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醒的秦來娣,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同樣如聞晴天霹靂的,是秦桂花。
當時救她孫女的是兩個解放軍戰士沒錯,其中一個是趙家老三不假,可她都多少年沒見過趙青鬆了,遠遠看見有個穿軍裝的年輕男同誌站在趙家院裡……
誰能想到啊,她扯著又哭又鬨的,居然不是正主!
趙青鬆那麼好的條件,要不是有落水這一遭,本來她也是不敢想的,可他前戰友……秦桂花頓時隻覺兩眼一黑,那小夥子退伍了,在海城當工人,關鍵那兩個字,刺得她耳朵生疼。
隔壁的劉寡婦生怕不夠刺激似的,繼續添油加醋,“哎喲你是不知道,聽說這小夥子家裡條件可好,是京市人哩!”
秦桂花感覺眼前沒那麼黑了。
“不過呀,真有這好事兒也輪不到咱五裡屯的絕戶頭不是?聽說啊,他爹娘都被下放到北大荒,估摸著以後也回不去咯……”
秦桂花老眼一黑,下放她知道,五裡屯生產隊的牛棚裡現在還住著幾個呢,可北大荒是啥地方啊,多少人去了就長眠黑土地!
屋裡的秦來娣卻聽出點不對勁,趙青鬆的戰友裡,父母雙雙被下放到北大荒的,好像隻有一個。
劉寡婦眯了眯眼,“哎呀你們還不知道吧,那姓賀的小夥子本來挺有前途的,以前在部隊是啥通訊兵,專門搞通訊,抓間諜的,你們知道他為啥退伍嗎?”
“為啥?”
秦桂花也不由得坐直身子。
“聽說啊,是腿瘸啦。”
眾人“啊”一聲驚呼,地裡刨食的都知道,窮點苦點沒關係,可要是身體殘疾,那可是要餓肚子的。
“哎喲,秦嬸子你這次可真是看走眼啦,你家來娣雖說性格潑辣些,是比一般閨女難嫁,但也不能抓住個瘸子就不放啊……”
“你家才嫁瘸子,你全家都嫁瘸子!”秦桂花抓不住重點,立馬就跟人吵起來。
一時間,老秦家小小的院子裡,吵嚷聲,八卦聲不絕於耳。秦來娣卻心頭一跳,如果說剛才的父母下放北大荒還隻是巧合,那通訊兵出身、姓賀、腿腳有傷……
所有線索都指向同一個人——隔壁鄰居老賀。
在冷河鎮所有人的印象裡,老賀頭是個天才。
老賀頭全名賀連生,原本是土生土長的京市人,以初中畢業的文化水平被破格特招入伍,從最基層的通信小兵做起,憑借過人的天賦和膽識,成為某保密部隊的獨立通信連連長……要不是在一次任務中受了傷,也不會轉業到海城無線二廠當技術員。
要是普通人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了,熬到退休說不定還能混個車間主任當當,可賀連生不一樣,無論在哪裡他都不願放棄學習,借助無線電廠的天然優勢,他自學了全套無線電教材,自修英、德兩門外語,幫助廠裡技術人員翻譯國外無線電領域的最新文獻資料,沒多久居然熟練掌握了很多專業知識。
比他專業的,外語沒他好。
外語比他厲害的,又沒他專業。
再後來,因為紮實的專業技術加出色的外語翻譯才能,被遠在石蘭省冷河鎮的412無線電廠破格調走,在趙青鬆無數次豔羨下屢次被提拔重用,並在多年後培養成了高級工程師。
要知道,新龍國成立這二十幾年裡,無線電領域一直是被封鎖的被動局面,而412因為軍工領域的突出貢獻,更是被圍剿的重點對象,他一個初中學曆的大頭兵,能夠在這樣的單位脫穎而出,研發多項專利,並成為整個領域赫赫有名的大牛,他憑借的不僅是天賦,還有數十倍於常人的努力!
秦來娣就記得,清晨她早早起床挑水的時候,他已經帶著一身露水,鍛煉回來了;夜裡隔壁的電燈就沒有在淩晨兩點之前熄過……每一次迎面遇到,他都會禮貌的點個頭,然後錯身,讓她先過。
沉默,客氣,不動聲色的熱心腸,這是來娣對隔壁老賀的印象。那些年裡趙青鬆總是出任務,常年不在家,繼子繼女又小,有什麼困難,他們都習慣性的找老賀(賀叔叔)幫忙。
小到燈泡壞了,熱水瓶炸了,廁所堵了,在秦來娣自個兒學會修理之前,都得麻煩老賀。
有幾年雨水多,他們住的屋頂壞了,這老賀看著天色不對,連忙請人代班,自己騎著自行車趕回來給他們修屋頂,用臉盆飯缸子給他們接漏下來的雨水,甚至還把自家鑰匙給他們,讓他們去他家裡住幾天,他則是一個人吃睡都在單位。
這樣的好人,好鄰居,就連趙海洋都說,賀叔叔比爸爸還像他們爸爸。
她原本以為,他們的接觸會在趙青鬆帶著一家子搬離冷河鎮之後永遠停止,直到她被趙海洋掃地出門,無依無靠的時候,他,又出現了。
這個老鄰居,又是火車又是大巴又是出租的輾轉三千多公裡找到了無家可歸的她,沒問她經曆了什麼,隻是一言不發的幫忙找房租房,置辦鍋碗瓢盆。
她不知道他是通過什麼途徑,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知道她的消息,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跟冷河鎮的人聯係過了。
她也不知道,他自己拖著那條殘腿和高度近視的眼睛,怎麼在人潮之中一眼就認出她。
不想讓她有被同情的感覺,他甚至幫她找了一份能勉強為生的手工活,每天光線好的時候編織點小玩意兒,一個月也能掙七八百塊。時不時還有他送來的牛羊魚蝦,雖然嘴上說是家裡太多吃不完的,不值幾個錢,可秦來娣做了那麼多年家庭主婦,市面上什麼樣的東西什麼價位她一清二楚,那麼近的生產日期怎麼可能是彆人送的吃不完的。
老賀頭說,讓她彆灰心,現在法製健全,一定會幫她把房子要回來的,就是要不回房子,也該補償多少補償多少。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趙青鬆活著的時候,早早就背著她將房產過戶給了趙海洋,趙海洋又兜兜轉轉把房子倒了好幾手,她真打官司又能要回多少呢?
