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後。
秦來娣手握一本紅色的硬紙殼子,一面印著紅光閃閃的偉人語錄,另一面就是他倆的信息,最顯眼的還是最上方居中的“結婚證”三個大字。
賀連生壓根沒看本本長啥樣,見她眼神在結婚證上流連,“照片過段時間再補,我今晚有事要出遠門,婚禮等回來再說。”這年代的結婚證上雖然不貼半寸照,但結婚的青年男女都會默認要拍張黑白合照。
秦來娣倒真不是在意形式的人,更何況還知道他著急的原因,“好,忙你的去吧。”
“注意安全。”
可真爽快。
賀連生腦海裡冒出這麼個想法,但他什麼也沒說,倆人像陌生人一樣中間保持一米距離回到五裡屯,村口大槐樹下早就聚集了幾十號吃瓜群眾。
“小辣椒肯定會後悔。”
“說不定走到半道就後悔了,我賭倆人沒走到民政局。”
“我看像,以前跟那誰談的時候,不也是說散就散,她這脾氣哪個大老爺們受得了?”
“就是,還記得那個誰嘛,聽說子孫根都差點被她踢斷,在醫院躺了半多月哩!”
然而,倆人不僅扯了證,還“一路平安”的回來了,甚至下拖拉機的時候,賀連生還伸手扶了一把。
而小辣椒也把手放他手裡,動作自然到仿佛老夫老妻!
“哎喲你們說我是不是眼花了啊,這八竿子打不著的倆人,還真成小兩口了?那個小賀,好像也不賴?”
劉寡婦笑得大牙都快掉了,看來她孫女沒說錯啊,這小辣椒的脾氣就是經不住激將法,彆人越是讚成的,她越不乾,彆人越是反對的,她越來勁兒。
可彆的事也就罷了,這嫁人改變命運的事,她也這麼兒戲,以後有她悔青腸子的時候!
劉寡婦扭著風韻猶存的老腰,剛進到屋子裡,屁股還沒坐熱乎,忽然大門口就傳來嘎吱一聲。
“嬸子忙呐正?”說話的是大隊長的老婆王麗芬,手彎裡挎著一個竹籃,滿臉堆笑。
劉寡婦眼睛轉了轉,“喲,本分媳婦啊。”
王麗芬四下打量,院子雖然很大,但亂得跟豬窩似的,再想想一牆之隔的秦寡婦家,院子雖小,卻被收拾得井井有條,泥土地被壓得平整緊實,心說秦嬸子雖然潑辣但料理家務是沒話說的,這劉嬸子家嘛,就……嗯,要不是受人所托,她都不願來。
“嬸子你們家寶珠也十九了吧?”
劉寡婦人老成精,“虛歲是十九咯,這一轉眼啊就成大姑娘了,想當年啊我是一把屎一把尿……”
王麗芬連忙乾笑著拉住她的話頭,生怕她又哭窮要東西,“眼前就有一樁好親事,不知道嬸子樂不樂意。”
她頓了頓,見東屋的門虛掩著,就特意放緩了語速,“村頭的趙家老三,嬸子還記得不?”
趙青鬆可是村裡最出息的後生,十五六歲參軍後提了好幾次乾,娶的第一個老婆是城裡人,聽說還是軍區醫院的護士,還有了一兒一女,但前年因為聚少離多離婚了。“現也單身兩年了,組織上很關心他的個人生活,都勸他再找一個,這不,趙家老兩口就覺著你家寶珠正合適。”
劉寡婦一聽是趙青鬆,嘴巴咧到耳後根。
看來孫女大病一場之後料事如神啊,前幾天她就說今兒個小辣椒會落水,還連救她的人和秦寡婦訛人都給斷準了,她聽孫女的故意在小辣椒跟前說小賀壞話,這傻妮子就死腦筋撲上去了,嘿!
隻要小辣椒選了小賀,那趙青鬆不就是她們家寶珠的?
“您甭看他是二婚,但年紀不大,才剛28,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
“關鍵啊,人下半年就能再升一級,還能分到隨軍的家屬院,就在省城邊上,寶珠要是表現好,或者學門手藝,部隊還給安置工作,也吃供應糧呐!”
劉寡婦舌頭舔了舔黃牙,“當真?”
“這肯定的,部隊上的領導說了,前腳扯證,後腳就給安排工作。”
“趙家老兩口還說了,以後也不去跟前湊,隻要小兩口顧好自己就成。”
簡而言之,嫁過去就能當家做主,還能得到一份改變命運的工作,甚至當上官太太。
王麗芬越說越來勁,都快把趙青鬆誇成一朵花,又喝了兩大碗白開水,這才戀戀不舍的擦了擦嘴,推了推地上的竹籃,“這是他家托我給您帶的東西,您要看得上就留著補補身子,趕明兒青鬆過來看看您,也讓倆年輕人見一面,認識一下不是?”
