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怎的總是晚歸, 什麼時候才帶辰哥兒去買小狸奴呀。”
宋三郎一邊抱著孩子往屋走,一邊道:“過些時候爹便帶辰哥兒去買。”
宋景辰:“過些時候是多久呀?”
宋三郎臉色有些不大自然道:“爹爹現在忙,等爹爹不忙了就帶辰個兒去。”
宋景辰:“那爹爹什麼時候才會不忙呢。”
宋三郎:“什麼時候不忙爹爹說了不算, 要看爹的活兒什麼時候能完工。”
宋景辰:“那爹的活兒什麼時候能完工?”
宋三郎:“……”
這孩子有完沒完了。
原本他想著孩子喜歡小狸奴,給買一隻便罷了,隻是前世不養狸奴的人壓根兒不知道這小東西的價錢有多離譜,他竟然買不起!
不要說那些品相好的了, 就算品相一般的小狸奴, 他的私房錢都不夠用。
宋三郎道:“好了,不許再問個沒完——你今天在家都乾什麼了,同爹說說。”
宋三郎轉移了話題, 宋景辰掰著手指頭給他爹彙報今天一天都乾了些什麼——
早上他去視察了菜園子, 在菜園子裡捉到一隻小螞蚱,然後他挖了一個小坑,在小坑裡撒滿尿,把小螞蚱扔進去, 想看它鳧水, 小螞蚱淹死了, 所以他知道小螞蚱不會鳧水了。
他發現園子裡有個大甜瓜顏色變黃了一點點, 還能聞到香味兒, 應該是快熟了, 他怕把大甜瓜曬壞, 就用小樹枝和瓜葉子給甜瓜搭了個涼棚。
他還跟著娘親去外婆家了, 外公外婆見到他可高興了,舅舅還送給他一個小彈弓。
從外婆家回來,他又去大哥哥屋子裡玩兒了一會兒,大哥哥正在看書, 給他講了個偷梁換柱的故事,於是他也給小螞蟻偷梁換柱,然後一群小螞蟻暈頭轉向的樣子可太好玩兒了。
宋三郎發現自家小崽子這一天可真是日理萬機呀。
秀娘見爺倆進屋來,拿著她終於做好的團扇在宋三郎面前顯擺,問做得好不好看。
三郎道:“不錯,若是在扇柄上加個穗子應該更好看。”
秀娘得意:“人家知道,今天我去我娘哪裡就是同她要了些草珠子來,回頭兒三郎幫我打上紅顏色的漆料,等完全做好了,我要拿去賣,說不定還能賺點錢呢。”
宋景辰拽著他娘的衣角,“娘,我要跟你一起去賣,我幫娘吆喝——”
“賣扇子嘞,又好看又涼快的扇子,快來買呀。”
小孩兒扯著小奶腔賣力吆喝的樣子,逗得夫妻倆咯咯笑。
宋三郎帶著孩子去洗手,秀娘去灶房把給三郎留的飯菜端過來。
一碗粟米粥,粥裡切了些綠菜葉,兩個饅頭,一小碟涼菜,竟然還有一碟鹵肉。
“這肉是那裡來的?”宋三郎不由問了一句。
秀娘道:“我買的,你最近早出晚歸的,這般辛苦,得吃點兒頂用的,光是那些稀粥饅頭怎麼能行。”
宋三郎就笑:“這你又舍得了。”
秀娘道:“當然舍得,不該花的錢不花,該花的錢也不能瞎省著,三郎歲數也不小了,得保養著,不能像人家年輕人那麼造。”
宋三郎摸了摸鼻尖,很老嗎?
他感覺自己還可以呀。
宋景辰依偎在他爹懷裡,不樂意道:“我爹爹才不是老呢,我爹爹力氣這麼大,我爹爹是老當益壯才對。”
宋三郎一捂臉,兒子這小詞兒用得可真是反駁也不是,不反駁也不是。
秀娘卻是臉一紅,捏了兒子的小臉蛋兒一把,“可顯得你會了幾個詞兒,小顯眼包。”
宋景辰:“辰哥兒才不是小顯眼包呢。”
“那你是什麼。”
宋景辰振振有詞道:“大顯眼包才會生出小顯眼包呢,我娘親又不是大顯眼包,我爹爹也不是大顯眼包,怎麼會生出小顯眼包來呢?”
