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霽說的機會，就是他的滿月宴。

明日，就是四月二十日。

雖然外祖父文立早傳了話過來，道是如今這個光景，外孫的滿月宴不宜大辦，隻邀請至親朋友吃個酒，到時候他和夫人抱著外孫去男女賓客席上走一圈，叫大家看看孩子，就算完事了。

至親朋友自然包括霍家，親兄弟的滿月酒，兩位當哥哥的咋也不能缺席。

到時候，他瞅準機會給兩位兄長樂一個就完了。

主打留個好印象。

決定之後，林霽轉臉繼續看漂亮娘給他挑明日要穿的小衣裳。

其實按照文氏的意思，兒子的滿月宴必是要大辦的。

老霍家的孩子怎麼過滿月她不清楚，文家孩子每個都有盛大滿月宴。典型當娘的心理，彆家孩子有的我孩子也得有，要不然孩子得多委屈。

但是她又知道父親說的有道理。

這都得怪霍大成，老男人攻進錦京城明日就滿一個月，到現在還沒坐上那把椅子，忒是沒用。連累兒子連滿月酒都不能擺，日後說起來她可不在兒子面前替他遮掩。

“啊啊”林霽看他娘發呆，試圖引起注意。

文氏轉臉來看，小娃子是越長越好看，這一個月來，他是一天一個樣，剛出生那會跟小猴似的，現在白嫩嫩肉墩墩，瞅著很漂亮。當然也很機靈，看見她回頭，就咧嘴衝她笑，一不小心口水流了出來。

文氏照例嫌棄一通，手下擦口水動作卻很是輕柔。

完事，她點點林霽的小鼻頭，“我為了你操碎了心，一早就定下了明日廣昭寺頭炷香，你還淨給我添亂。瞧瞧你爹多會躲輕鬆，哼，成事不足壞事有餘。”

以防吳嬤嬤聽見要說教，文氏聲音壓的極低。

林霽覺得冤枉，他那是控製不了自己，不是故意添亂好不。不過親娘吐槽親爹，他當然站在文氏這邊，便很給面子“啊啊”了兩聲。

文氏滿意了，心情瞬間愉悅了，“沒事兒，這回滿月酒不大辦，回頭咱從周歲宴找補回來，正巧為娘現在也不方便，那就再等幾個月，到時候你該能走路了，娘牽著你的小手一塊出現，叫大家好好看看。”

林霽沒有意見，“啊啊”附和著。

文氏拿過幾件小衣裳，一件一件在林霽身上比劃，終是難以取舍。

門簾掀起，聽竹捧著一封信走進門，“夫人，錦京城來信。”

文氏接過信封，拆開，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啊啊”林霽想知道上面寫了什麼。

老爹來信在意料之中，從前幾天，吳嬤嬤就念叨著錦京的信肯定在路上了，小少爺就要出滿月，到現在夫人還“小五娃子”“小家夥”“小混蛋”的叫著，就等著老爺給取名呢。

漂亮娘看到信是這個表情，是不滿意老爹取的名，還是霍大成根本忘記給他取名了？林霽不動聲色猜測著。

文氏終於抬頭，她把信遞給吳嬤嬤，輕聲諷刺：“‘維彼愚人，謂我宣驕’，錦京城裡那些人倚老賣老，裝瘋賣傻，倒是連累我兒得了這麼個名字。”

“夫人？”吳嬤嬤沒聽明白。

文氏現在瞅著兒子是哪哪都好，滴溜溜大眼睛看著你，就是再硬的心腸都得軟和下來。“你爹給你取了名，我兒從今往後就叫霍宣了。”