東西不少,兩個橘子罐頭和兩斤紅糖,還有六個雞蛋,都是這年頭的稀罕貨,放城裡也完全夠看。劉寡婦貪婪的看了又看,心頭就更滿意了,這說明趙家沒有看不起她們老劉家。
一樁親事,無論家境、樣貌、人品、工作還是能力,啥都占齊了,她還有啥挑剔的呢?至於二婚……就是甘蔗也沒兩頭甜的。
正要答應,忽然一把聲音就從東屋傳來:“多謝嬸子費心,以後肯定請您喝喜酒。”
一個十八.九歲的白皮膚女孩走出來,頭發是昨晚睡前紮的辮子,現在披散著微微有點卷翹,五官雖然沒來娣出彩,但也是難得一見的漂亮姑娘。
想到來娣,王麗芬心內可惜,她本來是挺看好來娣的,這兩年也沒少幫她物色未婚青年,但一直沒成功。劉寶珠倒是隨時溫溫柔柔的,但她總覺著這姑娘心眼子不是那麼正,平時乾活的時候推三阻四,乾啥都比著來娣來,哪天來娣分到的活計要是輕鬆些,她就找自家丈夫抹眼淚,要是哪天來娣的辛苦些,她就扭著腰去看笑話。
唉,可奈何趙家人就看中這姑娘哥哥多,誰讓秦家是絕戶頭呢!
***
秦來娣跟賀連生在趙家門口分彆,回家隨便應付奶奶幾句,倒頭就睡。
年紀大了,習慣午睡,現在又了結一樁心頭大事,她非睡個三天三夜不可。
自從流離失所後,今天是她最安心的一天,等再次醒來的時候,院裡有人壓低嗓音說話。
“小賀啊,以後的日子你們自個兒過,我一把老骨頭也幫襯不了幾天,你多包涵來娣,她啊,從小被我慣壞咯,性子急,又愛惹事兒……”
“嗯。”
然後又是窸窸窣窣一陣,賀連生從隨身行李中掏出幾樣東西,“事情倉促,這是一點心意。”
秦來娣好笑,這家夥還挺知道怎麼討女人歡心,上輩子最後那幾年時光裡,他雖然頭發白了,背駝了,但為人睿智,說話風趣,欣賞他的異性可不少,就連去大學做講座都要被女學生們送花合影呢。
當然,她可不會吃醋,她知道人家女大學生都是有知識有文化的新青年,對老賀頭隻是單純的崇拜而已。
“醒了就起吧,跟個猴兒似的滾來滾去。”
秦來娣頓了頓,按照奶奶的性格,後面肯定還要感慨一句“這性子要是個男娃該多好啊”。
果然,下一秒,就傳來老太太幽幽的歎息,“這性子要是個男娃該多好啊……”
秦來娣笑了笑,她們姐妹的名字足以證明老人家對“兒子”的執念有多深。
但她知道,她奶也就是嘴上念叨而已,自己以前也覺著她重男輕女老封建,沒少跟她鬨騰,可直到很多年後才明白,有些人嘴上仁義道德,臨頭該拋棄還是拋棄,而有的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平時埋怨她們姐妹不是帶把兒的,可就是鬨饑荒那三年,奶奶自個兒餓得都水腫了,也沒放棄她們姐妹中的任何一個,還……
要知道,那幾年她記憶中的好幾個同村女孩,都被送人或下落不明了。
“奶跟誰說話呢?”她故意問。
“小賀。”秦桂花推開一條門縫,衝她使眼色,“你男人快走了,你還不起來說兩句貼心話。”
秦來娣:“……”
賀連生倒也沒進屋,隻是站在門口,目不斜視,“這次出來得急,手上沒帶多少錢,這點你先留著。”也不需要她答應,放下錢轉身就朝村口走去。
秦來娣本來還想說兩句保重身體注意安全的貼心話,好好展現一番自己的“賢妻良母”屬性,誰知這家夥頭也不回,走得比驢還快!
要不是她重生有記憶,不然壓根想象不出這老小子居然能那麼癡情!
深呼吸,算了算了,以後有的是機會調.教,反正他們現在是合法夫妻。
“甭想有的沒的,趕緊割豬草去。”
秦來娣這才反應過來,按照昨天分好的工,她今天的任務是割豬草,完事背到大隊部過秤,記分員往裡撈一把,確保沒有弄虛作假以次充好,足足的三十斤才能記五個工分。
重活她細胳膊細腿也乾不了,割豬草算輕省活計,多少大姑娘小媳婦搶著乾呢,去晚了好的豬草都被人割走了……秦來娣趕緊撈起一隻背簍就往後山去。
結果剛走到村尾,就見一座小矮房子前圍了一群人,大家臉上都是焦急神色。
“電話打通沒?”隊長李本分大聲問。
“打,打通了,可公社說何大夫不知道啥時候回來。”通訊員小聲說。
眾人“唉”一聲,連忙問:“那隔壁隊的飼養員呢,找著沒?”
“也,也沒,說是上地區培訓去了,要明天才回來。”
這下,眾人急得跺腳,“現在就要生了,誰還等明天啊,眼看著難產,咱們這次損失可大了去咯……”
“就是,好容易養起來的,小心伺候了一年,結果……咱隊咋這麼倒黴。”
秦來娣一開始一頭霧水,聽到“難產”忽然靈光一閃。
“叔,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