺,要是能一路睡到錦京城,反倒省事兒了。
吳嬤嬤哪能不知道這個道理,是以,今早她親自去抱了小少爺,一路上都小心翼翼的,唯恐把人吵醒。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沒想到剛要上馬車,小人兒卻被驚醒了。
吳嬤嬤倒是不遺憾,她掀開霍宣的蓋簾,把他豎抱起來,讓他看看外面,“小少爺,咱們就要走了,你好好看看這裡,這是你出生的地方,也是夫人出生的地方,這往後啊,不知道還能再見到嗎?”
霍宣抬眼看去,文府大門口燈火通明,高大的門楣飽經幾代人血雨風霜,文家全家人包括文老夫人都聚在了大門口,文氏正在和他們道彆。
雖然,此次文二舅文三舅也要負責率軍護送霍大成家眷進京,於情,他們是文氏親兄弟,於理,這是他們身為臣子的職責,自是要慎之重之。
不過文家人身為平州守城軍,向來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這回隻是送人進京,實在不需要太過擔心。
文家人大都圍在文氏這邊,此番一彆,再相見,可就不知何夕了。
作為母親景氏早已經泣不成聲,平日裡表情淡漠的文立眼底也有幾分濕意。
夫妻倆面前站著的是盛裝的文氏,外面披著五彩披風,整個看上去冷豔逼人,生人勿進。她沒有哭,隻是安靜的給祖母、父親母親磕了頭,“祖母,爹娘,娉婷這就要走了,往後萬水千山,兒隻願你們永遠安康舒心。”
“好好好,快起來,快起來,”文老夫人想去扶人,反而被旁邊的文立扶住了。
他看向跪在蒲團上的女兒,仿佛昨日她還是小小一團,轉眼已經成為三個孩子的母親,今日她將要去遠方,無論歸期。
不舍當然是不舍的,但是作為父親,他清楚的知道隻要平州城不倒,文家不倒,他的女兒就一定安全。
“爹娘還有文家就在這裡,你什麼時候想回來都可以,這裡永遠都是你的家。”
文娉婷微微低頭,聲音堅定:“是,孩兒知道。”
霍宣看著他娘起身,一步步朝他走過來,一直走到馬車跟前都沒有回頭,她身後是文家克製的腳步,和眷戀的眼神。
“啊啊,”霍宣稍稍提高聲音。
景氏再也忍不住了,嗚咽出聲。
文氏腳步一頓,最終還是踩上踏凳上了馬車。
簾子慢慢放下來,從今往後,一直到再次見面,至親之人都隻餘思念。
霍宣情緒也有點低落,上輩子他最慶幸的事情便是老林總走在了他前頭,生離讓人難受,死彆豈不是更讓人痛苦?
他沒有打擾文氏,他覺得漂亮娘現在可能更想自己靜一靜。
東方的天空隱隱露出魚肚白的時候,馬車駛出了平州城城門,文娉婷掀開車簾往後看了一眼,城門口上的“平州城”三個字並非出自大家,樸實又平庸,卻默默的見證了平州文家幾代風雨。
文氏放下車簾,感受著世間能溫柔喚她名字的人和她距離越來越遠。
車內低落的情緒一直持續了好幾天,這可急壞了吳嬤嬤,夫人不開懷,小少爺也不似在家時候活潑,她隻能想著法哄母子倆吃好喝好,萬不能把身體熬壞嘍。
霍宣其實早就調節好了,他的低落情緒來得快走的也快,說到底他和平州城沒有多些感情。
他隻是有點無聊,馬車空間本就不大,漂亮娘不想說話,吳嬤嬤也跟著不敢大小聲,聽竹要忙活他們此行全部事宜,一整天也不進來馬車。
他雖然一天裡大部分時候都在睡覺,但是隻要醒著,目光所視就是車框車頂,任誰都不會覺得有意思吧。
不過,霍宣依然沒有去打擾漂亮娘,人對故土有眷戀實屬正常。
平州城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這裡有生她養她的爹娘和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還有兩個年幼的兒女,她熟悉這裡的一切。
更不用說,這裡還有能容忍她肆意妄為的靠山,而今她就要離開,前路未知,誰都無法確定以後會發生什麼,陌生地方陌生人,一切不確定性都接踵而至,放漂亮娘幾日假,讓她好好懷念懷念平州城,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誰知道以後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人最是經不起念叨,當晚聽竹就過來了,和文氏稟報外面的情況。