老賀頭說,要是想念以前家屬院的鄰居,可以跟他回冷河鎮去住,反正他的房子空著也是空著,為了避嫌他去找朋友住就是。
可是,秦來娣知道,在房價這麼高的年代,誰的房子會免費給彆人常住呢?他隻不過是自己花錢租房罷了。
老賀頭還說,記得以前她說過喜歡梨樹,於是他就把城裡的小區跑了個遍,專門找到一間窗外有大梨樹的民房。
其實,這種無關緊要的話,連秦來娣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是否說過了,但綠油油的大梨樹,微風輕拂而過,就像一個漂亮的姑娘在迎風起舞……她,是真的很喜歡。
秦來娣不是傻子。
她知道這世上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好,沒有半分逾越,不求任何回報。
從年輕時候有求必應的好鄰居到老來給她一個容身之所的恩人,老賀一直在她的生活裡扮演著一個沉默寡言但又分外讓她安心的角色。年輕時候她也曾或明或暗旁敲側擊過,可他的回答是,他跟趙青鬆是好友,是鄰居,搭把手是人之常情。
畢竟,整個家屬區,誰家他都幫過,都照顧過。
直到生命最後三年,他的退休工資全拿去帶她看病檢查,哪裡痛看哪裡,電視廣告上說的啥磁療啥熱敷對她的高血壓冠心病好,他就買,不會網購就學,不會用電子支付就把錢給小區裡的小年輕,紅著臉拜托他們幫忙付款……秦來娣收到一堆莫名其妙的保健品的時候,簡直哭笑不得。
成年人的愛在哪裡,錢就在哪裡。她再一次問了他那個問題。
那一天,老賀頭再沒回避她的眼神,而是用他沙啞的嗓音告訴她:是,喜歡小秦同誌,從把你從水裡救起來那天就喜歡,現在才說不是趁火打劫,因為我是真的希望跟你一起度過生命的最後二十年,如果沒有二十年的話,十年八年也很榮幸,如果你現在不想考慮這些事,我可以等。
這大概是他一輩子對她說過的最長的一段話了。
秦來娣震驚的並不僅僅是他對自己的喜歡,還是他的長情。那個時候的她,毫無姿色可言,疾病纏身,身無分文,猶如喪家之犬;而他,赫然是國內無線通訊領域的不老恒星,動輒被人尊稱為“賀老”。
那天晚上,她是怎麼回答他的呢?她說她需要想想。
於是,她很慎重地考慮了一個晚上,打算第二天給他答複……然而,造化弄人,一覺醒來,她就成了十八歲的秦來娣。
於是,正在懊悔得捶胸頓足的秦桂花,就聽見一把脆生生的聲音說:“奶,我願意,咱們今兒就去扯證。”
說實話,上輩子她一開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趙青鬆還是賀連生救的,在水裡撲棱太久,她隻記得是個穿軍裝的男同誌跳下河裡,抱著她,將她帶到岸邊,然後她就暈了。
等再醒來的時候就被奶奶推著,灌輸著,不情不願去跟趙青鬆扯結婚證。
可老賀頭告白那晚,他清清楚楚地告訴她,是他救的。
因為秦家對趙青鬆的逼婚,他把這個秘密埋在心底一輩子。
當年,奶奶因為這次成功的“逼婚”而高興,卻不知道趙青鬆也在順坡下驢,把她定為最合適的續弦對象。
此時的秦桂花哪有上輩子的激動,反而小心翼翼看自家老三,“來娣啊,你不會是落水嚇糊塗了吧?剛才幾個嬸娘說的話你也聽見了……雖說咱名聲是差了點,但嫁人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兒,不能糊塗啊……”
來娣面色堅毅,“沒糊塗。”嫁給老賀,是她上輩子死前本應該答應的事。
秦桂花見她堅決,隻當是覺著丟了名聲下不來台,頓時腸子都悔青了:“都怪奶眼瞎,奶對不住你啊!”
來娣握住奶奶乾瘦如柴的老手,這失而複得的親情,她恨不得抱著奶奶轉個圈。
“我瞧著那後生性子冷,怕你以後不如意。”秦桂花還在勸,哪個小姑娘不想嫁個知冷知熱的丈夫啊,那後生就跟塊木頭似的。
來娣想起那個戴著老花鏡,真往電視台購物頻道打電話谘詢,每問一句還往筆記本上記幾個字的老賀頭,笑得眯了眯眼,“體不體貼也是人過出來的。”
彆的不說,先把證領了,打上記號再說。