“你——”秀娘被兒子噎得說不出反駁的話。
宋三郎就笑,拿筷子夾了片鹵肉喂給兒子,宋景辰一口全給咬進嘴巴裡,小腮幫子鼓鼓囊囊,含糊不清道:“爹,好吃。”
宋三郎又夾了一片,遞到對面秀娘嘴邊,秀娘不肯吃,宋三郎堅持,秀娘這才把肉片咬過去。
吃過晚飯,宋三郎幫秀娘將做扇穗的草珠子染色,宋景辰扯著她娘做扇穗的紅線玩兒,三玩兒兩玩兒把自己兩隻小手五花大綁起來了,哭唧唧得找她娘給剪開。
小孩兒纏得太亂了,找不到線頭兒,秀娘費半天勁也給孩子解不開。
這會兒宋三郎拎了把剪刀過來,哢嚓一剪子把兒子的小手解救出來,道:“實在找不到頭緒,不若快刀斬亂麻。”
……
第一天,宋三郎又出門了,為了兒子的葡萄自由,他今天還是要去繼續“釣魚。”
他今日來的仍舊是洛京西城潘樓附近的鬼市一條街。
這裡的鬼市類似於現代的文玩市場,文房四寶、古籍字畫、珠寶玉翠、陶瓷錢幣、竹木骨雕應有儘有,隻不過東西魚龍混雜真假難辨。
總之一句話,坑比漏多,宰人不償命。
但也正因為如此,許多人才如此癡迷此道,漏那麼好撿還有什麼成就感呢,還有就是文玩買回去找專人鑒彆真假時,就特彆有現代人開盲盒或者是刮彩票的快感。
戶部侍郎張璟就十分喜歡來這裡淘寶撿漏,樂在其中,且不可自拔,三五不時就扮成閒人去洛京的鬼市裡遊逛一番。
話說大夏朝的文人士大夫誰又沒點癖好,正所謂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臨近傍晚的時間,閒來無事張侍郎便又來鬼市尋摸,這裡與他一樣的同好者頗多,三三倆倆或結伴而行,或獨自尋寶,十分熱鬨。
張侍郎是老江湖了,頗有眼力,溜達一圈兒,在一處字畫攤前駐足。
宋三郎在這個攤子前蹲守張璟已經好久了,整個鬼市他早就提前轉了一圈,也就此攤位上的一幅字畫能夠入張璟的眼。
果然,張璟對他手上拿的《童戲蓮蓬》圖很感興趣。
不過行有行規,所謂旁觀不語,便是人家拿著東西討價還價時你不能發表任何意見,更不能參與出價,須得等到彆人把東西放下了,你才能上前詢價。
張璟還有分寸的,站到了攤位旁不遠不近的一個距離,就聽眼前身材高大的男人道:“此畫給到你一百兩文銀已經是誠意價,不能再高。”
賣古玩的攤販與賣其他東西的攤販不同,高冷話少,因為言多必失,說多錯多,不如閉嘴讓客人摸不清虛實,聽完宋三郎所說,隻搖了搖頭,道:“客人不妨再去他處轉轉,亦可再考慮考慮。”
這是送客的意思了,眼前的男人顯然是個極其懂行的,乃是最不受文玩販子喜歡的買家。
攤販的語氣有幾分不耐煩:沒看旁邊兒還站著個冤大頭嗎,您不買彆耽誤我做生意。
宋三郎無奈搖頭,退到了一邊。
張璟慢悠悠踱步上前,蹲下身子 ,將那副字畫拿起來細細端詳,擔心看不仔細,他又從懷裡掏出靉靆來看。
所謂靉靆有點像是現代的放大鏡,乃是用稀有的水晶或者是黃玉材質磨製而成,鑲在龜殼內作鏡框,價格昂貴,不是一般人能享受起的東西。
張璟拿著靉靆查看了約摸一刻鐘的時間,又詢問了賣畫人一些問題,決定拿下!
攤販給的報價是一千三百兩文銀,張璟給到一千兩,三百兩本來就是小攤販留出來價還價的空間,一番你來我往後,兩人成交!
拿到畫以後,張璟壓抑住心中的激動,今日不虛此行,撿了個天大的漏!
此畫乃是前朝國畫大師曾凡的作品,他之所以如此篤定,是因為他本人極其喜愛曾凡的畫風,收藏了曾凡的各類作品,隻是曾乙喜歡畫山水,其人物畫極其少見,流傳下來的就更少。
這幅畫無論是線條風格,還是意境均和曾大師的畫完風全符合,最重要畫面上的印章他確認無疑 ,正是曾大師的私人印章。
張璟心中得意,見到一旁微微搖頭的宋三郎,嗬嗬笑道:“這位兄弟卻是看走眼了,此畫正是曾大師的手筆。”
宋三郎道:“在下非常喜歡曾凡的畫作,自信不會看錯,此畫臨摹得幾乎以假亂真,卻並非真跡。”
夏蟲不可語冰,張璟從不與不懂行之人作無謂的口舌之爭,帶著隨從得意離開。
宋三郎從後面跟了上去。
張璟身旁的隨從侍衛伸手攔住他,目光中不無警告之意。
宋三郎衝張璟一拱手,道:“兄台留步,聽在下一言,兄台所買之畫的確贗品,如若不信,開打開畫卷細看那孩童的右眼即可。”
宋三郎言之鑿鑿,張璟眉頭微蹙,半信半疑地將畫軸重新打開,讓隨從幫忙舉著,掏出靉靆細細觀看——
發現並無不妥之處。
張璟衝宋三郎一拱手,道:“兄台不妨直言告知,這孩童的右眼究竟有何不妥之處?”