林霽咂摸幾聲“霍宣”倆字，覺得還不錯聽，不過他娘那句話他也沒有漏聽。

“維彼愚人，謂我宣驕”，這句話出自《詩經·小雅·鴻雁》，講的是流民作歌訴說悲慘命運，反而遭到貴族富人嘲弄和譏笑的故事。

宣驕，做意“驕奢”。

這樣說，他爹現在的處境確實不算好。

男人從底層百姓裡走出來，往前數十載，劍指頂峰是他不敢說的目標，一步步成為他堅定的信念，如今一朝達成，本該意氣風華，豪氣衝天。

隻是現實不是理想邦，新興地主階級的飛速發展，瘋狂擠壓著老牌貴族的生存空間，衝擊著他們的既得利益，現在老巢都被闖入者給占了，如此，他們能給霍大成勢力好臉色就怪了。

這錦京城還有的磨呢！

不過，林霽並不擔心，過程雖然曲折，前途卻一定光明。

那些人拿什麼跟霍大成拚命，錦朝存續時做不到，現在錦朝即將成為過去式，他們就更做不到了。

無非就是拿喬，想為家族和自己多爭取些利益。

他們若是聰明，和霍大成斡旋一陣拿到好處趕緊躲開。要是迂腐固執，真覺得這幫兵痞子好欺負，那新朝的第一滴血，恐怕就是他們的項上人頭了。

林霽雖然不了解自己老子，但從底層爬到如今的地位，放在哪個朝代都是梟雄人物，拿得起肯定也放的下，該下手的時候他不會猶豫。

這段時間，應當是他最好說話的時候，新朝未立，他得表現得寬厚賢明，以堵住彆人口舌。

希望那些老油條會審時度勢，林霽心裡期盼著，活著多好啊，乾啥去作死。

像平州城內這些官員讀書人就很好，早在老爹進京消息傳到平州城的第一時間，霍、文二府就開始門庭若市，甚至連郭府訪客都多了起來。

他們帶著重禮，以謙卑的姿態出現，就算屢次被拒之門外，也沒有氣餒。

據吳嬤嬤說，到現在門外每日都熱鬨的緊，外祖父每日收到的文章，摞起來能有半人高，全是自薦文采以期得到提拔的，甚至還有幾份遞到了文氏這裡。

聽竹隨手拿起一份，上面是一首打油詩，詩雲：“粉黛峨眉桃花臉，櫻口銀牙含情眼。娉婷羅裙曳金蓮，與君進錦俱笑顏。”（①）

先誇文氏長得好，又說她和霍大成相配，再表明自己對霍大成入錦京的態度，道是“俱歡顏”。

這拍馬屁不要太明顯，都說文人風骨，在出仕面前不值一提。

不過這確實是個好機會，新朝雖然未立，卻早已經是板上釘釘之事。如今百廢待興，朝廷正是用人之際，正是廣大有誌之士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不過，他們的算盤打不打得響也不一定，外祖父言明這段時間不宜節外生枝，待一切塵埃落定再做打算。

漂亮娘雖然平日裡不靠譜，卻極其信任家人，父親這樣說她便這樣應，任外面吵翻天，她都不過問一句。

文氏不上心，大家就很少提這些事情，林霽隻是偶爾聽吳嬤嬤和聽竹念叨幾句。

說實話他也不是很關心，他現在隻是一個嬰兒，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費那些腦子乾啥？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頂著呢。

轉眼到了第二日。

林霽，現在應該叫霍宣了。

霍宣被文氏叫醒的時候還有些迷迷瞪瞪，回過神他已經換上了新衣裳，新包被，一水的紅，袖口還繡著小鴨子，霍宣總是忍不住伸手去摳。

巳時末，景氏帶著兒媳，還有文家其他幾房的夫人過來了。

未免兄弟鬩牆發生在文家，文老太爺在彌留之際主持了分家，文立是大房，留在祖宅，容養母親。其餘兄弟全部置宅搬出去，住的都不遠，均在六安胡同前後。

俗話說距離產生美，這樣一來，妯娌幾個的感情反倒是更好了。

今日，她們就是專門來看文氏霍宣母子的。

“娉婷恢複的真好，完全看不出生過仨孩子，你旭嫂子就不行。”說話的時候文二太太，文氏的嬸母曲氏，她口中的旭嫂子是她長媳阮氏。

“二嬸說笑了，我可比不上旭嫂子能乾，家裡家外都能一把抓。自從生了這個小調皮蛋，我整整躺了這一個月，才算養回了點血色。不過也隻是看著好，要不我也不用非得坐雙月子，勞累爹娘什麼都得替我擔著。”文氏笑著說道。

“哎呀，父母為兒女做事不是應該的，再說娉婷現在可了不得了。齊王可來信了，什麼時候接你們娘倆兒去錦京？你二叔沒本事，也沒法給你二哥謀個差使，娉婷你看……”

“弟妹！”景氏喝止。

“二嬸！”文氏也有些不耐煩，不過聽到母親開口，她便沒有多說什麼。

文氏示意聽竹把霍宣抱出來，遞給景氏：“娘，齊王給孩子取了名字，叫霍宣，您讓父親給大家介紹的時候提一嘴。”

“知道了。”景氏把外孫子接到懷裡，才算有了點笑臉。

一行人往外走，霍宣窩在景氏懷裡衝文氏抬了抬手。

這是霍宣有生以來第一次出院，先前他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偏房，不過對他來說相差不大，賞景什麼的根本不可能，怕他受風，出門前他的視線就被包被擋上了，入眼全是紅。