此行隊伍全由平州將士守衛,也有人專門處理麻煩事,隻不過那是對外。對內大家還是各人各搞自己事,要不然容易亂套,文氏這邊掌事人就是聽竹。
文氏母子,連人帶車,裝滿了大大小小近十幾輛馬車。
本來其實沒有這麼多輛車,隻是出發前一日霍宣外祖父文立覺得寧可有備無患,也不能用無可用,成年人還可以湊合,嬰兒卻不能,麻煩點總比出問題束手無策強。
是以最後出行隊伍裡,光是霍宣的奶娘就帶了四位,人是鐵飯是鋼,無論如何都不能餓著孩子。
另外,大夫也有好幾位,有些要跟著他們去錦京發展,有些誌在遊曆各府州,趁此機會出去走走,剩下的就是單純雇傭關係,等把他們母子護送到錦京城後,前者留在錦京或是繼續遊曆,後者則會跟著平城軍一起返回。
另外還有乾糧車,平州特產車,藥材車,零零碎碎就裝滿了十幾輛車。
雖說護送他們的都是平州將士,這些車並不需要時刻派人盯著,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來前文氏把倚楓留在平州打理剩下的行李,待找到合適的時機,一並全都運到錦京城,行進中,協調重擔也隻能壓在聽竹身上。
考慮到她一個姑娘,人單力薄的,沒得再受了欺負,文氏還把吳嬤嬤的兒子吳剛也叫來幫忙。
對方一直在幫文氏管理嫁妝,這次專門被抽調過來,等到錦京後,他大概率還要返回平州城。
霍宣隻見過吳剛一面,臉盤子和他娘吳嬤嬤一模一樣,人看著比較嚴肅,對吳嬤嬤和文氏卻十分恭敬,離老遠就開始躬身行禮,看得出來他是一個重規矩的人。
聽竹雖然隻是例行公事過來說說話,匆匆來匆匆去,但還是讓霍宣知道了一些外面的情況。
文二舅文三舅,一個走在最前頭一個跟在最後頭,每隔一個時辰巡邏一次。
霍三霍四,跟著幾位叔伯先行去前面探路去了,按時辰算大概比後續隊伍快大半日。
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探聽前面道路好不好走,要是不好走他們就送個信兒回來,這樣後續隊伍就能立刻換道,能避免很多麻煩。要是改無可改,他們還能率先一步去臨近州府請求支援。
總之是挺重要的任務,不僅能夠鍛煉體魄,還能曆練膽識。
最後,他們一行人會在徐州會和。
再有就是阮霂,是的,他也要跟著去錦京。
自從出發日確定後,二房的阮氏就一直沒有動靜,文氏雖然已經猜到她的態度,但還是派人去問了一句。
孩子又不是小貓小狗,給口飯吃它就能活。
養孩子是需要付出巨大心血的,不管怎麼說孩子還是留在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身邊更好。
阮氏的態度卻依舊模棱兩可,文氏不願意輕易決定彆人的人生,哪怕對方是個孩子。出發前一夜,她親自和阮霂談了談,問他“願不願意跟著我們去錦京?”
問這句話之前,文氏已經承諾阮霂,就算不願意去也不用擔心以後,她會拜托文老爺代為照顧他。
“小五弟弟也去嗎?”阮霂沉默片刻後,問道。
“他當然要去。”文氏笑笑。
“那我也要去。”阮霂幾乎沒有猶豫。
當時文氏和霍宣都有些驚訝,他們都沒想到這個小孩這麼果斷,連猶豫都沒有的。
最後,文氏說了聲“好。”
隻是阮霂的情況實在說不上好,上車之後就開始發熱,不算嚴重,能吃能睡,但是周圍人還是不敢馬虎。文氏立刻著人把他抱去了幾位大夫的馬車,讓他們時刻照看著,還挪了個醫女過去貼身照顧。
聽竹說阮霂身體已經漸好,隻晚上偶爾還會低熱。今早甚至已經能在馬車裡背書,還說等他身體全好,就去讀給小五弟弟弟聽。
對此,霍宣隻想對敬業的小阮先生說聲“我可謝謝您嘞!”
說著說著,就提到了孟氏。
霍宣還沒有見著這個人,身邊人也沒人提起,聽竹說的也不多,對方出發後一直深居簡出,幾乎不露面。
還怪神秘的。
這人啊,有時候就是禁不住念叨。
歇晌,趁著大家準備午食,文氏帶著霍宣去河邊遛彎,還沒走出幾步,身後就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
“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