宋三郎開口道:“這孩童的瞳仁之中本應是倒映著他手中所拿蓮蓬之倒影,那臨摹之人卻是特意給留了破綻,將孩童右眼中的蓮蓬與他手中所持之蓮蓬畫得不一樣——”
“兄台不妨細看一下,那孩童手持之蓮蓬有幾個孔,他左眼中的蓮蓬又有幾個孔,而他的右眼中的蓮蓬又有幾個孔。”
張璟:“!!!!!”
你爺頭的,這能也行?
宋三郎的話太有說法力,即便是不去驗證,張璟也知道自己上當了,不信邪的又看了一眼,果然如此。
見張璟鬱悶,宋三郎笑道:“倘若在下沒有猜錯的話,這應當是蕭衍宗的手筆,當今世上若論造假水平之高,蕭大師乃是不世出的天才。”
“所以,他的仿作能夠以假亂真,騙過同行,騙過鑒賞大家並不足為奇,起初在下也以為這副畫是確認無疑的真跡,那枚曾老的印章不似作偽。”
宋三郎身居高位多年,自是懂語言的藝術,三言兩語便把張璟眼拙說成了大家都眼拙,讚他是懂畫的內行。
張璟不由好奇道:“那兄台又是如何注意到如此小的細節?”
宋三郎笑道:“其實並非在下比兄台高明,隻是在下恰巧知道蕭衍宗有一個習慣而已。”
“哦,是何習慣?”
宋三郎:“凡是經蕭衍宗手的臨摹仿品,他必會故意留下一到兩處破綻,是以剛才在下一直在尋找這個破綻可能藏在哪裡,比兄台運氣好一些,竟是真給找到了。”
張璟聽得連連點頭,對宋三郎頗為感興趣,難得碰到一個喜歡撿漏的同道中人,又都喜歡曾凡的畫作,關鍵對方肚子裡顯然很有貨,便邀請宋三郎去茶樓喝茶一敘。
宋三郎推脫一番,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倆人一塊兒去了附近的茶樓,張璟點了壺茶,和一些小點心,宋三郎淺品了一口,讚道:
“靈霧山的頂級雪芽,若沒猜錯的話,當是三四月份采摘的頭茬,讓兄台破費了”
宋三郎:“在下宋文遠,在家行三,熟識之人都喚我宋三郎,還未請教兄台高姓?”
對方一片坦誠,連自己在家行幾都報出來了,張璟卻是不好自爆身份,再者倘若他若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雙方就很難像現在一樣隨意了。
他淺笑道:“在下王景。”
兩人從曾凡的字畫,聊到撿漏心得,又從撿漏心得聊到字畫文玩作假的千般手段,越聊越投機,直聊到外面的天大黑。
對張璟來說,披著馬甲與人聊天的感覺非常爽,尤其雙方還誌趣相投。
宋三郎卻不得不站起身告辭,他還從未如此晚歸,又未曾提前和家裡人說明,擔心娘倆會著急。
張璟聊得有些意猶未儘,問宋三郎要了聯係方式,約定過兩日一塊兒去鬥寶大會撿漏。
宋三郎沒什麼可隱瞞的,報了自家住址,張璟不由道:“莫非是洛京宋玉郎那個宋家?”
宋三郎一拱手,“正是家父,不知兄台住何處?”