他先被外祖母抱著去了女客那邊，霍宣也沒記住誰是誰，隻知道這些婦人一個比一個嘴巧，吉祥話一句接著一句都不帶停的。

包被簾重新蓋上，等到眼前一亮，霍宣就看到一個帥老頭。

玉冠束發，留著美鬢，這是他外祖父文立，“啊啊”霍宣挺喜歡外祖父的，咧著嘴和他打招呼。

文立眼裡也帶上了笑，和他說了幾句話，才抱著他去和賓客打招呼。

文家家大人多，這次更是真正意義上全家總動員，笑話，外面這麼多人求著進文家門，誰都不得進，他們因為姓文就在邀請行列，怎麼能不珍惜？

這個滿月小娃，以後若能……

那可不得了，對文家來說可是大榮耀。

文家人眼神熱切，霍宣感受到了卻無暇顧及，他看人看的眼花繚亂，面對三個舅舅，他還意思意思“嗯啊”幾聲，後來就懶懶的窩在文立懷裡，動動眼珠瞅瞅，再後來他連眼珠都懶得動了。

文立見狀，隻能加快腳步，索性並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介紹，到後面他索性直接走過去。

等文立回到主座，霍宣已經昏昏欲睡，這時候有人來報：“老爺，霍家兩位少爺到了。”

霍宣瞬間清醒了，他哥來了！

正說著話，就見兩個少年走了進來，霍宣一眼就辨認出了霍三和霍四。

兄弟相差四歲，霍三今年十六歲，已經是小大人模樣，霍四十二歲，看上去還有些孩子氣。兩人長相都不算很出眾，不過身姿均十分挺拔，一看就是專門練過的，搭配綾羅錦衣，便比尋常人多出了幾分貴氣。

如今，他們還有身份加持，相貌什麼的占比更微乎其微。

兄弟倆走上前和文立見禮，起身後霍□□回社交距離，霍四卻好奇的打量著文立懷裡的繈褓，“外祖父，你快讓我看看五弟，上次見的時候樣子有點醜，這麼長時間不見，可長好看了？”

霍宣抽抽嘴角，混小子真不會說話，竟然說他醜？

文立隻當沒聽到，他笑嗬嗬把霍宣往前遞了遞，“這就是你們五弟，齊王取了名字，叫霍宣。”

霍宣正在吐槽霍四，回神眼前就是一張長了幾粒雀斑的臉盤，他被嚇了一跳，扯著嗓子就嚎了出來，“嗚哇嗚哇”。

這個變故讓大家始料未及，院裡眾人表情不一，等霍宣緩過來，最先注意到兩張表情不一的臉。

霍三輕皺眉頭淡淡不喜，霍四心虛中帶著惱怒。

霍宣出生那一刻，文氏一脈和霍宣的兄弟們就站在了對立面，現在霍四把霍宣嚇哭，文氏族人面上不顯，心裡難免有想法。孩子遠比大人敏感，感受到敵意，他們下意識就啟動情緒反彈。

壞了！

霍宣可不願意第一次見面就被霍三霍四記恨上，這一聽就不是個好兆頭。

他轉了轉眼珠，“啊啊”他伸著腦袋往霍三夠了夠，這是他的極限，嬰兒體軟，很多動作皆心有餘力不足。

文立還以為外孫鬨覺，等霍宣又動作兩下，才明白過來，他試著把霍宣往霍三那邊遞了遞。

“啊？”霍三不明所以。

“他大概是想和兄長親近親近，”文立溫和笑笑。

霍三隻能把霍宣接過來，第一反應就是：好軟。

雖然裹著包被和衣裳，他還是感覺到小孩身體的柔軟，好似沒有骨頭一樣。霍三不敢使勁兒，身體僵硬著，呆木愣愣抱著小嬰兒。

霍宣也不舒服，霍三身材單薄，渾身上下全是骨頭，現在又僵著身體，隔著包被他都覺得硌得慌。他是委屈自己的人嗎？動彈，動彈，霍宣自找了個舒服位置，這下霍三連動都不敢動了，隔了一會才強迫自己放鬆身體。

霍宣衝他咧嘴笑了笑。

嘻嘻，孺子可教。

霍三皺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小弟的笑容中透著欣慰。

這麼小點孩子，怎麼可能……肯定是他的錯覺。

突然，霍三目光一頓。

霍宣本來還挺美的，看吧，就是小冰山也得折服在他的可愛之下。自從他張開之後，漂亮娘就再也沒有說過他醜，偶爾還會親親他的小臉蛋呢。

“呀，他怎麼還流口水啊，臟不臟啊。”霍四嚷嚷出聲。

霍宣：“……”

“四少爺，小嬰兒都這樣，五少爺不是故意的。”聽竹一邊解釋，一邊手腳利索給霍宣擦去口水。

她本意是想把霍宣接過來的，但是霍宣直接把腦袋抵到霍三懷裡，看都不看她。

至於覺得丟臉不？聽竹不是都說了小嬰兒這樣才是正常呢。

“無礙，我抱著五弟就好。”霍三溫聲說道。

聽竹還能說什麼，隻能站在霍三身後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