張璟隻含糊地報了個街道名字。
宋三郎禮貌地沒細問,與其拱手告辭。
第一次會面的目的,他隻是要與對方建立聯係而已。
辭彆張璟,宋三郎踏著月色往回走,洛京城並不宵禁,街道兩旁的層樓疊院燈火通明,街道上仍舊人來人往,十分熱鬨。
四處可見吆喝著賣解暑甜湯的小販兒,豆汁、香梨漿、薑蜜水、甘橘團、香薷湯、紫蘇飲,各種口味。
宋三郎要了香梨漿和薑蜜水,讓人灌到竹筒裡帶走,總計十文錢,錢不多,主要是娘倆在家等著他回家,帶些小吃食,總不教倆人白等。
此時已經是亥時初,宋三郎從未如此晚歸過,他轉進自家胡同口時,遠遠地就瞧見娘倆站在大門口往胡同兩側張望。
兒子似乎是看到了他,最怕黑怕最怕鬼的小孩兒撒腿向他跑來,黑燈瞎火孩子跑得太快,不知道拌到了什麼東西,咚!的一聲悶響,孩子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宋三郎忙大步跑過去,夏天的衣裳單薄,宋景辰又是倆手肘、倆膝蓋同時著地,疼得哇哇哭,看到他爹過來,疼得就更厲害了,全心全意地往淒慘裡哭。
宋三郎忙把孩子抱起來,放到膝蓋上,急聲道:“給爹看看,摔哪兒了? ”
宋景辰:“嗚嗚嗚……好疼,哪兒都疼,手也疼,胳膊也疼,腿也疼……嗚嗚嗚,爹,好疼啊。”
宋三郎借著不甚明亮的月光拿起孩子的小手一看,磕破皮了。
“爹,你快點給我吹吹。”
“好,爹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這隻手也要吹。”
“好,這隻也吹吹。”
宋景辰委屈道:“膝蓋也要揉揉。”
“乖娃,不能揉揉,咱們膝蓋嗑破皮了,越揉會越疼,回去爹給抹上藥就不疼了。”
“怎麼回事兒,怎麼摔倒了,娘不教你跑,偏要跑,這下知道疼了吧。” 秀娘這會兒也跑了過來,喘著粗氣道。
“嗚嗚嗚……娘親,好疼,我要回家。”
“好,回家,回家,咱們回家。”
一家三口回了屋,宋三郎把兒子放到床上,擼起孩子褲管兒一看,夫妻倆快心疼死了,兩個小膝蓋都蹭破了一層油皮,紫紅一片,滲出一層密密麻麻的小血點兒。
兩個小胳膊肘稍微還好一點兒,怪不得孩子哭疼。
宋景辰平時爬高上低,掛彩是常有的事兒,隻是這次摔得格外狠些,家裡都備著擦外傷的藥。
秀娘從抽屜裡找出來,宋三郎先給用乾淨的紗布蘸了溫開水,再擰乾,一點點給兒子清理乾淨傷口上的塵土。
破損的傷口表面一碰到水肯定蟄得疼,宋景辰不讓擦,宋三郎把買回來的竹筒甜湯給兒子打開喝。
有了好喝的,宋景辰就顧不上他腿疼了,津津有味兒的喝著甜湯,疼一下,他也能忍著。
“爹,甜湯可真好喝,爹要是天天都給我買就好了。”
宋三郎哭笑不得,還真是個孩子,剛才還哭得稀裡嘩啦呢,一看見好吃的好喝的,就立即眉開眼笑了。
“爹,你也嘗嘗,可甜了。”宋景辰舉著竹筒喂給宋三郎,宋三郎不喝他的,宋景辰又給他娘喝。
秀娘道:“你爹給娘買了,你自己喝吧。”
宋景辰:“給娘買的什麼湯,和辰哥兒的一樣嗎?不一樣的話,待會兒我還要嘗嘗娘的。”
宋三郎幫兒子清理乾淨傷口又給均勻地撒上白藥,叮囑小孩兒傷口不準碰水。
宋景辰道:“我知道的爹。”說完他又摟著宋三郎的脖子親了一口:“爹,下次要是受傷了,你還要給我買甜湯,我還要吃冰酪。”
“宋景辰,你是記吃不記疼唄,想得美,下次再受傷什麼好吃好喝都沒有,還要打你屁股,聽懂了沒?”
宋景辰眨巴眨眼,乖巧到:“爹,我聽懂了,不敢受傷了,我聽爹的話,爹明天就給我買冰酪好嗎?”
宋三郎摸了摸他小腦瓜,“聽爹話就給你買。”
宋景辰忙舉起小手道:“我最聽爹的話了,爹爹讓我乾什麼,我就乾什麼,爹,我想吃葡萄味兒的冰酪行嗎?我不想要小碗,爹給我買個大碗的,讓辰哥兒吃個痛快好不好。”
宋三郎點了一下兒子的小腦門兒:“吃個痛快,肚子也疼得快,那麼冰的東西,給你吃小碗就不錯了,再討價還價,小碗也沒有。”
“不還價,不還價了。”宋景辰粘到宋三郎懷裡,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瞅著他爹,小心地伸出兩個小手指頭,道:“爹,一次吃一小碗,可以連吃兩天麼?”
宋三郎招架不住,點點頭,“嗯,看你表現。”
宋景辰開心了,兩隻小腳丫美美地點著,雙手捧著他的竹筒繼續喝甜湯。
秀娘突然想起一件事兒來:“三郎,今天娘好像有事兒找你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